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共白头
司月一晚上, 睡得不是很好。
反反复复,总是做一些梦。
最开始,是随着司南田刚刚搬到黎京城里的时候, 李水琴常常和司南田吵架。他们一边吵架, 一边还要拉着司月。
李水琴哭着说司月不管他们的死活,司南田说司月最喜欢自恃清高。
司月忍着一天的疲惫想要逃回自己的房间里, 可天地瞬间变了色, 惊雷轰的从极近的地方打了下来。
暴雨如注, 她变成了幼时的司月,哭喊着拍打着那扇小小房门,求司洵开门让她进去。
大雨冰冷地浸湿了她身上的每一处衣角,好似地下爬出来的无数只手, 拖曳着拖曳着就要把她拉下去。
司月拼命地站起来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漫天大雨中她什么也看不见, 却拼了命地朝那个未知的方向跑去。
跑啊跑, 跑啊跑。
她跑丢了脚上的鞋子, 跑进了一座居民楼里。
那楼道散发着常年湿冷的霉味, 早已坏掉的灯泡阴森地趴在那片黑色的墙面上朝下看。
司月战战兢兢地扶着那片冰冷的墙面朝上走, 却在拐角的地方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司洵和李水琴。
鲜红的颜色从家门口蔓延到了他们的身上, 司月分不清到底是红色的油漆还是四溅的鲜血。
她惊恐地跌坐在那坚硬粗砺的楼梯上, 嘴巴张开着尖叫却如论如何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司月拼命地喊叫,那阴森的楼梯间却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吃掉了她的所有惊恐尖叫。
“司月, 要不要吃山楂?”
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司月的身后响起,她满眼泪水地转过头去,却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他半掩在晦涩的黑暗里,却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温热的手。
司月颤抖地拉上了他的手, 男人嘴角轻笑,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忽的,她又变成了那个成年的司月,身子颤抖着紧紧抱着那个男人的脖颈。
他轻轻地将她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胸前,然后抱着她走出了那条寂静的楼道。
他们穿过了长长的玫瑰花园,抬眼会看见连绵的山脉。那条路并不好走,男人却一步一步稳妥地将她放在了一张柔软的床上。
他怜惜地抚上了司月脸颊上的泪珠,然后对她说:“司月,有没有想我?”
司月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不认识他,她把他忘记了。
可是那个男人却一点都没有生气,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离开了那个房间。
司月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睁开双眼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场梦。
床头的闹铃响了很久,司月伸手将它摁停。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司月昨天的时候接到了博物馆那边的电话,和她联系的是一个叫做沈棋的男人,听着声音像是二十三四,挺年轻。他在电话里里和司月讲了一下博物馆方面希望和她约个时间讨论一下做马古城专题演讲的事情。
司月看了下时间,和他约了今天下午。
她和李经理说了下午要去博物馆和沈棋见面的事情,李经理只让她注意安全。
博物馆离辰逸距离不算太远,司月打车过去不过二十分钟。
远远的,司月就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男人,他面庞还有些稚嫩,看起来像是刚出校园不久。
沈棋老远看到司月下了出租车,就小跑着朝她的方向过来。
司月朝他笑着点了下头,沈棋嘴角咧开哈出了不少白气,“司月老师你好。”
司月倒是第一次被人喊老师,她随着沈棋朝博物馆里走,“你好,沈棋,不过我不是老师。你可以叫我司月。”
“怎么会不是老师呢,司月老师,我看过你画的那副黎京美术馆的设计图,还有你后来设计的那幢私人别墅,真的是太绝了!特别是你关于黎京美术馆设计的理念,我当时就觉得到底是怎么样的设计师能想出这样的点子,今天我看到你我才觉得,真的是上天偏爱。”
沈棋嘴巴一路上就没停过,拼命地说着司月的好话。司月倒是有些好奇,他怎么知道她参加过的这两个设计案。
沈棋伸手推开了博物馆的大门,让司月先进去暖和暖和。
“司月老师估计不记得了,年前的时候,你参加过一次酒会活动,你先生那个时候给你介绍了那个别墅设计案的主人,后来你们还一起吃饭了。”
“你怎么知道的?” 司月脱下自己的大衣,叠好拿在手里,随着沈棋朝办公室走。
“他是我叔叔,那天我也在那个酒会上,只不过我没见到你人,后来叔叔搬家的时候提起过你,说你和季先生感情极好,还说你不仅设计有灵气,而且很努力。为了这个别墅前前后后找了他好多次,最后交给他的成果他也很满意。”
从旁人那里听到对于自己设计的评价总归是有一些不一样,虽然司月大概率知道沈棋只是在说些客套话,但是她心里还有些微微的高兴。
沈棋领着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就和司月讨论起了关于马古成建筑的宣传活动。
黎京下午的时候,天气愈发阴寒。
气象局三点发出暴雪橙色警告,四点开始下雪。
最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一点点,点缀在昏暗的天色里,翻腾在暖黄的灯光里。
后来,漫天鹅毛大雪,好似一层密密的织网,轻轻落在这片冷寂的天地之间。
白色安静的病房里,李原正站在一旁念着辰逸这段时间的工作简报,他已经在这里汇报了快有两个小时,病床上那个男人的脸色却没有好转任何。
透明的液体一点点带走季岑风的体温,他的手指冰得吓人。
“几点了?” 季岑风侧目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大雪,声音有些低哑。
李原抬手看了眼手机,“四点四十了,季先生。”
季岑风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下了床。
李原嘴角紧紧地抿起,他知道有些话,他说了也没有用。
医生早就三番五次地和季岑风叮嘱过,他的胃已经被他自己折磨得不成样了。之前他是想死,所以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身子。
可是现在他明明最应该遵医嘱养身体,却偏偏日日去等司月。
她熬到晚上七八点才下班,他就等到七八点。
再把她慢慢送回家,然后他才肯回家。
一来一回,吃到晚饭的时候常常已是深夜,更有时候,他胃痛到无法忍受,便会只吃些止痛药然后直接睡下。
可是胃痛磨人,又如何能睡得好。
左右不过几个小时,又早早起来,去司月的楼下等着。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他每天六点站在司月的楼下。
李原甚至不敢去想,今晚这一场大雪落下,明早该会有多么的冷。从前他只觉得季先生无坚不摧,现在才发觉,他不只是对司月狠,他对自己更狠。
要不是中午的时候他痛到冷汗直流差点连路都走不了,季岑风现在也不会待在医院里。
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他有辰逸这间公司要管理,他更要事事以司月为先。
那个男人毫不吝啬地瓜分出了自己所有的时间,却那样潦草地将自己丢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李原再抬起头的时候,季先生已经穿上了黑色的大衣,除了那张略显苍白的唇色,几乎看不出来那是几小时前连路都走不了一步的季先生。
“季先生,现在要去博物馆接司月小姐吗?” 李原跟在季岑风的身后问道。
季岑风点了点头,低声问他,“车上有伞吗?”
“有的,季先生。” 李原答道。
“好。”
沈棋今年刚从大学毕业,他在博物馆主要负责的就是活动策划。
黎京博物馆这几年常常做一些颇有新意的展览活动,所以前段时间才会朝司月发起邀约,请她来博物馆讲讲她在东问时看到的那些建筑。
几个小时的讨论下来,沈棋基本确定了这次活动的方式。
司月会同他一起筛选出一百张最具有代表性的照片,在活动当天展示在博物馆内。然后在下午的时候,邀请所有感兴趣的人一起听司月做一场演讲。
演讲的内容会同司月在公司里做的有所不同,这一次的要更侧重于司月个人的经历,她在东问的生活,遇见的人,看见的事,以及参观这些建筑时的心情。
司月七七八八记下了所有的要求,终于在六点的时候,结束了所有的讨论。
沈棋这才得空看了一眼窗外,他打了一个打哈欠,调子拖着说道:“天都这么黑——”
“天啊!” 他声音忽然提高。
司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窗外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洁白的雪花轻轻飞舞在明亮的灯光下,那样温柔地给这个世界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被子。
所有匆忙前行的脚步都被这柔软轻轻地绊住,车辆、行人缓慢地赴这一场冬日的约定。
女人有些发怔地看着窗外那片漆黑的雪景,可她却好像看到了一片宁静而又空旷的田埂。细细的一条小道蔓延在无边无际的麦田之间。
天地一片寂静。
那天,也是这样的漫天大雪。
“司月老师,你怎么来的?” 沈棋找了一把伞,这才发现司月正看着窗外发呆。
司月听言回过神来,站起身子去穿自己的外套,“我打车过来的,现在打车回去就好。”
沈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我送你吧,现在打车估计很难打到了。”
司月跟着他朝外走,她没有答话。
两个人无声地穿过已经闭馆的博物馆,沈棋推开了大门。
一阵风雪急急地涌入了司月的衣角,冰冷地攫取着她身上仅存的温热。
雪花翻飞在女人的眼前,她不禁微微闭上了双眼。
一把大伞很快就稳稳地打在了司月的头上。
沈棋低头朝司月说道,“司月老师跟我这边走,我的车就停在左边的停车场。”
司月身子却没有动,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看见了那个站在路边的男人。
她不知道他要来。
但她知道他会来。
男人身姿笔挺地单手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昏黄的路灯下,无数上下翻飞的雪花悠扬地落在那把黑伞的顶端,然后慢慢滑下。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厚重大衣,眉眼平静地,朝她走了过来。
司月记得很多关于季岑风不信任她的画面。只要是她和任何男人或长或短地接触在一起,季岑风都会从心底里觉得,她是在勾引别的男人。
所以他会问她晚上去了哪里?和什么人?为什么?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而后来,他会直接说她撒谎。
他不信任她,所以司月后来才知道,她其实说什么都没用。
司月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朝沈棋说道,“麻烦你了。”
她不想再听到那些话。
可是司月还未朝着沈棋的方向迈出第一步,那个男人就伸手轻轻拉住了她。
他手那样的冷,贴在司月余温尚在的手腕上,生生叫她发起一身的颤栗。
司月有些不敢相信地抬头回看他,他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
季岑风随即收回了手,垂下眉眼看着司月,“我送你回去吧。”
司月屏气看着这个面色平静的男人,他从来都是这样,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会把怒火隐藏在平静的质问下。
可是司月还没来得及拒绝,沈棋就开口了,“是季先生啊,您和司月老师的感情真好,这么大的雪还来接她。”
沈棋并不知道司月和季岑风已经离婚了,既然季岑风来了,他倒是也省了事。
司月最后还是上了季岑风的车,沈棋说的没错,这样的暴风雪,街上根本打不到车。
季岑风把司月送到了小区门口。
一路上,他什么都没问。
两个人隔着宽宽的座椅,各自倚在那一侧。车里的暖气慢慢地温热了司月的身子,她不知道,他的手掌是不是也不再那么冷了。
司机只能把车子停在小区门口,保安解释说里面有段路因为积雪严重堵了,所以晚上的时候外来车子都不让进了。
“谢谢你,季先生,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司月朝季岑风道完谢,就下了车。
李原从副驾驶转过头来将刚才的伞又递出来,“季先生,伞在这里。”
季岑风看了一眼,“不用了。” 随即也跟着下了车。
还是同许多个送司月回家的夜晚一样,男人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寂静的雪夜里,只有那低低的沙沙声。
司月走一步,那个男人走一步。
大雪轻轻落在他的肩上,她的发梢上,他的眼睫上,她的衣袖上。
积雪深重,司月走得很慢。
那缓慢的沙沙声,声声落在她的心上。
“季先生,回去吧。” 司月伸手按在楼梯口的门把手上,侧身看着季岑风。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季岑风轻轻点了点头,“行。”
大雪越下越大了,随着呜咽的晚风呼啸在男人的身侧。
洁白的信封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司月接了过来,“回去吧。”
“好,看你上去。” 男人嗓音淡淡,眼里有不易察觉的红血丝。
那天晚上,季岑风在楼下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层层的积雪顺着他的发梢簌簌落下。
落在他湿冷的大衣上,落在他僵硬的手指上。
他长久地凝视着那场浩浩汤汤的大雪从无边无际的夜幕慢慢落下,夜色一分冷过一分。
季岑风想知道,司月还记不记得。
记不记得,那天,外公同他们说:
“一起在雪天里走过的人,一定也会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