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般若生十四 三位来客
按照空桑山门规, 违反门规的弟子都要先封了气海,无法使用灵力,然后再议定惩罚结果。
赵宝瑟对这个规定非常满意。
她本来也没有多少灵力可用。现在桑雪儿也没得用。
至少她和桑雪儿两人单独跪在刑堂等待结果的时候, 都只能动手不能动剑。
然后在第一天罚跪戒堂时, 赵宝瑟和桑三没忍住,直接真身上阵, 赵宝瑟咬了桑三一口, 桑三同时掐紫了赵宝瑟的肩,两人近身厮打时打翻了两盏百年长明灯,被分开罚跪。
桑三一走。
赵宝瑟顿时耳朵清净了许多。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但有的人,就是天生到不对付, 就是彼此看不顺眼。
桑三换了个地方, 赵宝瑟便在戒堂慢慢挪了个视觉开阔的地方。她选了个风口,空气好, 风也大。
远远望出去。
曾目睹众仙陨落的空桑古山苍茫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山涧溪流交错纵横,缭绕山谷。
而她现在的位置,不过是在半山而已, 她不由再仰头, 却不知那主峰上又是何等壮丽。
要去主峰,只有桑氏族人或长老大宗师以上才有资格。
也不一定, 说不定等受审的时候她也有机会。
她伸手,让山风吹凉燥热的掌心。
手腕生疼,她嘶了一声,这个桑雪儿看起来单薄,劲儿还挺大的。
照例没有晚餐。
赵宝瑟转头看了看戒堂供奉的北斗星君。
南斗注生, 北斗注死。
凡人投胎转世皆是从南而向北。北斗持人命籍,有所求,都是向北斗。
她左右一看,求命是求,求食也是求,从星君前面的供盘取了几个糕点,三两口下肚,还是饿。
又跪了一会,她揉了揉腿,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好。
戒堂漏风,白日还不怎么样,到了晚间,混合山上的冷,便开始侵骨生寒。
有点酒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三只长~腿大蜘蛛从前面的风口哗啦啦掉着一根长丝落下去。
蜘蛛挂丝,有客来。还是三个。
赵宝瑟挑了挑眉。
第一个来的是小师妹,从戒堂后面爬上来的,带了一乾坤袋的吃的。气喘吁吁,半天没缓过气,来了就说。
“小师兄已回去请师娘了。”
她左右看了看透风的戒堂,似乎有点懊悔没有带个披肩被褥什么的来。
赵宝瑟道:“师娘不会来的。”她一边麻溜吃东西,“每年初夏,师娘都要用莲花露敷面,一日不可断,走不了。”
“……可是师姐你叫我让师兄去搬救兵。”
“嗐,陆小昂那性子,脑子不够四肢来凑,把他支走是免得他添乱。本也不指望他的。”
沈蕊啊了一声,小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赵宝瑟又喝了一口酒,五内感觉暖和了许多,精神也好了几分:“他们不会怎么样的,我这又算不得违规。好啦,别担心,做做样子而已——而且不是传言了嘛,我是封家的私生子,这些个规矩啊什么的,看在封家面子上也会斟酌斟酌——大事化小。”
沈蕊闻言,神色怪怪欲言又止。
赵宝瑟笑:“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有爹有娘的。”
沈蕊迟疑:“都说那敛意琴,不是封家的人~弹不了。”
赵宝瑟之前跪了那么一会,早想到缘由,多半是因为昨晚救了封回,过渡了他的灵力的缘故。而既然封回的灵力能有效,他也必然不是什么私生子。
但这事自是不好说的,她便哈哈:“不是说实力强悍可以压制的也可以吗?你师姐又不是三脚猫,还是能拉拉虎皮的。”
“回去好好呆着,明日别来了。这路难走。不过,你非要来的话,记得多带点酒。”
门外有轻轻的铃铛声。有人来了。
赵宝瑟向沈蕊使了个眼色,她立刻连忙从原路缓缓爬下去。
趁着来人还没进来,赵宝瑟又喝了一口热酒,然后塞了口果子压住酒味,这才一撩衣摆重新跪了下去。
地砖真硬。
戒堂后面的门禁微微一闪,这回来的人倒是让她有点意外。
“桑二公子?”
桑二走进来,门随同门禁自动关了,满屋烛火微动。
他生得不错,在烛光摇曳之中,锦衣华服颇有几分翩翩公子模样。
“裴长师。哦,不,应该叫小师妹。”他走到了赵宝瑟侧前,停下,“真让人意外。早闻浣花谷的宝瑟师妹容貌出众,今日一见,果然所传非虚。”
赵宝瑟道:“过奖过奖。桑二公子过来,不是专门来夸我的吧?”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今日的事情可大可小,不知道小师妹是想可大,还是可小?”
赵宝瑟好奇:“怎么个大?又怎么个小?”
桑二蹲下来,目光毫无顾忌扫过她苍白的脸:“从小处来说,浣花谷本是空桑山门支脉,同气连枝,况且我门规并无明文规定督学必须是长老以上的尊者,所以从小来说,这不过就是内部给新弟子的一个锻炼机会的说辞问题而已。”
赵宝瑟轻笑:“哦,那我觉得这小挺好。”
桑二闻言,手便和目光一样伸了过去,赵宝瑟没躲,手藏在袖中,反而笑了一下。
“桑二公子,这是做什么?”
桑二脸上笑意昭然:“小师妹久经人事,不会不懂吧?”
“不懂呢。”
“别开玩笑了。你~娘可是媵城数一数二的红牌,你在花楼长到六岁,现在装什么?我可听说,你母亲接客时,你有时候也在场?不过,这些事我都未曾和其他人说过。我也听媵城的人说,你母亲死的那天,屋子里除了她,和还有好几个男人。”他笑,“不说话了?想不到吧,我知道你远比你想象的更多。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可能和封家有点关系,觉得那个封回可能会回护你一二,别妄想了,封家向来自命清高,如今落到明面,一个娼妓之女,那位封四公子恐怕之后连话也不会多和你说一句。”
赵宝瑟唇失去了血色。
他心里暗喜,知道说中了她的软肋,再度伸出手,轻浮张狂,软硬兼施明目张胆的威胁:“眼下小师妹气海全封,不如趁此机会你重新找个依靠?”
赵宝瑟闻言,眸光微闪,看了他片刻,当真似有些心动又有些迟疑:“可我怎么不知道桑二公子是不是在骗我——我和桑三小姐龃龉那么多,她早已恨透了我,怎么可能让我做她嫂嫂?”
桑二被呛了一下,这个女人还真是敢想。
但看她已然心动的样子,那明眸模样又让他咽了咽口水,被顺着她的话带偏了:“此事,自然是听我的,她做不得数。”
赵宝瑟闻言微微激动,伸手拉了一下桑二的手,又自惭形秽般收了回去:“但我这样的出身,早知是配不上桑二公子的,我师娘知我如今处境,定然也不肯来看我,今日之前,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二公子怜我,真的可以救我出去吗?”
桑二笑:“自然。只是不知道事后小师妹要如何谢我。”
赵宝瑟脸上更加娇~羞:“尽我所有,惟君所求。”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蚊呐一般。
桑二欣喜若狂,万没想到如此顺利,他立刻伸手就要搂她。
赵宝瑟伸手按住他的手,转头看了四周:“那就先等桑二公子的消息了。”
桑二到底不傻:“我如何知道小师妹的真心,不是哄哄我?”
赵宝瑟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了那个还没换回去的封回那个精致的乾坤袋,又在乾坤袋里面掏了又掏,好半天终于掏出一颗淡红的命石。
修行之人皆有本命石,一般来说,本命印石收归山门,供奉于灵运塔,若是命石黯淡失去光芒,那便意味着此人命数已断,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则是非常私~密的私印命石。
这种命石有伴生和后天随印两种。
后天将养的私印命石携带修行者的修行灵力气息,成为灵力的一部分,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一般来说,一个女子,会将自己的私印命石交付另一个人,那几乎是私定终身般的定情之物存在。
桑二拿到了命石,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转头看赵宝瑟,赵宝瑟一脸期待看着他。
都说趁人之危最容易得手,他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容易得让他有点失去耐心,想要就此干脆先动手……就在这时——
山崖上的野鸟哗啦啦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赵宝瑟转过头去,外面什么也没有。
戒堂的烛火一瞬间明灭,仿佛巨大的风在涌动。
北斗星君的面目模糊而又森冷。
桑二微惊了下,脑子回了点神,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既得了赵宝瑟的允诺,便先去了。
四周再度空荡荡。
桑二走了一会,赵宝瑟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口,孤高的悬崖下,什么都没有。
她伸手按住石壁,从这里落下去,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便是一滩模糊的血肉。
向下看去,什么也没有。
她在窗台上坐下来,靠在窗台后的石壁上,一脚放在窗台支棱着,一脚垂下,让风吹动被热血喷涌的头,松开手去看,手心被指尖的指甲的压出了淡淡的血痕。
今日这些嘲笑,这样的觊觎不过是当年母亲所受的十之一二不到。
被叫做娼妓之女便难受了吗?被语言羞辱便觉得忍不了了么?
这些曾经更深更重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曾经用尽全力不去想的,以不懂事的名义封存的,都在今日被揭开。
她不敢去想,那曾经天之娇女的女修,那曾被师娘说是最有天赋的小师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是同样一个人,她身陷烟花之地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生下她,是怀着什么心情养育她。
“若在尘埃低谷。饱眠,饱食,康健,等待。终有一日,都会好的。”
她又用了一口酒。烈酒灌喉。
和每一个曾经失去母亲的幼子一样,孩子对母亲的思念会贯穿整个来生。而不可说的痛也从未痊愈。
赵宝瑟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酒意和困意袭来,困厄之间仿佛重新回到幼年那个夜晚。
那个晚上,她顺着窗户落下,使劲抬着头,睁大眼睛去看,背光的星光下,看不清母亲的脸,有湿湿的东西落在她脸上,她不想母亲担心,使劲想要张嘴笑一笑,有东西落下来,咸~咸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母亲。
她在半梦半醒中恍惚听到一支曲子。
似乎是芒幽。
如同回到幼年的梦中,母亲用粗糙的古琴弹奏那样的仙乐,而不知阳春的粗俗兵士们嘻嘻哈哈,在欢场上拉扯残旧俗气的衣衫,有一个人伸手揽住她母亲,那触感恍惚揽到她肩上,她在半梦中流下眼泪来,对那面目模糊不清的人说:“怎么,你也想摸一下吗?”
那梦中的人似乎愣了一下,松开了手。
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到了耳朵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睡在了窗台旁的,身上盖着北斗星君的道袍。
这第二天下午,赵宝瑟便以“身体原因”先被放了出来,被要求就地在她的住地圈禁,等处理结果再说。赵宝瑟揉着乌青的眼睛回来,沈蕊准备了吃食,又问赵宝瑟:“小师姐昨天可看到封四公子。”
赵宝瑟摇头:“我昨天关着呢,哪里看他?梦里么?”
沈蕊道:“我昨日回来路上,远远看见封四公子往戒堂去了,我还以为……”她止住话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