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9章船坞暗流
江南的梅雨季来得又急又猛。
连绵的雨水敲打着运河两岸的乌篷船篷,也敲打着莫家村码头的青石板路。阿贝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堤岸上。雨水从伞面的破洞漏进来,打湿了她肩上扛着的半袋糙米。
“阿贝!小心脚下!”
身后传来莫老憨急切的喊声。阿贝回过头,见养父挑着两大筐渔获,正吃力地趟过一段被水淹没的路面。她连忙放下米袋,折返回去搀扶。
“爹,您慢点。”她接过其中一只筐,沉甸甸的重量让她的手臂一沉。
莫老憨喘着粗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这雨再这么下,运河水位涨起来,咱们这几条船可就危险了。”
阿贝望向河面。浑浊的河水翻涌着,已经淹没了大半截码头石阶。岸边停泊的十几条渔船,像一群受惊的水鸟,在风雨中剧烈摇晃。
“先去船坞避一避吧。”她搀着养父,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西头的旧船坞走去。
船坞是莫家村公用的修船场所,平时堆满了木材、桐油和麻绳。此刻,里面已经挤满了避雨的村民,空气里弥漫着湿衣服的馊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老憨,这边!”有人招呼。
阿贝循声望去,是村里最年长的船工莫三爷。老人坐在一堆麻绳上,手里拿着烟杆,却没点烟——船坞里到处都是桐油和木屑,没人敢在这里动火。
莫老憨带着阿贝挤过去:“三爷,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天知道。”莫三爷敲了敲烟杆,“我活了七十年,没见过这么邪乎的梅雨。你们看这水位,”他指向船坞外,“再涨三尺,村里一半的屋子都得淹。”
周围的村民都沉默了。莫家村依水而建,家家户户都靠捕鱼为生。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阿贝放下米袋,找了个角落坐下。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滴,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她抱着膝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船坞深处——那里堆着一堆待修的船板,其中一块板上,刻着一行模糊的字迹。
那字迹很浅,像是用指甲或小刀刻上去的,又被雨水浸泡得几乎看不清。但阿贝的眼睛向来比旁人尖,她隐约辨认出,那是三个字:永安号。
心里没来由地一跳。
她记得这个名字。七年前,养父从运河里救起她时,她怀里除了那半块玉佩,还有一片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就刻着“永安号”三个字。莫老憨说,那是船名,她可能是从哪条叫“永安号”的船上落水的。
后来木牌丢了,她也渐渐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又看到了这三个字。
“三爷,”阿贝忍不住开口,“永安号……是什么船?”
莫三爷一愣,周围的村民也都看向她。
“阿贝怎么知道永安号?”一个中年船工问。
“我……我以前好像听人提过。”阿贝撒了个谎,“今天看到那板子上刻着字,就随口问问。”
莫三爷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永安号啊……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船坞里忽然安静下来,连外面的雨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七年前秋天,有条大船从上游下来,经过咱们这段运河时,夜里起了大火。”莫三爷的声音很慢,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火势很大,整条船都烧起来了,船上有几十号人,哭喊声传得老远。咱们村里人划船去救,但火太大了,根本靠近不了。”
有年长的村民点头:“是啊,那火烧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船沉了,就剩些碎木板漂在水上。”
“那条船就叫永安号?”阿贝追问。
“对。”莫三爷看着她,“阿贝,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贝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强装镇定:“没什么,就是好奇。那船上的人……都死了吗?”
“谁知道呢。”另一个村民接话,“当时捞上来几具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还有些人可能跳河跑了,但这段运河水流急,就算跳下去,活下来的希望也不大。”
莫老憨忽然咳嗽了一声,站起身:“三爷,雨小点了,我先带阿贝回去。家里那几条船还得加固加固。”
阿贝知道养父在打岔,但还是顺从地跟着站起来。
走出船坞时,雨确实小了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莫老憨走得很急,阿贝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爹,”她试探着问,“永安号的事……”
“别问。”莫老罕打断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跟你没关系。”
“可是……”
“没什么可是!”莫老罕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阿贝,爹娘捡到你时,你浑身是伤,烧得糊里糊涂,怀里就一块玉佩和那块木牌。我们不知道你从哪来,也不想知道。我们只求你平平安安长大,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过一辈子。那些陈年旧事,别再打听了。”
阿贝看着养父的眼睛,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关于她的身世,养父母可能知道些什么,却一直瞒着她。
“爹,”她轻声说,“如果……如果我的家人还在找我呢?”
莫老憨的脸色变了变,最终只是拍拍她的肩:“七年前没找来,现在更不会找来了。阿贝,听爹的话,忘了过去,好好过现在的日子。”
说完,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背影在细雨中显得有些佝偻。
阿贝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摸了摸怀里——那里贴身藏着半块玉佩,温润的玉质在雨天显得格外冰凉。
七年前的大火,沉没的永安号,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有她怀里这片刻着船名的木牌……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抬起头,望向烟雨朦胧的运河。河水滔滔,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和秘密,奔向未知的远方。
也许,她该自己去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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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雨又下大了。
阿贝躺在阁楼的小床上,听着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辗转难眠。楼下传来养父母压低的交谈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他们的焦虑。
她悄悄爬起身,从床板下摸出一个小木盒——那是她自己做的,里面装着她这些年攒下的零碎:几枚铜钱,一条褪色的红头绳,还有那半块玉佩。
玉佩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荧光。阿贝把它握在掌心,温润的触感让她莫名心安。这玉佩雕工精细,正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背面刻着两个小字,但笔画太细,又被岁月磨损,她一直没辨认出来。
她点亮油灯,凑近细看。
借着昏黄的光线,那两个字终于清晰了些——是篆书,她认不全,但其中一个字有点像“莫”。
莫?
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玉佩,和莫家有关?
不可能。养父姓莫,但只是普通的渔民,怎么可能有这么贵重的玉佩?而且这玉佩明显是一对的,她这只是左半边,右半边在哪?在谁手里?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涌,像外面的雨水一样,没有尽头。
楼下忽然传来敲门声。
阿贝一惊,连忙吹灭油灯,把玉佩藏回怀里。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阁楼梯口,竖起耳朵听。
“谁啊?”是养母的声音。
“莫大嫂,是我,老周。”门外是个陌生的男声,“码头上来了条大船,要雇人卸货,工钱给得高。你家老憨在家吗?”
养母开了门,阿贝从楼梯缝里看见,门外站着个戴斗笠的中年男人,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
“这么晚还下着雨,卸什么货?”莫老憨也走了出来。
“说是从沪上来的商船,赶着交货。”老周压低声音,“船主说了,加三成工钱,但今晚必须卸完。老憨,你去不去?去的赶紧,船停在东码头。”
莫老憨犹豫了一下:“这么大的雨……”
“爹,我去吧。”阿贝忽然从楼梯上走下来。
三个人都看向她。
“你这孩子,胡闹什么?”养母连忙拉她,“姑娘家家的,大晚上去码头做什么?”
“我力气大,能干活。”阿贝看着养父,“爹,家里这几天米缸见底了,多挣点钱总是好的。而且……我想去看看那条沪上来的船。”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但莫老憨听出了其中的意味。
他盯着女儿看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去吧,换身干衣裳,爹陪你一起去。”
“当家的!”养母急了。
“让她去吧。”莫老憨摆摆手,“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
阿贝心中一颤,养父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她迅速换了身粗布衣裤,用油布裹了头,跟着养父和老周出了门。
雨夜的运河,漆黑如墨。只有东码头那边,隐约有几点灯火在风雨中摇曳。
走近了,阿贝才看清,那是一艘两层楼高的货船,船身刷着黑漆,船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在风雨中晃来晃去。船帆已经落下,甲板上人影绰绰,似乎在忙碌着什么。
“就是这条船?”莫老憨问老周。
“对,叫‘顺风号’,从沪上来的。”老周点头,“船主姓赵,说是做绸缎生意的,急着卸货赶下一趟。”
姓赵?
阿贝心里一动。养父曾说过,当年害她家的人,就姓赵。
是巧合吗?
她跟着养父上了跳板,甲板上湿滑得很,她差点摔倒,被一只粗壮的手扶住。
“小心点。”
扶她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绸缎长衫,外罩油布雨衣,脸上有一道疤,从左眼角一直划到下巴,在灯光下显得狰狞可怖。
“谢谢。”阿贝低下头。
“赵老板,人齐了。”老周对那疤脸男人说。
赵老板?阿贝的心跳漏了一拍。
疤脸男人——赵老板扫了一眼聚集在甲板上的十几个村民,目光在阿贝身上停留了一瞬:“怎么还有个女娃?”
“我闺女,力气大,能干。”莫老憨把阿贝往身后挡了挡。
赵老板没再多问,指了指船舱:“货在底舱,都是绸缎箱子,小心轻放。搬到岸上的仓库里,一箱十个铜钱。”
这工钱确实丰厚,是平时的两倍还多。村民们纷纷应声,钻进船舱。
阿贝也跟着下去。底舱很暗,只有几盏油灯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潮湿木材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像是檀香,又不太像。
十几个大木箱堆在舱底,都用麻绳捆着,箱盖上贴着封条,但字迹被水汽浸湿,已经模糊不清。
“来,搭把手。”一个村民招呼她。
阿贝走过去,和那人一起抬起一个箱子。箱子很沉,但沉得有些不正常——绸缎不该这么重。
她借着弯腰的姿势,偷偷摸了摸箱壁。木质很厚,敲上去声音沉闷,像是实心的。
这里面装的,恐怕不是绸缎。
“发什么愣?快搬!”监工催促。
阿贝只好压下疑惑,和其他人一起,把箱子一箱箱搬上甲板,再运到岸上的仓库。
雨越下越大,码头上的泥泞深及脚踝。阿贝搬了三趟,已经浑身湿透,累得气喘吁吁。但她始终留意着那个赵老板——他站在仓库门口,拿着账本登记,时不时和身边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低声交谈。
那年轻人背对着光,看不清脸,但身姿挺拔,不像寻常伙计。
搬第五趟时,阿贝脚下一滑,箱子脱手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箱盖被震开了一条缝。
“怎么回事?!”赵老板厉声喝道。
阿贝慌忙去扶箱子,却在弯腰的瞬间,瞥见了箱子里露出的东西——
不是绸缎。
是枪。
乌黑的枪管,在仓库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看什么看?!”一只大手猛地按住箱盖。
阿贝抬起头,对上赵老板阴鸷的眼神。那道疤在灯光下扭曲着,像一条毒蛇。
“对、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发颤。
赵老板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小姑娘,今晚看到的事,最好烂在肚子里。否则……”
他没说完,但话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阿贝连连点头,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帮着重新捆好箱子,继续搬运,但手一直在抖。
一个时辰后,所有箱子都搬进了仓库。赵老板结了工钱,多给了每人五个铜钱:“今晚辛苦了,这点钱拿去打酒喝。记住,管好自己的嘴。”
村民们揣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阿贝跟着养父走出仓库,雨还在下,但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走到码头拐角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仓库门口,赵老板正和那个黑衣年轻人说话。年轻人转过身,脸终于暴露在灯光下——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二十出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但眼神冷得像冰。
更让阿贝震惊的是,年轻人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细节,但那玉佩的形状、大小,分明和她怀里的那半块……
是一对。
右半边。
阿贝猛地抓住养父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爹……那个人……”
莫老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瞬间煞白。
他一把拽住阿贝,几乎是拖着她,冲进雨幕深处。
“走!快走!别回头!”
阿贝踉踉跄跄地跟着跑,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她脑海里,那张冷峻的脸和那块玉佩,却清晰得可怕。
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会有玉佩的另一半?
他和七年前那场大火,和她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雨夜无边,答案,还藏在更深沉的黑暗里。
(第0189章 完,字数:3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