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向前走
阿风从前常常半夜爬到阿野的怀里。
阿野会从浓浓的睡意中醒过来, 摸摸怀里的小脑袋,总能摸到一手的湿意。
最开始他还会问“怎么了?”
后来阿野也不问了,他知道。
她想妈妈了。
他也想。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妈妈好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符号, 他们可以随口提起并不会有太多的波澜,也可以很久不谈, 却从未在心里把她忘记。
八岁就知道要做各种零工给家里赚钱的阿风更是知道, 她没有属于这个年纪的童年, 她没有可以肆意玩耍的空闲,更没有可以撒娇耍赖的对象。
哥哥很好,可是哥哥再好,也不是妈妈。
阿风甚至有些不记得, 妈妈在的时候, 是什么样子的了。
太久远了。
她也会这样轻柔地抓着她的手指帮她清理伤口吗?也会关心她到底疼不疼吗?
妈妈走的时候, 她还太小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当司月拿起她手指的那一瞬间, 阿风却情不自禁地流起了眼泪。她还太小, 即使伪装得再好, 再不想让阿野担心, 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欺骗自己的心。
司月那样的温柔, 轻轻握住她的手指,仔细地给她清理伤口。
阿风想,如果妈妈还在的话, 一定也是这样的。
那晚过后,有些东西,就变了。
每日出现在司月房间里的,不再限于各种颜色鲜艳的小花, 有的时候会是一只竹编千纸鹤,有的时候会是一张铅笔手绘画。
没有什么价格昂贵的东西,却让司月在每天回家的时候,总会慢慢期待。
而白日里,司月还是会每天和阿野一起去马古城的各个遗迹采风拍照,但是很多时候她会在经过镇中心的超市时,给阿风买一点零食带回去。
从前阿风只吃那种最便宜的、色彩鲜艳的糖,但是司月会给她买其他的。
“司月,那个,” 阿野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她身后挠挠头,“不用总是给阿风买零食。”
阿野并没有随着阿风一起,喊她姐姐,他还是喊她的名字。
“为什么?” 司月还在挑着,“小孩子吃一点应该没事的。”
“还是说,” 司月转过头来看着有些局促的阿野问道,“阿风有什么基础疾病不能吃零食?”
“没有没有,” 阿野立马说道,“只是…” 他脸色黑,难得见到一些陀红。
司月知道他在想什么,转过身去拿了几袋饼干,“我给你们也添了不少麻烦,这些也是应该的。”
司月察觉得到,不知不觉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还是慢慢地杂糅在了一起。
但是很奇怪,那些廉价而又简单的礼物,却让她一次次感到了不含任何杂质的真诚。没有人要求有任何回报,每个人却又那样心甘情愿地付出。
两个人傍晚时分到了家,阿风早就坐在门口等着,一见到路上有人影出现,小蹄子就飞奔冲向了司月。
“姐姐——!” 阿风一下抱住司月的腰,她生得瘦小,八岁像是六岁的身形。
司月摸摸她的头,“回家了。”
阿野看着两人的背影,嘴巴不知什么时候咧开无声地笑了,笑的眼睛眉毛都飞了起来,少年握紧手,快步跟了上去。
“哥哥,这批手工我做好了,明天给超市送去。”
“行,你做完这批就先别做了。”阿野一边端着饭菜到桌上,一边说道,“最近家里收入挺稳定的,爸爸前几天也寄钱回来了,你就在家休息几天吧。”
司月帮着收拾了一下桌子,她好像今天才意识到,阿风每天都呆在家里从没有出去上过学。
“你没有去上小学吗?” 司月问道。
阿风忙着把工艺品往袋子里装,声音带着喘,“没钱不上。” 她说完抬头嘿嘿朝司月笑了一下,复又去装那工艺品。
司月转头去看阿野。
“我也没读过书,” 阿野站在桌子旁边看着司月,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低落。
但是他从前从没觉得不读书有什么,这里的小孩都是这样的。会说当地话,有一门手艺就够生活一辈子的了。
那些数学英文,学了也只是浪费钱。
但是在司月看向他的那个瞬间,阿野忽然觉得了一丝莫名的悲哀。他很难讲清楚是为什么,好像她太好了,而他差得太多。
“家里想想办法也不能去读书吗?” 司月又问道。
“读书没用的,姐姐。” 阿风直起身子,把装满工艺品的袋子拎到墙角,然后坐到了司月的身边,“我读书就没办法帮哥哥挣钱,而且读书了也没用,这里的人雇不起读过书的人。”
阿风皮肤也是黑黑的,但是两只小眼睛却总是闪着亮,很少像那天晚上那样,掉眼泪。
司月看着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三个人吃了晚饭,司月帮着收拾了碗筷。
“不用啦,你是客人而且你付过钱了。” 阿野要去拿她手边的碗。
“没关系。” 司月打开水龙头避开了他的手。
阿野嘴角动了动,点了点头。简陋的厨房里,穿着无袖衫的男孩靠在水泥墙边,他头微微低着,看着面前那个女人。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衣角塞在浅色的贴身牛仔裤里。乌亮的长发被她随手盘起,整个人氲在这朦胧的月色里,好像就连垂眸的片刻,都美得惊心动魄。
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又或者他见过很多。
送水果的目的地旁边就是一家经营不正当生意的理发店,那里常常站着许多浓妆艳抹的女人。
她们各个都画得好漂亮,像画报上一样漂亮。
可是阿野却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司月。
她来东问国一月有余,同他们说的话却并不多。她总是喜欢淡淡地把人拒之门外,所有任何可能踏入她心里的道路都被她自己紧紧堵死。
但是这段时间,她变了。
她会在楼下和他们一起吃饭了,会给阿风买零食,也会帮着他们,做一些事情了。
阿野知道,这才是真的她。
“司月。” 阿野开口。
司月手里冲着泡沫,低低应了声。
“半年后,你就要回去了吗?”
“…嗯,会离开。” 司月会离开,只是她无法保证,会回去从前那个地方。
狭小的厨房里,热气蒸腾,阿野额头上的汗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朝下滚落。可他却没有伸手去擦,只任由汗水掉下。
“你不开心。” 阿野说道。
他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司月不开心,可是她从来也没有发过脾气更没有哭泣过。她那么正常地和所有人说话、交往,但是阿野却一直觉得,她不开心。
甚至,她很痛苦。
司月听言,没有说话,她把最后一个碗冲洗干净放到架子上,然后擦干了手。
她身子慢慢转过来看着阿野,认真地说道:“嗯,我不开心。”
司月没有否认。
“找个人倾诉的话,会好很多。” 阿野擦了擦了头上了汗,司月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朝他生气,嫌他多管闲事。
“嗯。” 司月点了点头,如果能找到的话。
月光安静地流淌在这间简陋的厨房里,阿野却第一次觉得,这里这么的明亮。
第二天,司月要去文帝最北边的那片废墟,阿风结束了手工活,缠着阿野求他带自己一起去。
阿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司月,又看了看阿风,“阿风,我们是去工作的,没办法带你去玩。你到了那里也只能坐在太阳下晒着。”
但是阿风还是不撒手,两只眼睛小鹿一样朝上看着旁边的司月,湿漉漉的,透着哀求的意思。
司月朝她伸出了手,“走吧。”
“耶——” 阿风一蹦三尺高,直接冲到了司月的怀里。
北边的废墟果然是最不值得去的一处,即使司月来的时候已经有所预感,但还是被眼下的情景震慑到。
一片片高大的建筑在炮火的摧残下一点也看不出最初的面貌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这一处的建筑面积并不算小,但却是损坏最严重的。
文帝这边的政府根本不在意这些历史遗迹,光是顾着自己的人口存活问题都已是自身难保,谁还有精力来保护修缮这些建筑。
司月让阿野带着阿风在这附近玩,她一个人去拍照就好。
阿野之前给她的地图,她现在自己已经能认路了,而且这一片大多是废墟,视野开阔,几个人只要不走远都能看到。
阿野反复和司月确认了可以,他才带着阿风去玩。
阿风兴奋坏了,拉着阿野的手好像一只野兔子,走路连蹦带跳。她以往每日就是在旅馆看店,顺便做些手工活挣钱,阿野才是最辛苦的,运水果累极了,炎炎烈日下顶着几十公斤的水果走一两个小时都是常态。
所以阿风从来也没抱怨过,她想出去玩,却也不敢出去玩。
可是姐姐却好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女一般,给了他们这么一大笔钱,还对他们这样的好。
司月不知道,阿风这几天晚上睡觉,已经开始“姐姐,姐姐”的说梦话了。
阿野听到过几次,他翻身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睡不着。
这几日的文帝气温逐节攀升,前段时间三十八/九度已是难忍,今天的温度已经直逼四十二度。
司月在烈日下拍了两个小时照片已经是衣衫尽湿,弯腰久了再站起来,差点没稳住就要跌坐在地上。
还好旁边有一处半腰高的石柱子挡了一下。
司月躲在那片石柱子的阴影下休息了两分钟,她左右环视了一圈,发现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拍了,便朝着阿风阿野的方向喊了两声:
“阿野——阿风——”
那边的人一听到声音立马回过了头。
阿风更是,她当下便丢了一只攒在手里的石头,朝着司月的方向跑了过去。
司月刚要站起来,阿风一脸担忧地扑到了她身边的低声拉着司月的手问道:“姐姐,你受伤了吗?”
小丫头身子动来动去地寻找司月受伤的地方,倒是先把司月逗笑了。
她一只手拿着相机一只手拉着阿风的手连忙说道:“我没受伤,我只是坐在这里休息而已。”
阿风一听,整个人跪坐在司月旁边,脸颊不自觉都红了。
“姐姐,” 她声音软软的,“我还以为你受伤了。”
司月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那个男人。那天她从小山坡上摔了下去,他并没有像阿风这样第一时间跑过来,关心地问她:“受伤了吗?”
他只是看见了温时修,他只是不服气而已。
那些曾经被司月刻意忽视的低落,好像忽然密密麻麻地浮上了心头,那样难忍地拉着她的情绪想要重新坠入深海。
只不过那时的司月,失去了自我,她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笑着吞下了所有的难堪。
“姐姐?” 一个稚嫩的声音又从司月的耳畔响起。
她目光落在嘴角高高扬起的阿风脸上,一双清澈而又明朗的眼睛里,像是一池澄澈的湖水。
司月思绪收回,站起了身子,“走吧,今天结束了。”
“结束了?” 阿野也走了过来,“今天这么快吗?”
“嗯,这一片没什么好拍的。” 司月点点头,“对了,你是不是说镇子西边有一家中国超市?”
“是的,”阿野连忙应道,“今天要去买些东西吗?”
“今天时间正好够,我们去买些东西吧。” 司月拉着阿风朝前走。
“好。”
路边拦了一辆小三轮,三个人上了车。
荒芜的路边卷着眯眼的黄沙,燥热的天气蒸腾着人身上的最后水汽。司月沉默地看着路边飞驰而过的风景,她离开季岑风一个多月了。
他没来找过她。
也对,她的手机已经丢了。
又或者,即使她没有丢,他也不会来找她的。
司月曾经以为,那几个人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她曾经那么地放不下,割舍不掉的人,可看看现在。
她离开了那么久,世界不还是一样在平稳地运行吗?
她离开了他们不会死。
他们离开了她,也是一样。
司月心头一阵难言的苦涩,她好像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道理。
三轮车很快就到了中国超市,里面放着司月熟悉的中文歌。
阿风好奇又紧张地跟在司月的身后,看着她挑选商品。她也许曾经吃过这些,但是她不记得了。
司月买了一些面条、饺子和酱料,然后结了账。
阿野执意要帮她拿,司月也就没拒绝。
这里离家很远,三个人站在商店对面的沙地上等车。阿野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块大石头,叫司月和阿风坐过去。
“你呢?” 司月问他。
阿野白牙一咧,“我不坐,习惯了。”
司月刚想再说,忽然阿风低低地喊了她一声,“姐姐。”
司月转头去看她,“怎么了?”
阿风两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台照相机,“姐姐,你的照相机…”
司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相机,立马会意,她拿起相机对着阿风,“想要拍照是吗?”
谁知道阿风着急地把自己的脸挡了起来,“不是不是的。”
司月放下摄像机,有些不明白。
阿风脸颊红红,声音也透着犹豫,“姐姐,我们三个人拍张照好不好?”
司月有些愣住了,她没想到阿风是想要三个人拍一张照。她并非是要她自己的独照。
阿风见司月有些犹豫,她绞了下手指还是说道,“姐姐,你只住半年就要走了,我怕以后想你,连张照片都没有。”
焦热天气里,她声音像是轻盈的风,灌在司月的耳里。
“为什么会想我?”她仿佛知道那个答案她不敢听,可她还是问了出来。
阿风眼里霎时有了些泪花,“姐姐,你很好,我舍不得你。”
她人那样的小,眼泪那样的真。
一阵风忽然卷起,地面散落的泥沙低低地在脚边打起了旋。
司月一瞬间有些看不清了。
她不知道到底是这些简单直接而又真诚的情感更为珍贵,还是那些耗费了她所有精力、情感甚至心血去维护的情感更为珍贵。
她曾经那样一厢情愿地付出,司南田、李水琴、司洵,甚至于季岑风。
她一次次地被索取,就一次次地陷更深。
可每当她一次次地陷更深时,却也发现那感情一次次的更脆弱。
脆弱到她和他之间不能去提任何有关信任的事情,脆弱到他要完全掌控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才肯罢休。
司月曾经以为,爱会叫人变坚强,会带着她走出那片沼泽地。
可是那个男人却亲手告诉她,他和她之间,不可能。
只要他们在一起一天,司月就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就锥心痛骨。
可是她实在是吃下了太多太多的苦头了,所有那些被她强求的、挽留的爱意都十倍百倍地叫她感受到过痛苦。
司月曾经以为,她可以一直撑下去的。
直到那个孩子的到来。
直到那个孩子的离开。
失望从来都不是一瞬的,它存在于曾经失落无助的每一个瞬间。
不远处的超市里,不知何时,换了一首新歌。
一个悠扬通透的声音,轻轻扬起在这片炙热寂寥的土地上。
【我舍不得,可是时间回不去了。】
【爱你很值得,只是该停了。】
【没有我,你要好好的。】
【我舍不得,最后一次抱紧你了。】
【我们错过的,错了就错了。】
【不用担心我。】
【我不爱你了。】
司月呆呆地望着那个声音传出来的地方,目光失了神。
东问国九月,赤道一如既往的热烈潮湿。
照耀了几千年的太阳却在这一刻静止了转动。
世界霎时平静。
仿佛在等一个无足轻重的决定。
失望,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
离开,却是。
一滴小小的、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地划过了那张白皙的脸颊,时间恢复行走,太阳重新转动。
灰尘不依不饶地扬起在炙热的阳光下,阿风不解而又有些慌张地看着那个自从来了之后,从来没哭过的姐姐。
正站在路边,无声流泪。
她小手紧紧地攥起,听着那超市里的音响继续唱着:
【我们错过的,错了就错了。】
【不用担心我。】
【我不爱你了。】
卧室里,厚厚的窗帘阻绝了一切的阳光。
有一个男人安静地坐在那张沙发上,他或许死了,他或许没死。
只有那个男人知道。
抵在腿上的苍白指间,有一张单薄的、轻透的问诊单。
上面潦草而又随意地写着:“生化妊娠”。
原来,那天,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原来,那天,她刚刚失去那个孩子。
所以她伤心、冷漠、不愿意理他。
原来,他错得那样不可原谅。
一滴眼泪从男人的眼间滑落,他身子轻轻颤抖。
阿风伸手想要给司月擦眼泪,她却拉起阿风的手低头朝她笑了笑。
愧疚与悔恨像一只日益增长的怪兽,拖曳着季岑风渐入不见天日的地狱。
司月却觉得来到这里的这么多天,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晴朗。
“司月,我错了。” 男人声音浑浊沙哑,他是否说给自己听,或许也说给司月听。
司月随后擦了眼泪,把照相机立在了马路的一边,“阿野阿风过来,我们一起拍一张照片。”
黑暗里,一只手轻轻地松开了那张问诊单,纸张单薄而又残忍,轻轻坠入无边地狱。
阳光下,司月微微附身去看那相机里的合照,阿风抱着司月的胳膊,他们三个人笑得那样开心。
季岑风闭上了眼睛,
司月看向了远方,
“司月,等我陪你看完美术馆的开工,我还是想亲口,去和你说声抱歉。”
“岑风,我决定了。从此以后,我要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