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孤独的逐梦者
【序】
秦王扫**，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三》
————————————————————
【楔子丨孤独的逐梦者】
一枝翠绿的藤蔓从打开的木制梅花窗格外盘绕进来，缠着云刻的小巧书案，将嫩得近乎透明的新芽探出来，恰恰搭着案上杂乱堆着的一叠纸。
纸是米色的道林纸，纤细的字体飞扬灵秀。
素色深衣的女孩子垂眸跽坐在案前，一只手从宽大的袖管内探出，颤抖着撑在案上，已瘦如枯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纤细的手指旁一字排开许多勾线笔和灌了墨的软笔，案上地上全都堆着各类书册，素衣女子纤细的身影，几乎埋在了书海之中。
“丁丁……”她苍白的唇动着，喃喃发出嘶哑的声音，手指在书案上缓慢挪动，够到一根蓍草条，漫无目的地将它拨到自己面前，不知所谓地笑了笑。
虚弱的身体摇摇欲坠，眼帘前一片模糊。
仿佛又一次看到那个记忆里的女郎，画着精致的妆容，踩着细细的高跟，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子，麻利地脱下白大褂，露出里面黑得没有一丝杂色的衣裙。
“我叫木丁丁，‘伐木丁丁’的‘木丁丁’。”[1]
她笑着，这样介绍自己的名字。
“丁丁……”素衣女子轻轻叹息，一双晦暗的眸子掩起，伏下身子将额头抵上手背，声音颤得几乎断去，“丁丁，我等不到你了……”
…………
“她在后山？”
青石板的山道上，一个黑色短裙的女子手中提着黑色细跟的皮鞋，丝毫不顾形象地在山中赤足奔跑。
紧追在她身后的是一名暗青色道袍的男子，一路跑一路断续地回答，“居士[2]就在后山，等着木女士。”
道人的忍不住轻轻摇头，这位女郎据说是后山那位女居士的好友，留学海外，连夜归来，这才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赶到药王谷附近的小观里来，说要见她那朋友。
原本，按着道观规矩，她这般短裙凉鞋的，是不能入内的，但撑不住这位“海归”软磨硬泡，知客的弟子还是放了她进来。
这一进来，又是一阵横冲直撞，将为数不多的几个虔诚的香客吓得够呛。
跑了半山的距离，原本一尘不染的石阶渐渐被落花染成了粉白，空气间也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放眼望去，千山虬劲古木，尽数吐露春华，满目一片花海。
这就是药王谷著名的辛夷林了，孙思邈故里药王谷，有着世上最大的成片百年辛夷林。
当初阿忧便是被这绚烂如霞的景色吸引，依了附近人烟稀少的小小道观，住了下来。
“阿忧，再等我一会儿……”
女郎握了握拳，忍下胸口几乎窒息的痛苦，不知疲倦地冲下山道。
…………
不甚结实的木门被一下子推开，带起的风将书案上一叠稿纸吹得四处乱飞，散落一地，只留下薄薄一张，压在伏在案上的女子的手心下。
“阿忧！”木丁丁冲入屋内，石阶上的落花被踩成了花泥，腻在她黑色的丝袜上，每走一步，都在竹木的地板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足印。
“阿忧！阿忧！”
道人喘着粗气追上来，看到那黑衣服的女郎一下子跪坐在地上，膝行而前，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还是来晚了么？
“木女士。”道人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阿忧……”木丁丁半张着嘴，泪渗出眼眶，花了脸上的妆，伸手触上素衣女子纤弱的肩，声音颤颤，“我回来，看你了……”
“不，不是这样的……”女郎细细的眉蹙紧，双臂抱着素衣女子枯瘦的身子，“阿忧……不是的……怎么会……”
怎么可以不等我回来？怎么可以食言呢？你怎么可以？！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困顿的人世间！
阿忧……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带着绿意的风从被推开的门飞旋而进，掀动着案上最后一页稿纸。
木丁丁的目光随着纸张的脆响移到那里。
“我的孤独的逐梦者，努力吧。”
“……”
道人孤零零地立在门槛外，看着那个刚过三十，风华正好，且据说在科研上名动学界的最年轻的女科学家，现在掩面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狼狈而失态。
死生亦大矣，人人概莫能外。
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据说，这位木女士、木副教授，还是致力于研究生命科学的呢，却仍然对好友的死，无法释怀么？
木丁丁心底一片冰凉。
她高中时候认得了阿忧，那时的她便生就一副忧郁的形容，似乎有着重重心结。
她很聪明，而且，更突出的是，她博学。
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与她聊天，十分有趣，也常会令人生出自卑的情绪来。
可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子，求学之途却一路侘傺失意，最后心灰意冷，留在了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幽居日子。
而她，则为了追逐自己的理想，背井离乡，远渡重洋，这些年来，与好友的联系，只限于通讯和书信。
每次的信中，阿忧都会兴奋地告诉她，又学会了什么新的本领。
她曾打趣，真是像黑洞一般，什么都要吞下去呢。
“可是……阿忧，阿忧……”木丁丁把亡友的遗体扶在自己怀里，看着她病中瘦到削尖的下巴，喃喃自语，“你学了这么多东西，要带去哪里呢？”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3]”
是的，她知道的，阿忧的抱负很大，她的心愿如生双翼，要翱翔于九天之上。
只是商风忽起，羽翼摧藏，不得展翅而飞。
“阿忧，我的病孩子……”木丁丁的语音转为怅然。
她和抑郁症抗争了十余年，拒绝治疗，拒绝纾解，终于还是慢性地将自己给“杀死”了。
“孤独的逐梦者……”
世路浩漫漫，谁又不是一个孤独的，逐梦者呢？
无人陪伴，无人知音，只是孑然一身，独自在暗夜中行走。
她是，阿忧也是罢？
不同的只是，她走过了漫漫长夜，迎接了第一道曙光，前途无限；而阿忧，却死在了黎明之前。
“我的孤独的逐梦者，努力吧。”
最后留给她的，是这样的话么？
“你也一样。”木丁丁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眉梢，握住好友枯瘦的手，附在她耳边轻轻地怅笑，“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吧。”
阿忧，你一定也可以的。
不会，就这么消失的，对不对？
上天既然造就了这样优秀的你，岂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消逝？
——————————————
[1]《诗经·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其中，“丁丁”音“铮铮”，而不是“叮叮”。
[2]在道教中，居士可用来泛指在家修道之男子为居士，亦有称女在家修道之女子为居士者，中国有居士证，是道教宫观核发的身份证明，它是居士的教职身份凭证。
[3]崔钰《哭李商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