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所谓告解
那人一坐进来立刻发现另一侧已经有人了,惊讶程度绝对超过艾丽,有一刻几乎想要站了起来,不过,那人只欠了一下身,又缓缓坐下了。 隔着两层雕花隔窗,艾丽看不清来人的样子,只看到一角白袍。 啊?原来这小礼拜堂的忏悔室里真的天天有个神父坐着啊…… 白袍的。那么,应该是位见习神父? 难怪十几本小说里都是写狮心大帝的女婿是在忏悔室里和神父告解了之后决定干掉岳父自己当王的。没想到这些历史小说还挺严谨的嘛。 这样一想,也能理解为什么刚才神父吓了一跳了,艾丽想不到这皇宫里有谁会跑来忏悔。主教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随便放了个见习的神父在这儿? “神父……”见习神父也是神父?该这么称呼么? 艾丽试探着低声说,“我可以忏悔么?” 隔窗另一边的神父沉默几秒钟,她似乎听到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然后,他说,“当然,亲爱的孩子。你想忏悔什么?” 这神父听声音好像还挺年轻的。等等,见习的神职者,能叫神父么? 艾丽本来是想要感受下狮心大帝那些小说中人物的内心戏才问了那么一句,可这神父认真地问她想要忏悔什么时,她突然感到一阵迷茫,很快这种迷茫又变为一种无力且无奈的悲哀,她沉默了良久,反问神父,“通常……人们来这里,都会忏悔什么?” 神父没出声,隔了一会儿才幽幽说,“杀了不该杀的人,杀了不知道该不该杀的人,又或者……杀了你觉得该杀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些疲惫,又像是意兴阑珊,“诸如此类。” 艾丽一时无言,她思索着神父所说的话,就在这时,神父又问,“你也杀过人?” “我杀过很多人……”艾丽说出这句话时愣了一下,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杀过不少人。 可是—— “我……我在杀人的时候,从第一次开始,几乎从没感到过罪恶,内疚……可是……”她闭了闭嘴唇,说起自己最近一次杀人,“……那五个人,他们都是平民,是普通人,他们被反绑着,在我面前跪成一排,他们痛哭着,哀求着,可我好像听不到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走过去,挥刀,将他们的头颅一个接一个斩落……那个时候,我在想——熟练的技巧配上名匠制成的锋利唐刀,每一次都准确无误地砍在颈椎的缝隙之间,刀刃丝毫不会被骨头卡住……我在挥刀时想的只有这些,一刀,必须一刀就准确地砍掉他们的头,不然他们会很痛苦……” “还有一个女孩子,她是个十几岁的女孩……”艾丽又一次想起红石,“……我把她的尸体从机舱里拖出来,她的头盔掉在地上……她有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像祖母绿宝石一样绿,她的头发是红珊瑚的颜色……”红石并不算是平民,她也不是艾丽所斩杀的第一个敌人,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忘不了这个女孩子。 除了他们之外,我还杀了我的“父亲”…… “我杀了他们,可是我并不后悔,也不内疚,我……”她突然轻笑了一声,“有时候,我觉得……” 也许正是因为我是被作为一件武器所生出来的,所以,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别的人在杀人时会想些什么?之后呢?会不会一直想起那些被自己所杀的某些人? 她没意识到自己嘴角浮现一个苦涩的微笑,轻声感喟道,“神父,其他人杀人后向你忏悔,说的和我说的不一样?他们都说什么?后悔么?内疚么?会想到被杀者的亲友得到死讯后的反应么?” “你以后还会继续杀人么?”那年轻的神父问的语气,好像杀人是件平淡无奇的事,既不是极恶之罪,也不是骑士怀着荣耀和骄傲所行的善举,只是一件每天都例行要做的事。 “……”艾丽一时语塞,她看了看隔窗另一端的白袍,简直想问,嗨——你不是神父么?听我忏悔、开导我、给我灌一罐心灵毒鸡汤就好了,然后我就精神百倍地跑出忏悔室更加愉快地杀人造反了,问我这么深奥的哲学问题干什么…… 说好的毒鸡汤呢?! “我将你的沉默当做默认了。好,你以后还会杀人,并且还丝毫不觉愧疚后悔。你甚至有些享受夺去他人生命时那种高于他人的掌控感……”那神父等了一会儿没得到答案,居然就擅自替艾丽做选择了。 “喂——我只是还没想好而已,不要就这么给我默认啊!默认什么?什么叫高于他人的掌握感?我又什么时候说我享受杀人了?”艾丽大叫,我靠,难怪这神父没有心灵毒鸡汤,他本身就是毒的啊…… 神父对艾丽激动的否认无动于衷,“既然这些人的死并不会对你所坚信的道有任何动摇,你又何必忏悔?告解?你所谓的‘忏悔’,不过是在哀悼曾经双手雪白的自己而已。你以为,忏悔,告解,是洗澡么?和神父说几句话就能把手上沾上的血洗掉?然后重新做回纯真无辜的自己了?” 这真是她所听过的最具嘲讽意味的话。 艾丽她心中理智的那部分承认这神父不中听的话说得没错,可是感性的那部分为这年轻神父语气中的冷硬讥刺所触怒——已经有很久没人敢让她生气了。 就在她皱紧眉心欲怒时,艾丽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她一时间无法辨明这感觉源何而生,但本能使她觉得危机,她颈后的毛孔丝毫全都张开了。 她轻缓地呼吸,右手习惯性地拂向腰间…… “啧,才否认呢,这会儿就又动了杀机了……”神父隔窗哂笑。 艾丽气急败坏否认,“没有!” 这神父一点面子不给,“那是因为你在宫中没有佩刀?不然刚才手已经按在刀柄上了。” 艾丽在恼羞成怒和破门而去之间犹豫了一秒钟,呼口气,坦然大笑了两声,“你见过很多……我这样的人?” 你刚才……真的感觉到我的杀气了?莫非我真的练到自带杀气了? 那年轻的神父自从进入忏悔室后一直对着门正坐,艾丽只能看到他隐约的侧影轮廓,可这时他却转过身,隔着雕花隔窗对着她。 然后,他轻声一笑。 他的笑声低沉悦耳,令艾丽骤然有种类似被冒犯但又不是被冒犯的感觉,这感觉微妙而新奇,就像被一只蓬松柔软又毛茸茸的粉刷在心口最怕痒的地方轻轻扫了一下似的。 那声笑声里蕴含着一些其它她还未来得及醒悟的暗示,让她心中的愠怒转瞬之间变为了一种类似默契,或是趣味的东西。 这种趣味又迅速变成了好奇,令她也转过身正对着隔窗,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凝视着那扇隔窗。有一瞬间,她有种想要趴在上面看一看对面的冲动。 不过,当她更靠近那扇隔窗,她立即放弃这种想法。 这小小的忏悔室此时不再舒适了,似乎太闷,也太热,那种原先让人觉得舒适的香味也太浓郁…… 电光石火之间,艾丽警醒究竟是什么让她感到不太对了。 她立即转过身。 隔窗另一边的人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变化,重新正身而坐,默契地和她一起沉默着。 这种默契的沉默让艾丽无法再坐下去,她绷着一张脸,打开门,一言不发,头也不回走出小礼拜堂。 艾丽回到自己的寝室不久,就有一名侍从官前来,宣布皇帝陛下邀请大君共进晚餐。 那名来传话的侍从官穿的是龙骑机兵队制服,肩章上显示的军衔是少校,长得和康德很有几分像,但年长几岁。艾丽看看他胸前绣的名字,果然是德鲁埃。 艾丽立即知道,这人恐怕就是康德的兄长,皇帝陛下的侍从官和心腹伊曼·德鲁埃,未来的德鲁埃大公。她先表示了对皇帝陛下邀请晚餐的谢意,又向他行了个下属对上级所行的军礼,“我在苏芳时,一向多承康德前辈的照顾。” 伊曼对艾丽的身世早有所闻,也见过不少她的视频资料,但此时还是暗暗惊讶。她的帝国语是纯正的帝都口音,她的举止进退有度,不逊于任何受过严格训练的豪门淑女,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美貌可以使人忽略任何礼仪上的瑕疵。 艾丽主动跟伊曼套近乎,伊曼自然要有所回报,大家既然都是龙骑机兵队同僚,她又和自己弟弟一同服役,聊天的气氛就轻松融洽了许多。两人有意无意间就谈许多关于帝都最近局势的话。 倾谈之后,伊曼告辞,临走时看了看艾丽,微笑说,“和陛下今晚的晚餐并非正式会谈,只是私宴,您穿得轻松随意就好。” 艾丽知道这句话是有深意的,可想了想,她不确定是否该听从伊曼的指点。 最终,她选了那套她第一次正式和朱理见面时所选的衣服,反正就挂在衣柜里,都不用搭配,有人严格按照薇露当年的笔记一丝不苟地选了和她当初所穿的衣服同样的衣物,像制作标本一样挂在衣橱里:半透明丝质罗衫,浅蓝色塔夫绸低胸长裙,甚至同色珠绣缎面高跟鞋都放在这套衣服下面的鞋架上。 不过,那时苏芳正值隆冬,而现在,帝都是盛夏,所以艾丽就没在裙子里穿罗衫。 艾丽穿戴好了,让瑞西斯留下的侍女之一给她梳了个头。那侍女手巧得很,把艾丽的披肩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像一顶金色的王冠,她还建议艾丽佩戴些珠宝,不过,艾丽一向对这些东西没兴趣,既然都说了是私宴,何必如此郑重。她更没花什么时间化妆,只随手抓了只口红往嘴唇上涂了涂,照照镜子,口红没涂出嘴唇,也没涂在牙齿上,这就行了。 侍女结巴了:“大君,您这这这是去见皇帝陛下啊。” 艾丽转过身,叫坐在起居室中的佐奇和鹿飞进来,问他们,“我这样去和皇帝陛下共进晚餐,会失礼么?” 鹿飞连艾丽秃瓢时都觉得她美得近乎混蛋,当然没意见,不过,佐奇歪着头凝视片刻,微笑走去另一位侍女面前,从她所捧的珠宝盒中取出一条巴洛克珍珠项链,走到艾丽身后,为她戴上,退后一步看着镜子,“您觉得这样可以么?” 嗯,没戴项链之前脖子和胸口之间显得有点空,现在好多了。 艾丽对着镜子又看了两眼,在镜中对佐奇微笑,又对侍女挥挥手,“请带我去见陛下。” 她挺胸,优雅地走了几步,暗自皱眉,唉,太久没做这个练习了,高跟鞋,还是新鞋,好磨脚。疼。然后,她一边疼着一边惆怅地想念起薇露。 既然薇露每天事无巨细地将一切信息发回帝都,不知道有没有备份自己的记忆呢?如果皇帝陛下有薇露的记忆备份,再复制进入一个新的智能人身体,薇露不就复生了么?希礼一定会很高兴? 艾丽在侍女们的簇拥下走向皇庭的内廷。 夏夜月光下的这座白色宫殿,宛如冰雪雕砌。 她看到自己盛装的身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投在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从影子看,她就像戴了一顶王冠。 很好。 艾丽扬起脖子,步伐从容沉稳,她知道,自己所赴的,一场王者与王者之间的对决。 这就是所谓的,王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