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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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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宫女给的那点劣质麦芽糖,甜得发齁,黏在舌根,许久不散,混合着空气中未尽的苦檀药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滋味。谢阿蛮躺在柴草堆上,闭着眼,舌尖却缓慢地、用力地刮过上颚,将那甜腻与苦涩一并碾磨,如同碾磨着心头翻涌的算计与冰冷。
    耳畔,是赵宫女压抑不住的、粗重而兴奋的喘息,还有她焦躁地在狭小空间里来回踱步时,破旧鞋底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墙洞,木盒,锁。这三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赵宫女濒临崩溃又绝处逢生的神经上,滋生出贪婪与妄想的青烟。
    谢阿蛮知道,自己投下的饵,赵宫女已经囫囵吞下,连钩子都顾不上了。一个被恐惧逼到悬崖边、又乍见“生路”的人,往往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胆量——或者说是愚蠢。赵宫女此刻满心盘算的,恐怕已不仅仅是自保,而是如何将那木盒据为己有,作为脱离苦海、甚至向吴嬷嬷或长春宫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正是谢阿蛮想要的。一个贪婪而冒进的赵宫女,远比一个只会害怕的赵宫女,更容易被引导,也更容易……被牺牲。
    但李美人那边,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
    自那晚谢阿蛮被拽进去又赶出来后,李美人的房门再未开启。哑巴太监每日送去的食盒,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石阶上,积着新雪,又被覆盖,像个沉默而顽固的坟茔标记。里面再无任何声响传出,无论是疯癫的哭嚎,压抑的呓语,还是那夜半古怪的木板咯吱声。死寂,一种比疯狂更令人心悸的死寂,牢牢笼罩着那间屋子。
    赵宫女起初还兴奋于掌握了木盒的藏匿地点,几次三番撺掇谢阿蛮再去“看看”,甚至自己也曾鬼鬼祟祟靠近李美人的窗户试图窥探,都被那凝固般的寂静挡了回来。渐渐地,那兴奋被一种新的不安取代。李美人怎么了?是病重不起?还是……已经出了意外?
    “该不会是……不行了吧?”赵宫女在又一次送饭太监离开后,凑到谢阿蛮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闪烁,“这都几天没动静了?饭也不吃……”
    谢阿蛮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李美人紧闭的房门,嘴里含糊地重复:“盒子……锁着……”
    “对,盒子!”赵宫女被提醒,精神一振,随即又烦躁起来,“可那老疯子守着,怎么拿?她要是真死在里面了倒好……”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左右看看,仿佛怕被谁听了去。
    谢阿蛮心底冷笑。赵宫女盼着李美人死,却又怕她真死了,盒子下落成谜,或者引来更麻烦的查验。矛盾重重。
    “要不……”赵宫女眼珠转了转,脸上闪过一丝狠色,“阿蛮,你再进去一次?就说是……就说是我让你送点热水进去?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要是……要是她真的不行了,我们就把盒子……”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谢阿蛮瑟缩了一下,拼命摇头,脸上露出真实的恐惧(这次倒不全是装的):“不去……她凶……会掐死……”
    赵宫女看她吓成那样,知道强逼无用,反而可能坏事,只得按下急躁,咬着指甲,苦苦思索。盒子近在咫尺,却隔着一扇门和一个可能已经奄奄一息却依旧危险的疯妇,这煎熬比一无所知更甚。
    就在这僵持与猜疑中,吴嬷嬷再次踏入了静思院。
    这一次,她不是独自一人。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吴嬷嬷的脸色比上次更加难看,青灰中泛着一层不祥的死气,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走路已不是虚浮,而是微微打着晃,需要身后婆子偶尔不着痕迹地搀扶一下。但她那双眼睛,却亮得瘆人,布满红血丝,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穷途末路般的疯狂与审视。
    她一进院子,目光便如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李美人那扇寂静的房门上,停留了数息,才缓缓移开,扫过瑟缩的赵宫女和角落里的谢阿蛮。
    赵宫女吓得腿肚子转筋,几乎站立不住,勉强行了个礼,声音抖得不成调:“吴、吴嬷嬷……”
    吴嬷嬷没理她,径直走到李美人门前,抬手,“咚咚咚”,用力敲了三下,声音嘶哑干裂:“李主子!开门!贵妃娘娘惦记您身子,特意让奴婢再来瞧瞧!”
    门内毫无回应,连一丝风声也无。
    吴嬷嬷的脸色沉了下去,又敲了数下,一次比一次重。“李主子!您再不开门,奴婢可就只能请人来看看了!这冷宫里头,若是悄没声息地没了人,总得有个说法!”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吴嬷嬷眼中凶光一闪,回头对身后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会意,上前一步,侧耳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又用力推了推门,回头对吴嬷嬷摇了摇头。
    “撞开。”吴嬷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两个粗使婆子对视一眼,略一迟疑,便同时沉肩,朝着那扇老旧的门板狠狠撞去!
    “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惊起了远处枯树上几只寒鸦,“呱呱”叫着飞走。门板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
    赵宫女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地抓住身旁谢阿蛮的胳膊,手指冰凉。谢阿蛮也适时地露出惊恐的神色,往赵宫女身后缩了缩,眼睛却紧紧盯着那扇即将被撞开的门。
    “哐当——!”
    第三下撞击,门闩断裂,两扇门板猛地向内弹开,撞在两侧墙壁上,发出巨响。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霉腐气味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馊臭,从黑洞洞的屋内汹涌而出。光线昏暗,只能勉强看见屋内桌椅倾倒,杂物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吴嬷嬷捂住口鼻,眉头紧锁,示意一个婆子先进去。那婆子摸出火折子点亮,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火光照亮了屋内一角。破桌烂椅,掉漆的柜子依旧立在墙角,遮挡着后面的秘密。最里面的床铺,脏污的帐子低垂着,看不清里面情形。
    婆子举着火折子,慢慢靠近床铺。吴嬷嬷和另一个婆子也跟了进去。赵宫女拉着谢阿蛮,躲在门外,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心跳如鼓。
    只见那先进去的婆子,用火折子撩开了床帐。
    帐内,李美人仰面躺在破旧的被褥上,双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帐顶,瞳孔扩散,已经没有了丝毫神采。她的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嘴唇青紫干裂,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破烂的衣襟,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五指扭曲地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身上那件旧棉袍,前襟有一大片深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
    她死了。看那僵硬的程度和尸身的状况,恐怕已不止一日。
    “啊——!”赵宫女短促地惊叫半声,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如筛糠。
    吴嬷嬷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变幻不定,青灰中透出一丝异样的潮红。她死死盯着李美人的尸身,眼神复杂难明,有惊疑,有松口气般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焦灼的、急于确认什么的迫切。
    “搜!”吴嬷嬷哑声命令,“仔细搜!这屋里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两个婆子应了一声,开始在屋里翻找起来。她们动作粗鲁,将本就散乱的杂物踢得到处都是,翻箱倒柜,连床板都掀起来查看。破柜子也被她们用力挪开,露出了后面空荡荡的墙壁——墙洞赫然在目,但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吴嬷嬷一个箭步冲过去,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墙洞,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门外的赵宫女和谢阿蛮,声音尖厉得几乎破音:“盒子呢?!那个木盒子呢?!”
    赵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摇头:“奴、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李主子一直关着门,奴婢没进来过!”
    吴嬷嬷根本不信,她几步抢到门口,一把揪住赵宫女的衣襟,将她拖进屋,指着那个空墙洞,厉声喝问:“说!是不是你偷走了?!还是你看到了谁拿走的?!”
    赵宫女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眼泪鼻涕一起流,语无伦次:“没、没有……真的没有……奴婢敢对天发誓……阿蛮,阿蛮可以作证!”她情急之下,拉出了谢阿蛮。
    吴嬷嬷猛地转头,盯住依旧站在门外、似乎被吓呆了的谢阿蛮,眼神阴鸷:“小傻子!你来说!这几天,有没有看到谁进过这屋子?!有没有看到那个木盒子?!”
    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那个空墙洞,似乎努力回忆着,然后她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指了指空墙洞,又指了指床上李美人的尸身,含糊道:“盒子……她抱着……睡觉……摇啊摇……响……”
    吴嬷嬷瞳孔骤缩:“她抱着?一直抱着?”
    谢阿蛮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那天……给我看……后来……没了……她藏起来了?”
    吴嬷嬷猛地松开赵宫女,赵宫女瘫软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息。吴嬷嬷冲到床边,不顾尸身可怖,亲自在李美人身上、身下、被褥里疯狂翻找。除了几件破烂衣物和一点零碎,一无所获。
    “藏起来了……又能藏到哪里去?!”吴嬷嬷直起身,脸色狰狞,环视着这间不大的、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屋子。床底、柜后、墙缝……能藏东西的地方本就不多。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美人那只紧紧攥着胸口衣襟的枯瘦手上。那姿态,不像是单纯痛苦,倒像是……抓着什么东西?
    吴嬷嬷眼中精光一闪,示意一个婆子上前。那婆子会意,费了些力气,才将李美人僵硬的手指掰开。
    掌心,空空如也。只有指甲缝里,嵌着一点极细微的、暗红色的碎屑,像是……干涸的血痂,又像是别的什么。
    吴嬷嬷凑近仔细看了看,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碎屑刮下来,放在鼻端闻了闻,眉头紧紧皱起。不是血腥味,倒有一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土腥和某种特殊药材的陈旧气息。
    “再搜!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吴嬷嬷厉声下令,自己也像疯了一样,开始在屋内一寸寸地敲打地面和墙壁,寻找可能的夹层或暗格。
    两个婆子不敢怠慢,更加卖力地翻找。屋子里尘土飞扬,乌烟瘴气。
    赵宫女趁乱,连滚爬爬地挪到门外,瘫在冰冷的雪地里,惊魂未定,看着屋内如同土匪过境般的景象,又想起那个空空如也的墙洞,心中既害怕,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恐慌——盒子不见了!她唯一的指望,没了!
    谢阿蛮依旧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屋内的一切。李美人的死,在她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这女人守着致命的秘密,在恐惧、怨恨和可能的病痛折磨下,油尽灯枯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而且……盒子不翼而飞。
    是被李美人在死前转移了?还是……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她想起那晚李美人摇晃木盒时,里面传来的沉闷滚动声。想起她最后那疯狂又绝望的眼神。她会把盒子藏在哪里?一个连吴嬷嬷带人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地方?
    谢阿蛮的目光,再次落在李美人那只被掰开的手上。指甲缝里的暗红碎屑……会不会是线索?
    吴嬷嬷和两个婆子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将不大的屋子几乎拆了,连灶膛灰烬都扒拉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那个木盒子,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吴嬷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了狂怒、恐慌和极度不甘的扭曲。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李美人的尸身,眼神阴晴不定。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把这里……收拾一下。李主子……染病暴毙,上报内务府,按例处置。”她刻意加重了“染病暴毙”四个字。
    两个婆子低头应“是”,开始草草整理屋内狼藉,用一张破草席将李美人的尸身卷了,抬了出去。
    吴嬷嬷最后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墙洞和凌乱的屋子,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再次剐过门外的赵宫女和谢阿蛮,一言不发,带着一身戾气和未散的浓烈苦檀味,踉跄着离开了。
    院子里重归寂静,比之前更加死寂。李美人的屋子门板洞开,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里面黑暗隆咚,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赵宫女从雪地里爬起来,失魂落魄,看着那空屋子,又看看面无表情(实则陷入沉思)的谢阿蛮,喃喃道:“没了……什么都没了……”不知是在说盒子,还是在说自己渺茫的希望。
    谢阿蛮慢慢走回自己惯常的角落,蜷缩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从门框上抠下的、混合着尘土的污垢。
    盒子失踪了。李美人死了。吴嬷嬷(或者说她背后的人)扑了个空,必定更加焦躁疯狂。苏浅雪在长春宫,恐怕也难安心。
    这潭水,被彻底搅浑了。
    而浑水,才好摸鱼。
    只是,那尾最关键、藏着致命秘密的“鱼”——那个木盒子,究竟游到了哪里?李美人临死前,将它藏在了何处?或者,真的已经落入了某只看不见的黑手之中?
    谢阿蛮闭上眼。脑海中,李美人摇晃木盒的声音,她指甲缝里的暗红碎屑,空荡荡的墙洞,吴嬷嬷那狂怒不甘的眼神……飞速旋转,碰撞。
    她需要重新梳理。从李美人的行为,从屋子的结构,从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风卷着雪沫,灌进洞开的房门,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冷宫新添的亡魂低泣,又像是在嘲笑着活人们徒劳的奔忙与算计。
    夜色,再次沉沉压下。远处长春宫的灯火,在雪夜中明明灭灭,仿佛苏浅雪那越发不稳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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