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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记忆的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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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物当铺里没有窗户,自然也没有昼夜。只有那些悬浮在多宝格上的光点,明明灭灭,如同呼吸,标记着一种非人间的时序。
    林序不确定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几个小时?或者只是一瞬?时间在这片空间里失去了线性流动的实感,变得黏稠而混沌。他坐在柜台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乌木圆凳,仿佛是墨守对他“留下”的默许。
    他不敢贸然记录,只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去记。那个厚厚的笔记本,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背包里,像一块沉重的烙铁。
    墨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柜台后面,或是擦拭那些封存着未知之物的立方体,或是站在那巨大的青铜天平前,闭目冥思,仿佛在聆听某种无声的韵律。他几乎不说话,存在本身就像当铺里一件古老而冰冷的家具。
    直到那扇乌木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进来的是一位老人。他穿着一件有些年头的灰色中山装,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了深壑般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岁月与智慧共同镌刻的痕迹。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涣散的,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的迷茫,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急于抓住什么的焦虑。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的、磨损严重的帆布书包。
    林序的心微微一紧。这位老人身上的气质,与前一天那个绝望的工人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属于知识分子的、内敛的崩塌。
    墨守抬起眼,目光落在老人身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典当何物?”他问,公式化的语气,不带任何情感倾向。
    老人在柜台前站定,微微喘息着。他放下帆布书包,双手颤抖着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沓手稿。纸张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清隽而又略显凌乱的钢笔字,无数地方被涂抹、修改,旁边贴着五颜六色的便签。
    “我……我叫秦文渊。”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咬字清晰的习惯,但语句间有明显的停顿和寻找词汇的艰难。“……大学,文史系教授。我……我这本书,《古代礼乐制度流变考》,写……写了一辈子。”
    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死死盯着那沓手稿。
    “就差最后……最后一章了。最重要的结论部分……可我……我……”他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痛苦和羞惭,声音哽咽起来,“我记不清了……很多关键的引文……论证的逻辑链条……昨天还记得的线索,今天就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里溜走了……”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眼中是溺水者般的绝望:“它……它坏了。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症。它正在偷走我的一切,偷走我这辈子的心血!”
    林序屏住呼吸。他明白了。一位毕生致力于学术的教授,在终点线前,被疾病剥夺了冲刺的能力。这种痛苦,比纯粹的贫穷更令人窒息。
    墨守安静地听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直到秦教授的情绪稍微平复,喘息着停下来,他才平静地开口:“所以,您想典当什么,来换取完成著作的能力?”
    秦教授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旋了无数遍、却依旧让他痛彻心扉的决定:
    “我的记忆。”
    他顿了顿,浑浊的泪水终于从眼眶滑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我当掉……所有关于我妻子,‘苏婉’的记忆。”
    这个名字被说出的瞬间,林序仿佛看到老人整个灵魂都颤抖了一下。
    “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到结婚,四十五年……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喜欢的花,她做的菜的味道,我们吵架又和好……所有的一切!”老人的声音带着泣音,却又异常坚定,“我用这些,换回我清醒的头脑,足够我写完这最后一章,就行!”
    用一生挚爱的记忆,换取毕生学术的完结。
    林序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这不再是典当味觉那种生理层面的剥夺,这是……对一个人过去、对构成“我”之所以为“我”的核心经历的彻底抹除。这代价,何其残酷!
    墨守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记忆”与“味觉”在他眼中,并无本质区别,都只是可以衡量的“物”。
    他审视着秦教授,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具衰老的皮囊,直接评估着那份记忆的“重量”与“纯度”。
    “记忆,尤其是情感锚定深刻的长期记忆,构成个体存在的重要部分。评估价值,可换取为期三个月的‘绝对思维清晰期’。期间,你的逻辑、专注力、记忆力将恢复到巅峰状态,足以完成你的著作。”墨守的声音冰冷而精确,如同手术刀,“但契约完成,‘关于苏婉的一切’将从你的意识、潜意识及相关神经网络中彻底剥离,不可逆转,不可追溯。你,将永远忘记她。”
    “永远……忘记……”秦教授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脸色灰白得像一张旧纸。他下意识地伸手,从中山装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皮夹,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素雅旗袍的年轻女子,温婉地笑着,眼眸清澈如水。
    他的指尖轻柔地、贪婪地抚摸着照片上女子的脸庞,仿佛要将这触感刻进灵魂深处。
    “婉婉……”他低唤着,老泪纵横,“对不起……对不起……我的书……那是我的命啊……”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当!”
    “契约成立。”
    墨守再次取出了那张泛着微黄光泽的契约纸和那支影笔。
    秦教授颤抖着,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握住了笔。当他集中意念于“典当关于苏婉的记忆”和“换取三个月思维清晰”时,古老的文字再次自动浮现:
    “立契人:秦文渊,自愿将自身记忆领域中,与个体‘苏婉’相关之一切感知、影像、情感联结及因果印记,彻底、永久性割舍,典当于万物当铺。换取为期九十日之‘绝对思维清晰’状态。此契为死当,绝无反悔,永不赎回。过往成空,因果断流。”
    在签名处,秦教授停顿了许久。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照片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最痛苦的告别。最终,他咬着牙,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秦文渊。
    幽蓝色的火焰再次燃起,契约化为虚无。
    这一次,林序看得更加真切。一道比之前抽取“味觉”时更浓郁、更复杂、闪烁着无数细微画面与光斑的彩色流光,如同一条被抽出的、承载了一生悲欢的胶卷,从秦教授的头部被缓缓牵引出来。那流光中,似乎有年轻时的相遇,有携手漫步的林荫道,有争吵后无奈的微笑,有病榻前紧紧的相握……无数幸福的、辛酸的片段,挣扎着,最终却无力抵抗,被尽数吸入墨守准备好的一个新立方体中。
    那立方体内部,顿时变得五彩斑斓,光影流动,仿佛封存了一个小型的、完整的宇宙,一个关于“爱”的宇宙。
    而秦教授,在流光离体的瞬间,身体剧烈地一震,眼中的泪水戛然而止。那深刻的悲伤、决绝的痛苦,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上只剩下一种空茫的、略带困惑的表情,仿佛刚刚从一场深沉的梦中醒来,却完全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柜台上的手稿时,陡然变得锐利而清明。
    “我的书!”他低呼一声,一把抓过手稿,眼神灼灼,充满了迫不及待的精力,与之前那个衰迈迷茫的老人判若两人。“对!就是这个思路!这里需要引用《周礼·春官》的记载,还有出土编钟的铭文佐证……太好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他甚至没有再看墨守和林序一眼,抱着他的手稿,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步履稳健地、几乎是冲出了当铺大门。
    当铺内,再次只剩下林序和墨守,以及那无数沉默的光点。
    林序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亲眼目睹了一场灵魂的局部死亡。那个名为“苏婉”的女人,对于秦教授而言,已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死亡,而是更绝对的存在层面的抹杀。在他的世界里,她从未存在过。
    这种“无”,比“有”之后的失去,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墨守将那个封存了四十五年爱情记忆的、绚烂而悲伤的立方体,随手放入身后的格架。那缤纷的光芒,在周围那些或明亮或晦暗的光点中,显得格外刺眼。
    林序终于无法抑制内心的翻涌,他猛地从圆凳上站起,声音干涩地开口:“他……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墨守转过头,看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但转瞬即逝。
    “这才是‘死当’。”他平淡地陈述,“彻底的割舍,便是从未拥有。”
    就在这时,那扇乌木门再次被推开。
    完成著作的秦教授去而复返。他脸上带着满足而急切的红光,怀中抱着那沓手稿,似乎刚刚打印出来,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老板!老板!”他兴奋地喊着,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交易,目光直接越过了林序,锁定在墨守身上,“我的书!我的书完成了!你看,这是终稿!我要把它送给……送给……”
    他的声音突然卡壳了,高举着书稿的手臂僵在半空。他脸上的兴奋凝固,然后慢慢转变为一种极致的茫然和困惑。他低头,看着精装书扉页上,那行他亲手写下的、墨迹未干的漂亮钢笔字:
    “献给吾爱,婉。”
    “婉……?”秦教授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脑海中拼命搜索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信息,“婉……是谁?我为什么要写这句话?我……我是要送给谁来着?”
    他抬起头,求助般地看向墨守,又茫然地看了看林序,脸上是一片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空白。那是一种彻底的“无”,比悲伤、比痛苦,更令人心寒。
    “我……我怎么想不起来了……”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忘了呢……”
    林序看着老人脸上那片记忆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赤裸裸的荒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切肤地理解了墨守那句话的含义。
    彻底的割舍,便是从未拥有。
    秦教授最终抱着他那本完成了的、却不知该献给谁的毕生心血,带着满腹的、永远无法得到解答的疑惑,踉踉跄跄地再次离开了。那本著作成为了他学术生命的丰碑,却也成了他情感世界的一座无名墓碑。
    当铺内重归死寂。
    林序缓缓坐回圆凳上,手指冰凉。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背包,隔着帆布,感受着里面笔记本的轮廓。
    他没有将它拿出来。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格架上那个封存着“秦文渊与苏婉”的、流光溢彩的立方体。它在那里安静地旋转,美丽而悲伤,像一个被封存的、无人再知晓的宇宙。
    而在这个宇宙之外,那个与之唯一相关的生命,已然永堕忘川。
    墨守低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仿佛看穿了他的思绪:
    “在这里,你很快就会习惯。”
    “习惯……什么?”林序的声音有些沙哑。
    “习惯……”墨守的视线扫过那万千光点,语气平淡如叙述真理,
    “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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