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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沉默的战马与变浅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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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水河的夜空,被下游那把持续燃烧的大火,映成了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空气里那股子生铁锈蚀的腥味、腐烂的尸体味,现在又混入了一种新味道。那是成千上万石稻谷在高温下燃烧发出的焦香,带着一点绝望的甜腻。
    大晋的水师运粮队,完了。
    那一炸,不仅是炸断了宇文成都五十万大军的粮道,更是把大晋这条巨龙身上的大动脉给硬生生掐断了。
    但北凉军的营地里,没有欢呼。
    那些刚才还在晕船、吐得死去活来的旱鸭子们,此刻都默默地坐在岸边。他们很多人甚至不敢直视那条燃烧的河,不敢去看那些在火光和黑水中挣扎呼救的大晋水兵。
    他们是北凉人,是习惯了拿刀硬碰硬的骑兵。在水里,看着生命像稻草一样成片倒下,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比正面拼杀更让人心里发堵。
    江鼎被铁头扶进一顶还没来得及搭好的帐篷里。公输冶拿着一根银针,正在给他放虎口的血,去去湿气。
    “李将军呢?”
    江鼎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含着一把沙子。
    “将军他……出去了。”铁头指了指营地外围那片幽暗的枯树林。
    江鼎推开公输冶,也不管血还没止住,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他知道李牧之去哪了。
    月光下,北凉军的临时马厩里一片死寂。
    几千匹精挑细选的北地良驹,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种异样的情绪,没有一匹马嘶鸣,没有一匹马踢踏蹄子。所有的马都静静地站着,低着头,像是在为什么东西默哀。
    李牧之就站在马厩的最中间。
    他卸下了那身沉重的黑甲和狰狞的鬼面具,穿着一身沾满泥点的粗布单衣,头发随意地披散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拿惯了刀的手,轻轻地、不厌其烦地抚摸着他那匹坐骑“乌云踏雪”的鬃毛。
    “乌云踏雪”似乎很享受,用大脑袋不停地蹭着李牧之的胸口。
    江鼎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没有过去。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李牧之。
    那个在万军阵中杀人如麻的屠夫,那个一句话就能让几千骑兵冲锋送死的冷血将军,此刻却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孤独。
    “你知道这些马,在想什么吗?”
    李牧之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空旷。
    江鼎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他掏出那包被水泡得有点皱的烟,好不容易点燃了一根,深吸了一口。
    “马还能想什么?有草吃,有母马,这就够了。”
    李牧之摇了摇头。
    “它们在害怕。”
    他的手停在乌云踏雪那湿润的鼻翼上,那匹神驹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马是有灵性的。它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冲锋,什么时候该撤退,什么时候……该去死。”
    李牧之抬起头,那双总是冷硬如岩石的眼睛里,此刻没有杀气,只有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
    “它们跟着我,在草原上纵横,在死人堆里打滚,它们从没怕过。因为那时候,我和它们是在一起的,刀是往外砍的,人是向前冲的。”
    “但是今天晚上……”
    李牧之转过头,看着江鼎,那眼神让江鼎这种拿算盘算计人心的主都心里一颤。
    “我让它们在岸上看着。”
    “我让瞎子,让那一船兄弟,像老鼠一样钻进水底下去送死。”
    “我……只能看着。”
    江鼎夹着烟的手指有些发抖。他没想到,那场堪称奇迹的水战胜利,在李牧之心里留下的不是荣耀,而是一道这么深的伤疤。
    对于李牧之这种传统的军人来说,战争可以是残酷的,可以是血腥的,但必须是“正面”的。是用男人的血肉和勇气去换取胜利的战争。
    而江鼎给他带来的,是水底龙王炮,是炸药包,是那种哪怕你穿着全天下最厚的甲,有着全天下最高的武艺,也不过是一炮的事儿。
    这种“不讲道理”的战争方式,正在一点点摧毁李牧之那个旧世界的信仰。
    “李牧之。”
    江鼎直呼了他的名字。
    他猛吸了一口烟,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
    “大晋的兵,和咱们的兵,有啥不一样?”
    李牧之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显然没明白江鼎的意思。
    “都是两条腿扛一个脑袋。砍一刀都会流血。”江鼎看着马厩外那片燃烧的河流,声音很冷,“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死在水里,咱们活在岸上。”
    “你心里不舒服,觉得赢得不光彩?”
    江鼎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都透着一股子狠戾。
    “光彩值几个钱?能换回黑风谷那几千个被炸死的兄弟吗?能换回帖木儿那条被火药烧焦的胳膊吗?”
    “老李,时代变了。”
    江鼎把烟头弹飞,那点火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孤单的弧线。
    “以前打仗,是骑士的决斗。现在打仗,是狼群围猎。”
    “只要能咬死猎物,谁还在乎是用牙咬,还是用陷阱坑?”
    李牧之沉默了。他那只抚摸马鬃的手停了下来,死死攥紧。
    “我还是……”
    他张了张嘴,声音苦涩地说道。
    “我还是更怀念那个拿着陌刀,带着这群老伙计冲锋的日子。”
    江鼎没有再说话。他知道,有些伤,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抚平的。
    北凉这台战争机器,已经启动了。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贪婪的怪兽,不仅会吞噬敌人的生命,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甚至吞噬掉驾驭它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宁静。
    “哗啦……哗啦……”
    不是水声。这声音更像是沙地被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刺耳。
    江鼎和李牧之几乎同时转过头,看向河边。
    原本漆黑、宽阔的黑水河面,此刻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似乎……变窄了?
    江鼎扔掉烟头,快步走到岸边。
    他蹲下身,摸了摸刚才自己坐过的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本来有一半泡在水里,现在却完全露了出来。石头上的水草和青苔,在夜风中迅速风干,发出那种摩擦声。
    水位下降了。
    而且降得非常快。是那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短短半个时辰,水线至少下去了三尺。
    “涨潮退潮?”江鼎皱起眉头。这黑水河是内陆河,哪来的潮汐?
    “不是。”
    李牧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声音比刚才还要冷。
    “上游来人了。”
    李牧之常年往返边境和蛮族作战,他对水文地理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这种非季节性的、突发性的水位下降,只能说明一种情况——有人在上游把水截住了。
    是宇文成都。
    那个莽夫虽然没有火药,但他手里有八十万大军,还有无数被征调来的民夫。
    他用了最笨,却最有效的办法:人海战术。
    在百里外的青牛峡,他们利用那里的险要地形,用几十万人不分昼夜地搬运巨石、沙袋、装满泥土的麻袋,甚至用沉船,硬生生地填出了一道拦河大坝。
    这比用炸药截流更可怕。
    炸药截流或许是一次性的,而这种人力堆出来的大坝,就像是一个不断收紧的绞索。
    “他们想干什么?”江鼎的脸色不太好看。水师运粮队都被毁了,宇文成都疯了?截断这条河,对他自己的下游防线也没好处啊。
    “他在赌。”
    李牧之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河沙,看着沙子从指缝里漏光。
    “他堵住水,不是为了防我们。是为了淹我们。”
    “水淹……七军?”江鼎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想到了史书上那些可怕的记载。
    李牧之点了点头,脸色阴沉得吓人。
    “再过三天,等上游的水蓄满,那道大坝就会变成悬在我们头顶的一湖死水。到时候,只要他下令挖开一个口子……”
    不需要再说完。
    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一场人为制造的超级洪水,将顺流而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下游的一切。
    什么骑兵,什么火药,在这股天地之威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马厩里,乌云踏雪再次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发出一声低沉、恐惧的嘶鸣。
    风向变了。
    空气中的湿气瞬间加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那不是火药味,而是洪峰来临前特有的土腥味。
    “传令。”
    李牧之转过身,那个冷硬的大将军又回来了,但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重。
    “全军拔营。所有的火药、粮食,能带走的都装车。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
    “天亮前,必须撤到十里外的那片高地上。”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在快速下降、露出河床淤泥的黑水河,声音如铁:
    “让斥候,往西。告诉必勒格。”
    “河水断了,路不能断。”
    “北凉能不能活,以后就看他守着的那条商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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