39.薛整整(上)
雨裹泥沙, 风翻花叶。 荒郊野外的一处山洼里,灵药死死地将六公主周洵美按在地上。 六公主的胸膛贴着地上砂石泥水的泥地,眼睛盯着面前奔过去的数匹马腿。 马蹄带着雨和水疾驰过这处小山洼, 似乎没有发觉这里还藏着两个泥人。 六公主挣脱了灵药的手, 一下子坐起身来, 吐了一口嘴里的泥水, 气的嘴唇直抖。 “反了反了,真是造反了。”她从嘴巴里揪出来一根杂草, 冲灵药撒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敢劫持公主, 真是反了!呸,你怎么这么黑这么脏!” 灵药看着面前落魄的跟鬼一样的六公主,再瞧瞧自己一身泥水不亚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乌鸦一样黑,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六公主突然呜呜呜地就哭了出来。 “我可是公主啊, 怎么就能落到这个田地,本宫的护卫呢,太监呢, 都上哪儿去了。”她呜呜地哭着揪着灵药秃噜着掉泥水的袖子,“不会都死了,十妹妹, 怎么办啊十妹妹。” 灵药牵着她往后头走, 一边走一边去拨头上枝丫乱窜的树枝。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很绝望。”灵药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有点空旷, “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天晴了再想办法。” “说起来,我方才好像听到了陈世子的声音,他是专程来救我的吗?”她一边走一边哭,“一定是他在姑姑府上就察觉到了危险,他又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一定是领兵来救本宫了。十妹妹,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咱们这是碰见劫道的了还是什么。”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在雨中打了个激灵,“一定是淑妃,淑妃和母后一向不对付,她儿子前些日子又在北方平定了义军,得意的很,莫不是她想来毁本宫的名声,好让母后伤心?一定是的。” 自车中翻过来之后,灵药只听得法雨一声尖叫,立刻便钻了出来,满目都是茫茫大雨哪里还有身边人的踪迹,又有几个黑衣人上前来拿她,亏好陈少权在侧,护着她到了这一处山洼,然而身后追兵不减反增,陈少权引开了追兵,嘱咐她躲在这里。 未成想竟遇到一个比她还要机智的六公主。 如今天下内忧外患,公主在京中行走,都不安全了。 俩人还未走几步,六公主便不愿意走了。 “累死了脏死了,不走了。”六公主呜呜地哭着,脸上泪水和着雨水狼狈不堪。 灵药晓以大义。 “那你就在这里好了,后头有追兵追上你,说不定是番邦的蛮子,绑了你去辽东,专给满脸黑胡子的大汉当媳妇,嫁完老子嫁儿子,嫁完儿子嫁他家中的马夫……” 六公主气的直瞪眼。 “你尽瞎说,我才不信你。”嘴里说着不信,六公主还是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然后两人同时尖叫起来。 面前多了几张脸。 四个满脸胡子的黑脸汉子定定的瞧着她们。 六公主哇的一声哭出来,直往灵药身后躲。 “我不要嫁给满脸胡子的人!” 灵药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四个黑脸汉子没人言语,两人抓一个,将灵药和六公主绑起来便飞也似的离开了。 一路倒还以礼相待,之后便被蒙了眼睛带进了黑布隆冬的屋子。 六公主倚在灵药身旁,饿的肚子咕咕叫。 转头再看灵药在翻找什么东西,刚一闻到,便口中生津,立刻叫起来:“好你个十妹妹,有梅子吃。” 灵药递了几颗梅子给她——她刚才下车的时候手里拿了几颗梅子在兜兜里。 六公主三下五除二的将梅子吃完,更饿了。 “还有没有吃的。”六公主去翻灵药的兜兜。 灵药递给她半包糖霜球。 六公主眼睛直冒光。 “好妹妹,你怎么会有如此先见之明!”她夸了一句之后突然警觉起来,“莫非是你搞的鬼?提前知道要遭此罪,事先藏了些吃的?” 灵药暗中白了个眼。 “若是我搞的鬼,我一定藏些好的,梅花糕糖芋苗糖炒栗子蜜汁藕,哪一样不比这些个好吃。” 六公主吃的满脸糖霜,去看手中装糖霜球的锦袋子。 “装糖霜球的锦袋真细致,是你的?” 灵药摇摇头。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绑了当朝公主。 还一绑就绑了两个。 这一次的人,和上一次聚宝门外的追兵有没有什么关联。 想到上一次追兵掉落下的宫银,灵药下意识地说了句蠢。 六公主接收到了这句话,斜眼看了灵药一眼。 “你敢说我蠢?” 灵药着实佩服六公主。 “六姐姐你蠢吗?” 六公主捧着糖霜球,很自然的摇头。 “自然是不蠢。” 灵药摊摊手。 “那干嘛认领这个蠢字。” 六公主稍微垫了垫肚子,有精神了。 “我是公主,蠢一点也没什么问题。”她这话感觉好像是认领了蠢这个字一样。 灵药笑了笑,不打算再和六公主在蠢这个问题上纠缠。 方才四个黑衣大胡子,让她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周男子普遍爱洁,便是山野村民,也不爱留一脸乱糟糟的胡子。 而这四个黑衣人,满脸的络腮胡子,瞧上去,竟像是行了太久的路,来不及修建一般。 “十妹妹,”六公主拿手指碰碰她,“翻了年我就要搬到如意里的公主府了,那时候母后一定也为我选好了驸马,往后的日子定然和美,倒是你,你该怎么办呢?父皇不疼你,你那个母妃又死了,如今国势动荡,万一要你和亲那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就该你嫁完老子嫁儿子,嫁完儿子嫁马夫了。” 她倒是活学活用。 灵药敬佩她在这个时候还在想着自己往后的日子。 “和亲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被你说的这么吓人。”她随意搭了句话,望了望黑屋子上方的四方小天窗,“蛮人也是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蛮人。 她终于知道这四个满脸黑胡子的大汉为何熟悉了。 上一世,她被掳辽人王帐,看守她的辽兵,个个满脸黑胡子。 无论年轻年老,似乎留个络腮胡才能彰显男人气概。 倒是那辽人大皇子苏力青,虽身材魁梧面目可怖,倒不留胡子。 灵药浑身打起了哆嗦。 或许是方才被雨淋的,也或许是想起了那几日被掳辽营的恐惧。 苏力青先前不是被五城兵马司抓了? 上一世她是陈少权的妻子,苏力青来绑她,倒还说得过去。 这一世,她是大周深宫里的公主,和他又有什么瓜葛? 她非皇子,又不领兵,这一世又不打算嫁给神勇威猛卫国公家的儿子,她之与苏力青,还能有什么用处? 再看一眼身边的六公主,灵药突然有了一点点的愧疚。 是她连累了六公主。 或许是两队公主仪仗先后驶出,让苏力青的人马分不清哪一位是她。 索性一并掳了来。 灵药开始在脑中思索对策。 外头似乎是入夜了,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丝竹之声。 灵药若有所思。 方才拦道之人喊着:这分明是华棠馆的逃奴。 若是在荒郊野外,又怎会入耳皆是靡靡之音? 莫非,这里是华棠馆? 可华棠馆在京西的秣陵巷,而她们分明是被带到了城外。 若是再由城外带进城内,那五城兵马司就是个摆设,同理,陈少权也是个没用的摆设。 青楼、妓馆、茶寮、绸缎坊等等这些,很多都是大周各地州府在京的耳目。 那么,华棠馆是不是辽人在京的耳目。 若是如此,又怎能轻易暴露? 想着这些,灵药只觉脑中疑云密布。 再提出来时,外头已是黑夜了。 六公主一贯跋扈,被人提着还嚣张跋扈。 “把你家主人叫出来,本宫立刻斩了他。” 灵药用小手指勾勾她的小手指,示意她噤声。 人家都绑了你了,还能怕你斩他? 待两个人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下,灵药被眼前的光亮刺了刺眼。 堂中开阔,竟是女儿家的香闺,侍女五六个立在一边。 六公主闻了闻这里的香气,只觉得浑身脏臭难耐。 便有几个侍女打扮的小丫头上前来服侍。 “我家姑娘吩咐咱们来侍候二位姑娘梳洗打扮。” 六公主暂时放下了脑中的担忧,兴高采烈的跟了去了。 灵药却纹丝不动。 她此时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衣衫半干,发丝打结。 “薛姑娘,我知道你在。”她平静地看着这间闺房的内室。 内室无门,只悬了一挂绣着双鱼戏荷的锦缎。 良久,里头响起了清脆若铃的笑声。 “民女,跟公主殿下请安了。” 灵药缓缓在椅上坐下——衣衫半干,坐下来有些难。 薛整整着了一身水红衣衫,外头罩了一层云纱,走起路来影影绰绰的,很是动人。 她原就生的美丽,今日再看,却高鼻深目,竟有几分异族人长相。 她笑着站在了灵药面前,上下打量一番。 “都说苏婆诃艳绝西凉,当年我不信,千里迢迢追上了送嫁的车队,远远看了一眼,才知世间果然有这般绝色。”她樱唇轻动,眼光迷离,“没想到公主,比她还要动魄。” 灵药垂下了眼睛。 她的母亲有毋庸置疑的美,不需要旁人来向她科普。 她抬起头,认真地说道:“薛姑娘,我以为你是辽人,现下却发现,你是西凉人。” 薛整整闲适一笑,吩咐侍女将屋内的香兽点上。 “公主怎知是我?” 上一世,薛整整不过是京城名妓,却和卫国公世子有了纠葛,令他声名狼藉一度消沉,她若无大志向,何必与陈世子有牵扯?寻个好人家接盘,自有她过不完的荣华富贵,偏偏去纠缠卫国公世子——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卫国公世子再世潘安,姑娘们看到就走不动路…… 但薛整整既然掳了她,那自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灵药掸掸身上的水,认真地看着薛整整指挥侍女摆弄香兽的身影。 “你身为西凉人,勾结苏力青,左不过是为了那颗舍利子罢了。” 灵药带了一丝丝微笑,看向薛整整。 薛整整倏地抬起头,看向灵药的目光有些晃神。 “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药笑了笑。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