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破庙奇人
城郊的破庙,像一只蹲伏在暮色里的巨兽残骸。断壁残垣间,野草疯长,半塌的殿宇勉强撑着几根焦黑的梁木,风穿过空洞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哨音。空气里弥漫着香火彻底冷透后的灰尘味,混杂着陈年雨水沤烂木头的腐朽气息。
苏曼卿站在庙前荒草丛中,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老巡捕浑浊的双眼和那句压低了嗓音的警告,还在耳边:“……陈老鬼?就住这儿。是个怪人,疯疯癫癫,但城里的老事儿,没他不知道的。丫头,去可以,别指望问出什么整话。”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过倾颓的门槛。
庙内比外面更暗。残存的神像面目模糊,彩漆剥落,露出底下惨淡的泥胎。角落里堆着些辨不出原貌的破烂家什。正中央,却有一小堆篝火,火苗舔舐着一只缺了口的瓦罐,罐里咕嘟着看不清内容的糊状物。火堆旁,蜷着一个裹着破旧棉袍的身影,头发蓬乱如草,正背对着门,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
“陈老先生?”苏曼卿试探着开口。
那身影顿了一下,没回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朽木:“又来个找死的?这庙里的菩萨早跑了,不管事喽!”
苏曼卿蹙眉,正要再问,庙门外却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警觉地侧身,手已按上腰间暗藏的短棍。
来人一袭青灰色长衫,身形清瘦,手里小心捧着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厚册子,正是沈砚秋。他看见苏曼卿,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目光很快落在火堆旁的身影上,神色变得郑重。
“晚生沈砚秋,为请教几个古字,特来拜访陈老先生。”他声音清朗,在这破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老鬼这才慢吞吞地转过头。火光映照下,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皮肤黝黑粗糙,唯有一双眼睛,在乱发后偶尔一闪,竟锐利得惊人。他上下打量着沈砚秋,又瞥了一眼苏曼卿,咧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古字?老汉我只认得烧火的柴,不认得什么古字。去去去,别扰我清净。”
沈砚秋不以为忤,上前几步,小心地解开油布,取出里面一本纸张泛黄脆裂的古籍,翻到夹着签条的一页,指着其中几个盘曲如虫、奇诡难辨的字形:“晚生多方查考,仍不得其解。听闻先生博闻,特来求教。此八字,关乎一地风水旧闻。”
陈老鬼原本浑浊散漫的目光,在触及那页残破纸张的瞬间,猛地凝固了。他脸上的疯癫神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骇的专注。他一把夺过那页纸,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墨迹,凑到眼前,鼻翼翕动,仿佛在嗅闻跨越数百年的气息。
篝火噼啪爆响了一记。
“镇……龙……局……”他喃喃念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却像冰锥一样刺破庙宇里沉闷的空气。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在沈砚秋和苏曼卿脸上来回扫视,“这东西,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沈砚秋沉声道:“家传残卷,只此一页。先生认得?”
“认得?嘿嘿……”陈老鬼的笑声比哭还难听,他攥着那页纸,指节发白,“岂止认得……这八个字,写的是‘锁地脉,镇龙眼,逆者殛’。是前朝钦天监那帮老怪物,用来封禁‘凶穴’的绝户局!”他霍然站起,破棉袍簌簌抖落灰尘,佝偻的身躯竟显出几分骇人的气势,“有人……最近是不是有人,在城里动土?动很深的地基,或者……挖渠?”
苏曼卿心头剧震,与沈砚秋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上前一步:“旧城排水渠,商会魏鸿声会长出资修缮。”
“魏鸿声……”陈老鬼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浓重的讥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修缮?放他娘的狗屁!他是闻着味儿了,找前朝埋下的‘地宫’!那底下,据说有末代王爷搜刮的宝贝,够买下半座城!”
沈砚秋追问:“既为寻宝,为何触动这‘镇龙局’?”
“贪心不足蛇吞象!”陈老鬼啐了一口,将残页塞回沈砚秋手里,仿佛那纸烫手,“那地宫是修在风水‘隐龙’的逆鳞处,借地气养宝,也靠这凶戾的镇龙局守着。局一破,封禁的东西就出来了……”他声音渐低,环视四周破败的庙宇,仿佛黑暗中有什么在窥伺,“那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能填饱的……那是‘守脉’的东西,借地气龙怨而生,困了几百年,凶得很。你们说的死人,身边有古钱吧?那是买路钱,也是……标记。”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篝火剧烈摇曳,将三人的影子疯狂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张牙舞爪。瓦罐里的糊粥噗地溢了出来,浇在火炭上,激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白汽。
苏曼卿感到后颈的寒毛竖了起来。码头工头惨白的脸、散落的沾泥古钱、暗渠中无声袭来的诡异黑影……碎片在陈老鬼嘶哑的话语中,骤然拼凑出令人心悸的轮廓。
“那东西……是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陈老鬼重新蜷缩回火堆旁,扯紧破棉袍,又恢复了那副疯癫麻木的模样,只有眼神深处余悸未消:“是什么?谁知道呢……可能是当年埋下去的活祭,也可能是地气养的‘煞’。反正,动了不该动的,就得拿命还。”他拨弄着将熄的火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魏鸿声招来的祸事,怕是要用全城的人气来抵了……”
庙外,暮色四合,荒草深处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远方的江城,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安稳的轮廓,无人知晓,深埋地下的封印已裂,某种古老而饥饿的东西,正沿着黑暗的脉络,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