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节 张居正之路能走么(第三更求月票)
只是这第三步,现在似乎显得要远了一些,贸然说出来,好像有点儿口气太大,甚至好高骛远了,还得要斟酌一番。
见冯紫英捧杯沉吟不语,官应震也不催逼。
开海之略提出来,此子肯定是有一番计较的,但是后来装填进去的内容越来越多,只怕也超出了冯紫英的预料。
很多东西估计也是慢慢摊开之后,才发现这里缺一块,那里差一截,慢慢充实填补,这样也才支撑得起一个称得上是永隆帝登基之后最大的一个施政纲要了。
不过在冯紫英看来,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施政纲要,纯粹就是一个应急之下拿出来的对策,之前是为了解决西疆平叛和复地战略粮饷,再其次就是解决九边特别是辽东战略安全,然后才终于把开海贸易与举债、税收都连接了起来,形成了这样一个四不像。
这个时代的朝廷基本上没有什么像样的治国方略,更谈不上现代国家治理那种有目的方略,收集情况调查研究提出施政意见具体落实执行对照反馈修正完善总结这一类治政方式更是基本不可能,或者说更像是一种朴素的惯性动作,某些步骤切合了其中一些环节,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主动的采取措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基本上是采取应急式管理,沿袭前制,若是有困难问题便想办法解决,若是没有特别,便凑合着过,更像是小国寡民的无为而治,但是像大周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纵横万里的大帝国,又怎么可能用无为而治能解决得了?
“官师,嗯,您这么要求,弟子若是推诿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可能会就显得不尊重您了。但是弟子这一两年里去了西疆,下了江南,也在翰林院里接触了不少,甚至也和内阁诸公和六部里不少同僚有过交流,的确有一些想法,也希望能够把一些想法纳入到开海之略中来。”
冯紫英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官应震是一个更追求实际的人,与齐永泰的略带理想化和清正以及乔应甲的现实而略显市侩还有些不同,他既注重心,也重视迹。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那弟子可否先问官师您几个问题?”冯紫英突然道。
官应震一怔之后,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嗯,学生问老师,不是正该么?但紫英这么说,肯定是有些棘手或者难以回答的问题了,嗯,为师知无不言,或者说就为师的观点作答吧。”
“那官师觉得现在大周现状如何?”
对冯紫英的这个问题官应震倒是有所预料,坦然答道:“不能说危若累卵,也称得上是步履维艰了。”
见冯紫英有些不以为然,官应震知道对方觉得自己太乐观了,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观点,大周底蕴还在,纵然有不少问题,但还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冯紫英继续问道:“那官师觉得主要是那些危险?”
官应震没有犹豫,“外部建州女真威胁日增,鞑靼人依然势大,现在固然不彰,但其一旦缓过气来或者遇上一二熊虎之主,便会成为大周肘腋之患,但这都不是最危险的,大周危机在内。”
“哦?”冯紫英脸色平静。
“朝廷财力枯竭,供养九边粮饷却日增,各地土地兼并日显,百姓承担赋税日重,导致不少庶民投于士绅门下,豪绅隐匿土地人口,反过来这又使得朝廷收入日减,加之人口增多和北地这一二十年天时大多不好,水旱不断,若是遇上一两场大灾,朝廷赈济不力便有可能引发大乱,”
官应震顿了顿,“宁夏叛乱,若非朝廷处置得力,只怕就要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了,但即便如此窟窿已经捅下,须得弥补,若非如此,朝廷有亦不会开海举债求变。”
“官师,还有么?”
官应震迟疑了一下,“太上皇和义忠亲王与皇上的关系扑朔迷离,也是一个隐忧。”
没多说,但冯紫英秒懂。
“那导致这些情形的主因是什么呢?”冯紫英再问。
这个问题就有些不好回答了。
官应震没有回避,当着自己这个弟子,他也不打算回避。
既然出山入仕,免不了就要遭遇这些,连直面都不敢,还谈什么做事?
“多方面的原因,这一二十年北地天时委实糟糕,几乎十年七旱,百姓民力消耗过甚,而外敌却不断膨胀,比如女真,而壬辰倭乱也给朝廷带来很大负担,嗯,还有一个原因,太上皇当政后期怠政,奢靡过甚,直接导致朝中官员庸碌混世,贪墨成风,”
这位官师还真敢说,冯紫英多了几分敬佩。
“人口增长也带来一些问题,一些地方人多地少,比如福建,,而稻麦亩产量从前明以来未有大的增长,这也迫使百姓寻找更多的谋生办法,”
差不多了,冯紫英对官应震的观感又深了一层,能觉察到天时不利带来的长期影响,能看到人口增长带来的压力,敢直言元熙帝中后期的怠政荒政带来的危害,已经足以说明官应震具备了一个合格官员的水准。
“官师,您说的这些也是弟子所观察了解到的,但弟子以为关键还在于两点,朝廷税赋收入不增反减和百姓所承受日益加重的矛盾,边地防务承受的压力日益加重带来的粮饷增加和朝廷日益枯竭的财政收入矛盾,这两大矛盾其实如果仔细分析就是一个问题,百姓人口越来越多,但满足百姓需求的粮食、布匹等基本生活所需的东西却增长乏力,一旦有天灾、叛乱、战争等影响,那么就会立即引爆挣断这根本来就已经绷得很紧的弦。”
官应震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开海能解决这些问题?”
“不能根本解决,但是却能缓解,或者说为我们寻找解决办法赢得一些时间,又或者说,要解决刚才我们说的问题,需要多策并举,并非哪一个办法,哪一个方略就能彻底解决。”冯紫英摇头。
“哦?”官应震扬了扬眉。
“比如,开海可以扩大海贸往来,增加朝廷税收,缓解国库空虚压力,同时打通登莱朝鲜虾夷海西、野人女真商贸路线,扶持海西、野人女真袭扰建州女真后方,可以减轻我们辽东正面战场压力,为我们赢得时间,垦拓东番,甚至虾夷地,可以一定程度减轻长期遭遇天灾地区的流民压力,”
官应震打断冯紫英的话头,“紫英,你所谓的赢得时间,那么为师想问一句,赢得时间我们能做什么?怎么改变现在日益艰难的处境?”
官应震问到点子上了。
冯紫英老说赢得时间,时间赢得了,又能做什么,怎么做才能改善困境?
情况越来越糟糕,就算是建州女真那边的攻势可通过海西、野人女真的袭扰,甚至还可以与蒙古左翼的媾和来压制,但又能如何?
老百姓谋生之路依然艰难,稍有天灾人祸,可能就要陷入绝境,而再有如白莲教这等妖人在其中煽风点火,没准儿就又是一场叛乱。
“官师要问的是如何解决朝廷日益增长的税赋所需和百姓日益艰难困苦的生活处境,嗯,其中很大程度是税赋日重的矛盾吧?”冯紫英淡淡地道。
冯紫英也一针见血,这个问题其实前世中网络论坛上解释太多,归根结底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中遇到的问题。
按照传统理论,那就是王朝轮回,天灾、瘟疫、战争轮番着来,让人口锐减,然后胜者为王,新王朝继续;或者就是要走生产力生产制度的改革,走扩张海外拓垦和积累相结合的路径,缓解国内矛盾。
前一条当然没人愿意走,但是后一条,在大周走得通么?
前世中张居正的改革也是中道崩殂,为大明延续了几十年寿命,但现在大周能行么?
光是清理土地恐怕还不够,还得要走雍正的摊丁入亩,可能才能缓解压力,但是话说回来走这一路径,恐怕一方面会激化上层矛盾,另一方面会不会让本来可以走向资本主义萌芽的生产力生产关系变化被打断和延缓?或者二者有机结合的改良之路?
冯紫英觉得自己要想走张居正的路径,恐怕没有二十年时间养望积淀难成。
但大周还能熬二十年么?
没有前世中大明张居正那样的改革的续命,建州女真的崛起势头似乎比前世中更凶猛,但是小冰河来得是更加频繁,冯紫英真的不确定能不能熬过去。
所以哪怕自己现在无法做到,但是却要给自己能影响到的人指出一条路,推动他们先尝试去做,自己日后或许可以站在巨人肩膀上加一把力,捡一个落地桃子?
想得挺美,但冯紫英很清楚,自己恐怕要做的一样很多。
“官师,我有两类想法,要看官师您觉得什么时候该怎么做了。”冯紫英想通透之后,坦然告之。
丁字卷 第一百一起十七节 妙玉(补昨晚更求票)
从官应震府上离开时,想起官应震有些紧锁的眉头和有些发青的面颊,冯紫英估计官师今晚,嗯,估计今后几晚都怕要睡不安枕了。
其实看到这些问题的当然不会只有他冯紫英,纵然他们和自己相比,欠缺一双能看穿数百年进化发展史的慧眼,但是却不能小觑他们对这个时代的认知。
尤其是像叶向高、方从哲和齐永泰以及官应震这些人,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从朝廷中央到地方上的种种经历见识,要说他们不清楚这个举步维艰的帝国究竟存在哪些问题,他们会一无所知?想想也不可能。
这从宗室到士绅在豪商巨贾们对土地的兼并,寻常庶民百姓隐匿身份,向这些宗室皇庄投田献土躲避税赋和劳役,官府会不知道?他们这些门生遍天下的阁老重臣们会不知晓?
元熙帝在后期的怠政惰政以及对自己亲信的臣僚们宽纵无边导致的贪墨横行,六下江南留下的一地鸡毛,至今都还没有收拾完,他们也不清楚?
人口猛增加上土地税赋流失,百姓缺乏谋生之道,这些道理其实谁都明白,关键在于如何来改变?
重新清理丈量土地,清理隐匿人口,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那是在挑战整个宗室加士绅群体。
不说人人如此,但是相当大一个群体,甚至可以说是极具影响力和话语权的群体的利益都会受到挑战和损害,这里边甚至包括准备操刀者自己。
至于说冯紫英给官应震提出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构想,更是把官应震给震蒙了。
这个大招几乎是要废黜士绅们的特权了,但事实上那不可能,会遭遇极大的抵制,起码现在还有难度,另外即便是推行了,在地方官吏和士绅们利益一体化的情形下,最终还是会演变成为一个转嫁到农民头上的过程,但是对土地的丈量清理,的确能给在一定程度上朝廷带来增收倒是真的。
所以在给了官应震一些“振聋发聩”和“看似毫无可操作性”的建议之后,冯紫英又“靠谱”地给官应震提出了另外一些建议。
比如引入目前已经在沿海一带由西夷人引入进来的土豆、番薯等耐旱高产农作物。
尤其是土豆,极其适应北方山地和黄土高原区,适应力强,产量高,容易种植,对于在当下北方地区遭遇水旱灾害频繁的前提下,如果这两种作为能够普及开来,能够很大程度减轻老百姓遭遇天灾时缺衣少粮而铤而走险的可能性。
再比如改革吏治,推进吏治考核的规范化和高效化,这提点冯紫英借鉴张居正的“考成法”。
再比如,冯紫英提出设立银庄,通过银庄募集银钱来扶持一些“重点战略产业”,而这个“重点战略产业”主要指两方面,一是产品能够大量出口的产业,比如丝绸、瓷器、制茶、造纸等产业,另一类就是当下大周较为落后但又不可或缺甚至亟待发展的产业,比如造船、采矿、冶炼、机械加工包括枪炮制造这一类不可假于人手的产业,而这些产业很大程度大周已经落后于欧洲,但落后还不算太多,急需向欧洲学习赶上来。
总而言之,零零碎碎的,冯紫英和官应震说了不少,而官应震显然还没有适应冯紫英给他带来的冲击,以至于在冯紫英离开时他都有些恍惚。
而冯紫英向他提出在设立银庄时的一些想法,包括选址扬州,官应震也只能懵懵懂懂的点头应是,没有太多更好的建议。
不过冯紫英还是向官应震介绍了银庄的谋利手段和对大周整个工商业经济可能带来的助益,包括他的一些设想,甚至也隐隐提及了朝中一些人对此的态度,这也获得了官应震的认可。
该做的,该说的,冯紫英都做到了,剩下的就该是在其位谋其政了。
既然官师要执掌中书科,并且专司开海之略,冯紫英的职责就是做好其助手工作,而官应震也不需要有其他人在他身畔指手画脚,除非他需要。
船从启动那一刻起,冯紫英就放松了下来。
原本练国事是打算跟随冯紫英一道去扬州的,冯紫英也希望练国事能和自己一道,但是这却被刚进入角色的官应震断然否决了。
刚刚进入中书科的官应震毕竟已经脱离大周官场好几年了,很多情况还要熟悉,而中书科的职责,开海事务的梳理,都急需一批得力人员来帮衬。
练国事自然就是最好的助手,这等时候官应震怎么会同意让练国事跟随冯紫英去扬州
冯紫英去扬州谋划银庄一事虽然重要,但是毕竟这一趟也只是一个搭框架的活儿,很多事情只是意向性的先尝试着先接触,具体如何来做,还有很多细节性的事务要慢慢一步一步来。
官应震的任命一下来,便马不停蹄的入主中书科,对于原有那些混吃等死的闲散子弟们立即就被赶到了一处偏舍,官应震给他们的说法就是愿意来就来这偏舍里混着,不愿意来悉听尊便,最好不来。
而新的中书舍人们暂时还没有补上,但是官应震已经开始在这一两科的进士们里选拔了,而冯紫英和练国事更是当仁不让的被官应震点将进入中书科协助他工作。
看着史湘云兴奋地在船上窜来窜去,而玉钏儿和史湘云的丫头翠缕也是格外亲热,二人在荣国府里便熟识,现在有机会一起南下扬州,更是欢喜无比。
倒是妙玉沉静的坐在船舱一角,手中却握着一卷佛经,只是心思却已经不在经书上,单单是看那眼神,便知道神思不属。
王熙凤的确是在荣国府里有些本事,寻个机会果真说动了贾母,加上史湘云“义薄云天”的豪气,贾母还真的就同意了史湘云南下扬州去和黛玉作陪。
当然这也是建立在冯紫英“正好”要南下扬州,可以护送一程的情形下。
不到半个时辰,史湘云便和妙玉熟络了起来,虽然妙玉也很喜欢史湘云的这种豪爽性格,但是长期在佛门清净之地生活的她,还是对史湘云这种自来熟的性子不太适应。
“真没想到林姐姐还有一个姐姐,但初一说还不觉得,但这么仔细一看,妙玉姐姐你和林姐姐还真的一些相似呢。”史湘云快人快嘴,“不过妙玉姐姐身体可要比林姐姐强得多,”
“云姑娘和我那位妹妹很熟悉?”轻轻叹了一口气,妙玉也丢开了有些心思。
“是啊,林姐姐在府里边住着,我也一样,和林姐姐算是同病相怜吧?”史湘云大大咧咧地道:“我们几个,还有探丫头,二姐姐她们,都很熟识,没事儿大家以在一起聊聊天,有时候也写写诗,作作画,”
这便是自己那位妹妹的大家闺秀生活,妙玉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来。
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自己在佛门清修,她在闺阁中吟诗作画,孰好孰坏,好像一时间也很难评判。
而现在大家却要一起同样面对一个父亲过世的场景,把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牵扯到一起,想到这里妙玉也越发觉得人间缘分果然是很难说得清楚。
妙玉也已经从史湘云那里知晓了荣国府的情况,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便是荣国府老太君的嫡亲外孙女,看样子若是父亲去世,这位妹妹也多半是要寄居在荣国府中去的。
对于了林如海,她有一些印象,但是你要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也说不上,只不过为人之女,这等情况下理所应当要回去一趟,见一见最后一面。
对这一点妙玉不太在意,但是师傅却在临行之前要自己再郑重其事的考虑一下,入佛门易,但是出佛门之后你很难再融入这个社会了。
师傅的提醒让妙玉也是心惊肉跳。
师傅一直说自己尘缘未尽,并非佛门中人,只是机缘未到,所以暂时栖身与佛门。
这让妙玉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的机缘从何而来,难道就是因为这一次的归宗认祖?
妙玉不这么认为,这位没见过几次面的父亲这个时候突发奇想要见自己,或许有某些歉疚心理在里边,甚至可能要补偿一些什么,但是那又如何?
难道还能重新改变自己这一生的命运?
要说妙玉从未考虑过自己未来的生涯,那是假话。
虽然说成日里在蟠香寺中,落得个清闲自在,但是随着年龄日长,师傅却又不肯帮自己剃度,妙玉自己都意识到一些东西。
自己好像对真正投身佛门并不抵触,但是也没有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有的那种期盼,嗯,约摸就是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
过于古板而枯燥的佛门生活对于青春少艾的女孩子来说,委实太过于乏味了一些,对妙玉来说,似乎和岫烟在一起的日子更能让自己心情愉悦,这大概就是师傅一直认为自己不不属于佛门的缘故吧。
总归还是要面对这样一个家庭,虽然现在这位父亲已经病入沉疴,但妙玉对自己这等时候回去还是有些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