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基
春日的暖阳,终于彻底驱散了百蛮山边缘最后一丝寒意,也将怒江畔那片名叫西河的土地,照耀得一片火热。这种火热,并非仅源于天气,更源于那几乎无处不在的、沸腾般的劳作。
“嘿——哟!嘿——哟!”
低沉雄浑的号子声,在鹰嘴岩下的采石场上空回荡。数十名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汉子,喊着整齐的节奏,用粗大的木杠和绳索,将一块块开采下来的青纹岩原石,沿着新开辟的滑道,艰难地挪向山下的加工场。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山下加工场,锤凿叮当,石屑纷飞。老石匠带着徒弟,按照林清工曹署下发的统一规格,将原石加工成条石、块石、碎石。不远处,新建的几座大型砖窑浓烟滚滚,窑工们喊着号子,将一车车混合了新配比黏土(吴郎中从遗迹样本中发现的一种高岭土)和铁鳞灰的砖坯送入窑口。出窑区,刚刚冷却的砖块被搬出,颜色呈现出一种比以往更深沉、隐隐带着金属光泽的青黑色,敲击声更加清脆——老韩口中的“青岗砖”试验批次,成功了。
从码头到规划中的内城坡地,一条用碎石和夯土初步垫平的道路已经成形。道路上,独轮车、牛车、甚至人力肩挑背扛,川流不息。运送着石料、木料、砖瓦、粮食、工具……以及对新家园的期盼。
林清站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这里被规划为未来的“镇守府”及核心机构所在地。他手里拿着炭笔和一块画满了线条的木板,眉头紧锁,不时对身边几个负责具体段落的工头交代几句,又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王头,这段地基挖深半尺!下面是软土,必须见到硬底!”
“李老三,让你的人去三号砖窑再拉五十车青岗砖来!这边垒基速度不能慢!”
“粮食!今天的晌午饭怎么还没送到工地?快去催后勤队!”
千头万绪。人力还是紧张,尽管采用了“分段包干、工分激励”,但熟练工太少,许多新招募的流民需要边干边学。材料消耗速度远超预期,尤其是合格的木料和石料。后勤压力巨大,几千人每天的口粮、饮水、工具损耗,都是一笔惊人的数字。更别提还有来自清澜郡、下游码头、乃至百蛮山方向若有若无的压力。
“林工曹,肖镇守来了。”一个年轻文书快步跑来报告。
林清抬头,看到肖扬在赵铁山和两名戍卫的陪同下,正沿着新修的道路走来。肖扬也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短打,袖口挽起,额角见汗,显然也是一路巡视过来。他手里拿着几块不同颜色、质地的石头和砖块样品,正是刚才从不同工地取的。
“镇守。”林清迎上去,脸上疲惫难掩。
“辛苦了。”肖扬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手中样品递过去一块,“三号窑新出的青岗砖,你看看。老韩说硬度比之前提升了至少三成,吸水率也低了。用来砌内城墙基和关键建筑的主体,应该够了。”
林清接过,掂了掂,又用手指用力敲了敲,眼中露出喜色:“好东西!有了这个,咱们的城墙和房子,就更经得起风雨和……撞击了。”他隐去了“攻击”二字,但两人心知肚明。
“嗯。不过产量还是问题。”肖扬又拿起一块颜色暗红、质地略显酥松的石头,“这是从后山新发现的采石点采的,硬度尚可,但不够密实,遇水易粉。我看了看,这石头里含铁,但杂质也多,还有……一种很淡的、类似硫磺的东西。”他看似随意地说着,脑海中却调动了【古炼解析】功能,对这块石头进行着初步扫描。反馈的信息极其模糊零碎:“…赤铁矿伴生…微量火毒晶残留…结构松散…需高温煅烧或特定酸液处理可提升硬度…”
高温煅烧?肖扬心中一动。这不就是烧制陶器、砖瓦的原理吗?如果把这种石头破碎,混合黏土和铁鳞灰,用更高的窑温烧制,会不会得到一种介于砖和石之间的、更廉价易得的建筑材料?或者,直接用高温煅烧这石头本身,使其结构瓷化?
“告诉老韩,让他用这种暗红色石头,试试两种法子。”肖扬对林清道,“一是破碎了掺进砖坯里,用更高的窑温烧。二是直接把这石头放进窑里,像烧石灰那样猛火烧,看烧过之后质地如何。另外,这石头里的‘火毒’,让吴先生也看看,有没有药用价值,或者……毒性。”
林清连忙记下。他知道肖扬在“格物”一道上常有奇思妙想,且往往行之有效。
“人力还是最大的瓶颈。”林清叹道,“开春了,山里、地里的活也多了,能抽出来建城的人手有限。而且,熟练工匠太少了。”
肖扬望向远处热火朝天的工地,沉吟道:“工分激励可以再细化。对带出合格徒弟的工匠,额外重奖。在镇学百工院,紧急开设‘营造速成班’,让老匠人轮流去讲课,哪怕只教最基础的垒墙、和泥、木工。另外……”他顿了顿,“给下游那些小码头、渔村,还有更远的、日子不好过的地方,悄悄放出消息,西河镇招募各类匠人、力工,管吃住,给工分,做得好还能分房子、落户籍。但审查要严,来历不明的不要。”
“是!”林清精神一振,这相当于主动吸引人口了。以西河镇现在的名气和待遇,不愁没人来。
“赵铁山,你那边怎么样?”肖扬转向旁边的戍卫营正。
赵铁山咧嘴一笑,扯动了脸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一道疤痕:“回镇守,戍卫营扩编到五百人了。新兵蛋子正在北山堡加紧操练,见了血的老兄弟,一半撒出去巡逻、警戒,一半投入到各处工地,既当护卫,也当劳力,还能带着新兵熟悉环境。您教的那套‘呼吸法’,我挑了三十个绝对可靠的兄弟,晚上加练,练了七八天,别的还不明显,但白天的耐力确实好了不少,扛大石头都能多扛几块!”
“循序渐进,别练伤了。”肖扬叮嘱,又压低声音,“那三十人,要重点观察心性。忠诚、坚韧、守口如瓶,是第一位的。以后,他们可能是种子。”
“明白!”赵铁山重重点头。
三人边走边谈,来到正在开挖的内城城墙地基处。一段长约二十丈、深五尺、宽八尺的基槽已经挖好,底部正在铺设大块的条石作为基础。数十名民夫喊着号子,用夯锤将回填的土石一层层夯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肖扬蹲下身,抓起一把刚刚回填的、混合了碎石的泥土,在手里捏了捏,又看了看基槽两侧的土壁。脑海中,【古炼解析】对这片区域的地质结构,以及城墙设计图(林清绘制,他提过意见)进行着极其粗略的模拟推演。忽然,他眉头一皱。
“停一下!”他站起身,对负责这段的工头喊道。
工头连忙跑过来。
“这里,地基再往西偏五尺挖。”肖扬指着基槽一侧,“还有,夯土的时候,每层加一些破碎的陶片、瓦砾,不要只用碎石和土。另外,这段墙基下面,埋几条用火烧过的硬木,要长,要直,顺着墙基方向铺。”
工头一愣,不明所以。林清也看了过来。
肖扬没法解释这是【古炼解析】结合前世知识,判断出此处地下有一条极细微的湿气脉络,且土质略软,常规做法可能导致未来墙体沉降或受潮。加陶片瓦砾能增加摩擦力和排水,埋设经过碳化处理、防腐的硬木,能起到一定的“地梁”作用,分散压力。
“照做就是。这段墙基是关键,多费点工,值得。”肖扬没有多解释,直接下令。
“是!镇守!”工头虽不懂,但肖扬的威信毋庸置疑,立刻照办。
林清若有所思地看着肖扬,越发觉得这位年轻镇守深不可测,仿佛对筑城之道有着某种天生的直觉。
就在这时,一名“夜不收”装束的汉子,快步从港区方向跑来,在赵铁山耳边低语了几句。赵铁山脸色微微一沉,挥手让来人退下,走到肖扬身边。
“镇守,下游传来消息。‘黑水码头’那边,今天又扣了我们两艘运木料的船,说是‘手续不全’,要罚款。我们的兄弟去理论,差点动手。还有……”他声音压得更低,“派往百蛮山深处盯着‘灰牙’和‘血牙’动向的兄弟回报,两天前,有一队约百人、装备明显好于普通生番的队伍,从‘血牙’部落的方向出来,朝着……葬云谷的大致方位去了。速度不快,像是在搜寻什么。”
黑水码头刁难……生番异动……
肖扬眼神一冷。看来,西河镇的发展,已经切实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也让某些存在感到了不安。
“告诉下游的兄弟,暂时忍让,货物能赎回就赎回,不要硬拼。但要摸清楚黑水码头背后现在是哪路神仙。”肖扬对赵铁山道,“至于生番……加派人手,远远跟着,不要打草惊蛇。搞清楚他们到底在找什么,是不是和我们之前探索有关。另外,让去白沙寨的商队,给姜老带个话,问问他对‘血牙’部落了解多少,最近有什么异常。”
“是!”
麻烦接踵而至,但也在意料之中。肖扬并无多少慌乱,只是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他抬头,望向西方那云雾缭绕的群山。生番的异动,让他有些在意。是单纯的地盘扩张,还是……察觉到了“玄水宫”的某些变化?
“林清,”他收回目光,“给清澜郡李焕执事的回信,发出去了吗?”
“按您的意思拟好了,今早刚用信鸽发出。”林清答道,“提出用‘青岗砖’的完整配方和烧制工艺,交换紫霄宗关于‘寒铁’熔炼的入门法门或相关炼器手札,并表示愿意加深合作。另外,也隐晦提了提下游商路不太平,可能影响矿石运输。”
肖扬点点头。李焕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重利之人。用一项能明显提升建筑质量的技术,去换一项可能开启武器升级大门的钥匙,这买卖,李焕大概率会心动,也会权衡西河镇的价值。只要紫霄宗这条线不断,西河镇就有一道不算牢固、但至关重要的护身符。
夕阳西下,将工地、人群、还有远处初现轮廓的城墙基址,都拉出长长的影子。喧嚣的号子声与锤凿声渐渐平息,炊烟从临时窝棚区袅袅升起。
肖扬独自走上已经平整出来、准备修建“镇守府”的那片高地。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正在成型的西河镇,看到码头停泊的船只,看到砖窑的烟火,看到训练归来的戍卫队伍,也看到更远处奔流不息的怒江,和江对岸那莽莽的、沉默的群山。
建设才刚刚开始,敌人已蠢蠢欲动。
但他心中并无畏惧,只有一股更加炽烈的火焰在燃烧。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将按照他的意志垒砌。
这里的规矩,将由他来制定。
这里的命运,将不再由天,不由人,只由……
这座城,以及,城中的人。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
“来吧。”
低声的自语,随风消散在暮色中。
“让我看看,你们究竟能……”
“逼出西河镇的几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