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程
罡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许木却浑然不觉,只定定望着那座被欢声笑语淹没的许氏大宅。
红绸缠绕着门廊立柱,鎏金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庭院里的宴席映照得流光溢彩——玉盘珍馐堆叠如山,琼浆玉液在杯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晕,族人们衣着光鲜,谈笑间满是意气风发。
他认得那宴席中央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两人。
左侧是许三观的大哥许山,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腰间悬挂的墨玉令牌随动作轻轻晃动,那是宗族核心弟子的象征;右侧站着的少女眉眼弯弯,正是方才与他一同踏入两丈范围却同样不合格的许清瑶,此刻她鬓边簪着一支赤金步摇,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失落,正笑意盈盈地接受着族人的道贺。
“不愧是山哥!年纪轻轻就突破到凝气三层,这次宗族大选必定能拔得头筹!”
“清瑶侄女也不差啊,虽然没通过这次测试,但据说已经触摸到凝气二层的门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可不是嘛,咱们许氏家族这次要出两个天才了,以后在镇上也能扬眉吐气了!”
恭维的话语顺着风飘进许木耳中,像一根根细针扎进他早已撕裂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同样是未通过测试,许清瑶能被族人宽宥、追捧,只因她出身宗族嫡系,天赋早有定论;而自己,不过是旁支里一个木匠的儿子,即便拼尽全力踏入了两丈范围,也只配得到一句“不合格”和陈卓的嘲讽。
不远处,陈卓正跟着几个少年凑在人群边缘,目光扫过许木时,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还故意提高了声音:“有些人啊,真是自不量力,以为瞎猫碰到死耗子能往前凑两步,就真把自己当天才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跟山哥、清瑶侄女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周围的少年们轰然大笑,那些笑声像罡风一样刮过许木的耳膜,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他抬头望向大宅深处,仿佛看到了父亲佝偻着身子在木匠铺里刨木的身影,母亲深夜缝补衣物时昏黄的油灯,还有他们临行前那句“鱼蛋,咱们许家旁支没出过天才,你若能抓住机会,就能改变命运”的殷切叮嘱。
可现在,所有的期待都成了泡影。
许木惨然一笑,笑声里带着难以抑制的苦涩与绝望。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不想再看那刺眼的宴席,不想再听那些扎心的话语。
罡风依旧凛冽,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凉了他的心。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在族人眼中,或许永远都是那个痴心妄想、不自量力的“土包子”。
但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胸口处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
那是一枚用红绳系着的古朴玉佩,是母亲给他的护身符,据说传了好几代。
此刻,玉佩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绝望,竟悄悄散发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微光,钻进他的经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许木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许氏大宅的宴席之上,酒酣耳热,笑语喧阗。鱼蛋父亲许三观端坐于偏席,身前的酒盏已添了三巡,脸颊泛起醺然的红晕,却难掩眉宇间的意气风发。
“二哥,这次你家鱼蛋必定能被仙师选中!”一个身形肥胖、身着锦缎便服的中年人端着酒碗起身,正是许三观的六弟许老六,他声音洪亮,引得周遭目光纷纷汇聚,“往后你可就不用天不亮就揉面做包子,风里来雨里去地讨生活了!等鱼蛋成了仙人,你便是仙长之父,咱们许氏宗族上下,谁见了你不得恭恭敬敬叫一声‘二爷’?”
这番话掷地有声,满座附和。
许三观嘴角噙着笑,拱手向六弟致意,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想当年他家境贫寒,靠着一间小小的包子铺勉强糊口,族中亲戚多有轻视,就连往来问候都带着几分敷衍。
如今不过是儿子鱼蛋在宗族测试中表现尚可,便引得众人趋炎附势,这般落差,让他既觉扬眉吐气,又生出几分荒诞。
“老二,当年我就说你命格不凡!”身旁,五叔许老五眯着一双小眼睛,端起酒杯凑了过来,语气里满是阿谀,“想当初你成婚时,我便瞧着你气度不同常人,只是时运未到。
如今可不就应在鱼蛋身上了?这孩子天生聪慧,骨骼清奇,定是修仙的好苗子。
等他拜入仙门,位列仙班,你这当爹的,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等风光!”
许三观陪着笑饮下杯中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
方才测试时,仙师那冰冷的眼神、“不合格”三字的宣判,如同一记重锤,至今仍在他脑海中回响。
鱼蛋虽比寻常少年表现稍佳,却终究未能达到仙师的要求,所谓“必定选中”,不过是族人们顺水推舟的奉承。
可这份虚假的荣光太过诱人,他竟舍不得戳破,只能在心中一遍遍默念:“鱼蛋啊,一定要被选中,可千万别让爹失望,别让这些人看了笑话。”
另一边的女眷席上,亦是热闹非凡。鱼蛋母亲李氏被一群同族的妇人围在中间,脸上满是腼腆又难掩喜悦的笑容。
“二嫂,你可真是好福气!”一个穿着青布衣裙的妇人拉着李妃的手,艳羡地说道,“跟着二哥这辈子,总算熬出头了。
有鱼蛋这么有本事的孩子,以后别说咱们许家村,就是十里八乡,谁不认得你这位‘仙长之母’?”
“可不是嘛!”另一位妇人连忙附和,“我家那小子,整天就知道调皮捣蛋,哪比得上鱼蛋这般懂事聪慧。
这孩子打小就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一看就是成大事的人,真是个好孩子啊!”
话音刚落,便有一位略年长的妇人笑着说道:“鱼蛋娘,咱们都是同族宗亲,说起来也不算外人。
如今同族通婚的例子也多,我家闺女今年刚满十五,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鱼蛋这孩子仪表堂堂,前途无量,我从小就喜欢得紧,不如咱们两家结个亲家?将来鱼蛋成了仙师,我家闺女也能沾沾光,你也多了个贴心的儿媳,岂不是两全其美?”
周围的妇人纷纷起哄,说得李妃心花怒放,连连道谢,却也不敢贸然应允,只说要等鱼蛋的事情定下来再做商议。
她望着眼前这些热情洋溢的面孔,想起往日里她们冷淡的态度,心中感慨万千,只盼着儿子能真的被仙师选中,不辜负这份突如其来的追捧。
宴席上的喧嚣仍在继续,恭维与祝福的话语不绝于耳,许三观夫妇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荣光。
许家大哥端着酒盏,目光似淬了冰般扫过宴席中央被簇拥的二弟许三观。
周遭的恭维声、起哄声像潮水般涌来,他却只觉得刺耳——那些前几日还在背后嘲笑二弟“做一辈子包子匠”的亲戚,此刻正围着鱼蛋爹娘大献殷勤,嘴脸虚伪得令人作呕。
“等着吧。”许铁柱在心底冷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仙人要是把孩子送回来,就知道结果了。”
他太清楚宗族测试的严苛,当年自己的儿子便是折戟沉沙,如今二弟家的鱼蛋不过是稍显机灵,怎可能真的被仙师看中?“到时候鱼蛋没被选中,看你老二如何收场,这些捧高踩低的家伙,又会怎么编排你!”
念头一转,他脸上却瞬间堆满了和煦的笑容,举起酒杯迎向身边夸赞鱼蛋的三婶:“三婶过奖了,鱼蛋这孩子还小,能不能成器还两说呢!”嘴上谦逊着,眼底却藏不住那抹幸灾乐祸的冷光,顺势与众人碰了碰杯,将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宴席上的喧闹正酣,觥筹交错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忽然,一道璀璨长虹划破天际,如流星坠地般直直落在许氏大宅的庭院中央,光华散去后,四道身影赫然显现——正是玄天宗那几位仙师,为首的依旧是那位神情冰冷的青年。
瞬间,满院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原本喧闹的族人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纷纷噤声,脸上的笑容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敬畏与惶恐。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躬身低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偌大的庭院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灯笼的轻响,连孩童的哭闹声都被父母死死捂住。
玄天宗青年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视线掠过那些谄媚、敬畏、期盼的脸庞,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他想起自己当年被玄天宗选中时,家乡的族人也是这般张灯结彩、万众瞩目,那份荣耀与激动至今仍历历在目。
可修道之路漫漫,岂是这般俗世喧嚣所能承载?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许木身上。那少年独自站在阴影里,身形单薄,脸上没有丝毫艳羡或惶恐,只剩一片死寂的灰暗。
青年心中暗自感叹,他太清楚这少年接下来要面对的——族人的嘲讽、父母的失望、梦想的破碎,这般落差与打击,便是成年人也未必能承受,更何况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
“大道无情……”青年轻轻摇了摇头,似在感慨,又似在自语。
话音刚落,他身形一动,周身泛起淡淡的青色剑光,足尖一点便腾空而起。其余三位仙师紧随其后,化作三道流光,即将汇入天际。
“修道者不能有俗世牵挂,你们各自处理好,三天后,我再来接你们。”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如同金石相击,在众人耳边回荡不休。
仙师们的身影刚消失在天际,许铁柱便再也按捺不住,第一个冲出人群,脸上满是急切与激动,一把抓住自己女儿许宫婉的胳膊:“闺女!道玄上仙可收你为徒了?”
许宫婉挺直了脊背,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自得与傲气,下巴微微扬起,声音清脆响亮,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那是自然!师父亲口夸赞我根骨奇佳,是修仙的好苗子,还说我十年内,必定能成为玄天宗弟子中的翘楚!”
“好!好啊!”许铁柱大喜过望,重重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闺女你以后就是仙人了!咱们许家,终于出仙人了!哈哈哈哈!”他的笑声狂放而得意,引得族人们纷纷围拢过来道贺,羡慕的目光几乎要将许宫婉淹没。
另一边,许三观的目光却始终紧锁在自家儿子鱼蛋身上。
方才仙师离去时,他便瞧见鱼蛋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脸上没有半分同龄人的兴奋,反倒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没落与黯然。
那模样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许三观心中的燥热,一股强烈的不妙预感如藤蔓般疯狂滋生,缠得他心头发紧。
“鱼蛋,你……你怎么样?”李妃也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满怀期望地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上仙……上仙他收你为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