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寻枪记》理应吃到时代的红利
司齐被一阵清晰的翻页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正看见谢华站在书桌前,手里捏着他那叠《寻枪记》的稿纸,眉头拧得死紧,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字句,嘴角向下撇着,几乎能挂住油瓶。
“醒了?”谢华听见动静,头也不抬,语气带着惯常的批判腔调,“‘枪呢?’‘我的枪不见了。’——这叫什么开头?”
司齐撑着发沉的脑袋坐起来,宿醉般的疲惫还未散去。
他还没完全清醒,他愣了愣,“悬疑开头啊!”
司齐觉得自己的开头不必上教材分析,可也不差,开局就埋了钩子。
“写的什么?老实说我没有看懂,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连个完整的故事都没有!”
谢华的批判就像冰水一样泼了过来。
司齐正色道:“谢华同志,这是意识流写法。”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尝试捕捉人物瞬间的心理真实,打破线性叙事……形散而神不散,它其实有一个主线就是寻枪,幻觉、梦呓、内心独白等等都是围绕这条线进行的。”
“意识流?”谢华猛地抬起头,不自觉就带点讥讽,“我看是‘意识乱流’!故弄玄虚!文学是给人看的,不是让人猜谜的!你写的这东西,除了你自己,谁能看懂?‘老鹰巷的瞎子说听见了脚步声……是皮鞋声吗?不对,好像是布鞋……’——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
他把稿纸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响,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谢华指着稿纸,痛心疾首般摇头,“歪门邪道!司齐,我早就说过,那种猎奇的路子走不长远!你现在的路子越来越偏了,偏得离谱!”
“路有正邪没错,写作没有。考古记载,商周金文中的叙事,多采用正叙的手法,当时人习惯了正叙,那么,第一个发明倒序和插叙的人就是邪道了?”
“你不懂,真正的文学,要有筋骨,有结构,它包括语言的特殊性、情感的表现力、结构的完整性、主题的深刻性……”
熬夜写作的疲惫、还有谢华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混杂在一起,火“噌”地一下就点燃了,烧掉的是司齐仅有的理智和耐心。
司齐也提高了声音,他从床上下来,站到谢华对面,“文学只能有一种写法吗?只能按照你认定的‘正统’、‘经典’的路子来?王朦老师的《春之声》、《夜的眼》就用了意识流手法,难道也是歪门邪道?”
“你能跟王朦老师比?”谢华推了推眼镜,冷笑一声,“人家那是探索,是创新!你呢?你这是还没学会走就想飞!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看你就是基本功不扎实,写不出像样的故事,才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遮丑!”
“你看不懂,不代表它没有价值!文学应该包容,应该允许探索!而不是像你这样,拿着尺子到处量,不合你意的就一棒子打死!”
“价值?它的价值就是让人一头雾水,浪费时间!”谢华寸步不让,“编辑部每天收到多少稿子?编辑有时间看你这些梦呓一样的废话?我告诉你,你这东西,投到哪里都是退稿的命!别说《收获》、《钟山》,就是《海盐文艺》都不会要!”
两人剑拔弩张,声音越来越大,宿舍里充满了火药味。
一个坚守“文学净土”的卫道士,一个试图打破“成规”的探索者,观念激烈碰撞。
因为司齐和司向东的关系,司向东可以耐心看完,可以看到《寻枪记》的优点和不凡。
谢华却没有那个耐心仔细品读,他和司齐的矛盾,导致他戴着有色眼镜。
而且,谢华是“正统的”、“经典的”的文学观,司齐则是“叛逆的”、“现代的”文学观,更准确说“包容”的文学观,只要这个手法对于叙事,对于刻画人物,表达核心思想等有帮助。
一句话,只要有用,他就用。这属于典型的实用主义,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限制。
谢华就不一样了,意识流写法曾经被大规模批判过,没准他就受到哪位老师的影响,对这种写法有偏见。
就在两人要因为迥异的文学观,即将发生核爆级冲突的时候,这时,宿舍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陆浙生下乡演出风尘仆仆回来了。
他一看屋里这阵势,愣住了。
“哟,这是吵什么呢?”陆浙生看看面红耳赤的谢华,又看看明显带着怒气的司齐。
谢华冷哼一声,背过身去,懒得再说。
司齐缓缓吐出胸口郁气,他平复情绪后,才转头道:“浙生回来了?这趟下乡时间可不短。”
“可不是,足足三天,我都想你……们了,咦?这是你写的稿子,新,我看看!”
陆浙生好奇地拿起稿纸,看了起来。
这让他想起了《夜半敲门声》,当初他还追过更呢。
司齐写的就没有差的。
疑云重重,情节勾人。
就是《喇叭裤历险记》和《鱼鳞石塘纪事》,他也爱看得很!
贴近现实,仿佛发生在身边的事,看着感同身受。
一页页翻过稿纸,他看得比谢华慢得多,眉头也渐渐皱起,眼神里充满了困惑,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
“这……司齐,”陆浙生放下稿纸,挠了挠头,语气带着真诚和一丝试探,“我看得有点……晕。这马山脑子里想的也太乱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过……嗯……挺新鲜的,以前没看过这么写的。可能……可能是我水平不够,看不懂吧。”
连陆浙生也看不懂!
司齐先是愕然,随即心里七上八下又有些没底了。
陆浙生是他室友,平时最挺他,连他都这么说……
若有若无的自我怀疑,像阴云漂浮在了司齐的头顶。
难道真的走火入魔了?
难道这种写法只是孤芳自赏,根本无法被读者接受?
意识流作品的成功,关键在于能否通过表面的混乱,揭示出更深层的、共通的情感。
如果读者只看到了“乱”,而没感受到情感。
那无疑是失败的。
新手常见的错误就是只模仿了形式,却没能抓住精髓。
莫非我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看着谢华不屑的背影和陆浙生困惑的眼神,
司齐的心慢慢沉到了谷底。
刚才和谢华辩论时的自信,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大半。
投稿?
投给谁?
投给低级刊物?
他不甘心!
这毕竟是他一次非常大胆的尝试,凝聚了他的心血。
在这个年代,《寻枪记》可以说非常前卫,理应吃到时代的红利。
他,司齐作为一个县文化馆的临时工,接触的信息,看到的有限,能够写出意识流,这行为本身就极具冲击力和颠覆性。
这表示他的文学观念远远超出了周围同事所推崇的传统现实主义范畴。
这篇文章能让他一举成名,正式步入文坛。
投给低级别的文学杂志根本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投给《收获》、《当代》、《人民文学》、《钟山》这样的顶级刊物?
万一编辑也和谢华一样,扫一眼,觉得是一团乱麻,就扔进废纸篓呢?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距离年底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
转正评审看的是年内成果。
如果这篇稿子石沉大海,或者被退稿,他拿什么去竞争那个唯一的转正名额?
时间不等人啊!
他冒不起这个险!
转正、分房,和他想要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成了能够直接改善他生活的最迫切的愿望。
他的打算是先转正。
等到单位分房的时候,发表的文章,没准就能让自己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司齐颓然地坐回床上,看着那叠被谢华贬得一文不值的稿纸,内心激烈挣扎。
放弃吗?
重新写一个稳妥的、传统的、像《喇叭裤历险记》那样紧跟时事,讨巧的故事?
那样发表的机会大得多,也能最快见到成效,对转正最有利。
可是……他不觉得自己还能找到比喇叭裤更好的切入点,写作有时候真的需要灵感和积累,不是一蹴而就的。
另外,他不甘心!
《寻枪记》里那种直面人物内心混乱与绝望的尝试,那种打破常规的冲动,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隐隐觉得,自己写的没那么差,可以一试。
最终,一种破釜沉舟的念头占了上风。
试试!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那叠稿纸,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仿佛在抚摸一个脆弱而珍贵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