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初有头绪
贺氏这病已经有了十来天,当日蒋氏二人流产之时好似听说好多了,如今居然加重了,最近大家都只顾着流产一案,便没有多想到她那边。
早上,三少爷杭天瑾就请了太医来给她请脉,太医说的话还是那么着,让好好休养。风荷过去看她时,房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杭天瑾没有出去,一直陪在屋里。
一听风荷来了,杭天瑾忙出来迎接,勉强笑道:“四弟妹来了,瑞宜她身子不适不能出来,倒是怠慢四弟妹了。”杭天瑾眼圈发青,容颜憔悴,瞧着倒像是他生了一场大病,混没有平日的谦谦君子风。
风荷暗暗诧异,三爷对贺氏的感情如此之深,贺氏不过病了几日他就成了这副样子了,昨日见他的时候还不错啊。不过面上丝毫不露,浅笑道:“三哥说的什么话,自己人哪儿来的这么多客套。何况我本是来看三嫂的,若叫她为了起来见我而不顾身子,那才真是我的罪过了。丹姐儿不在房里吗?”
杭天瑾一面领着她往屋里走,一面回道:“她年纪还小,瑞宜怕过了病气给她,让她跟着嬷嬷去五妹那里玩耍。四弟一早就出府去了吗?”
“可不正是,一日都闲不下来。走得早,并不知道三嫂的身子不好,三哥可别与他一般见识。”丫鬟打起帘子,风荷迈步进入里间,临窗设着大炕,梅瓶里供着几枝玉兰花,一副黑漆刻灰填彩人物围屏隔断了床边的视线。
绕过围屏,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黑漆透雕的罗汉床,挂着天水碧的云烟帐幔,此刻挂了起来。
贺氏无力地歪在秋香色的迎枕上,盖着姜黄绣花的缎被。松挽了一个髻儿,只插了一支白玉的簪子,别无他饰。
她的脸色的确不大好,本就不甚丰腴的身子渐渐瘦削下来,能隐约看到凸起的锁骨,双颊雪白,没有一丝血色,目中无神,薄薄的嘴唇白得有点发青,恹恹地躺在床上懒怠说话。她的手搁在被子上,瘦骨嶙峋的样子,十指尖尖,叫人心下害怕。
风荷不由大吃一惊,不过几日没见,贺氏如何就成了这副样子?她紧走几步,轻唤了一声:“三嫂。”
贺氏好似发怔,听到风荷的叫唤才醒转过来,视线望向床外,见是风荷嘴角浮起苦笑:“是四弟妹啊,叫你费心了。”
“三嫂怎就病得这样重了,那两个太医不好,就再请了别的过来,咱们家又不是那等请不起太医的。不是说是伤了风吗?”风荷在贺氏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嫉恨,不过就那么一瞬,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原就没什么,只是身上懒懒的,想多歪着,祖母与母妃那里还要四弟妹多多伺候着了。”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赞赏,瞥了杭天瑾一眼,没有与他说话。
丫鬟搬了一个黑漆的小圆凳过来,风荷就势坐在床头,轻声劝道:“三嫂就是素日太过用心思,咱们人活着,就这么一世,若不能痛痛快快了,还有什么意思。依我说啊,三嫂只管好生保养身子,旁的都不用想,不是还有三哥吗,闲来无事领了慎哥儿、丹姐儿去给祖母母妃请个安。身上懒怠就多躺几日,谁没个病痛的。”
风荷时常觉得贺氏活得太憋屈,从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每日就像王妃的跟班一样,王妃到哪她就在哪,王妃说什么她都赞好。半年来,没有见她开怀笑过,没有听她喜欢过什么,永远都是贤妻良母佳媳的模范,只是未免太累。
贺氏看着风荷的眼神空虚而飘渺,似乎透过风荷看着什么,摇头苦笑:“我没有四弟妹的福分,挨日子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儿由得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句不该说的话,我是真心羡慕着四弟妹,人人都说四弟不好,可是看他待四弟妹,却是真心的,出了那样的大事都没有疑过四弟妹。四弟妹生来就比旁人多了一段福分,禁不得我都眼红了。”
她的话听着有那么点不对劲,整个杭家,要说羡慕风荷的怕是只她一人。如果说夫婿好,五少爷那才是真正的好榜样,成亲一年多,房里还没个通房,三爷也不错,就一个妾室姨娘,并不常去。比起来,风荷过得实在是十分悲惨的日子了,每日自己夫婿去了哪里都不知道,院子里还有一群姨娘们等着看她的笑话。
可是,风荷听得出来贺氏的话是真心的,所以她更加诧异。她不由得回头去看立在一边的杭天瑾,杭天瑾的神色有点不大正常,像是不悦又像是无措,他没有发现风荷在看他,只是盯着贺氏,满面哀愁。
风荷对这对夫妻不大看得透,就懒得再去琢磨,笑道:“三嫂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非要论出个好歹来,三哥待三嫂那才是没话说的。四爷能有三哥一二分,我都阿弥陀佛了。”
杭天瑾的面色可疑地泛起红晕,假作回身去问丫鬟:“咳,怎么这么久还不上茶,都磨叽什么呢?”
很快,就有一个绿衣的丫鬟捧着茶上来,她身段苗条,瓜子脸型,皮肤娇嫩地似能掐出水来,一身衣饰都是上等的,不像是丫鬟,倒像是主子。只见她行了个标准的礼,声音清脆悦耳:“请四少夫人吃茶。”
当她出去时,背影让风荷熟悉,偏又想不起来,她蹙了眉。
贺氏眼中好似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丫鬟,她的兴致比开始好了不少,主动与风荷说笑起来:“丹姐儿听她五姑姑说四弟妹的字写得好,还缠着要我送她去跟四弟妹学呢,我在这些上面都不大通,不过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日后四弟妹有闲心就帮我督促丹姐儿几句,别让她跟她母亲一样。”
风荷不好推辞,只得应道:“丹姐儿那么可爱乖巧,愿意与我玩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怕没本事教她,反害了她正经上学。”
“四弟妹太谦虚了,我虽没有看过四弟妹的字,但想着四弟妹这样伶俐的人儿,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极有灵气的。倘若四弟妹早几年来咱们家,兴许我还有机会跟着四弟妹学点风雅之事,哎,如今却是不能了。”她虽是与风荷说话,可是眼神总是有意无意瞟向杭天瑾,而杭天瑾看着屏风发呆。
风荷呆得浑身不舒服,就有意告辞离去,可贺氏居然长篇大论起来。她一向寡言罕语,轻易不肯开口,半年来风荷听她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会子工夫的多,不得不叫人疑心。
直到杭天瑾开口打断:“你身子不好,说这么多做什么,还是好生歇歇吧,四弟妹院子里也有事,等她得闲了再说也不迟啊。”她强笑着止了话头,却上下打量风荷。
风荷忙趁着机会告辞,杭天瑾一直送她出了院子。
待到她走得远了,杭天瑾才快步回了房,屏退了所有丫鬟仆妇,坐在床沿上,握了贺氏的手,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贺氏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眼角滑落清泪,偏过头去望着床里,低声呜咽道:“我是何苦,我是何苦你还不知吗?”
“我,我那日不过信口一说,你怎就当了真。咱们夫妻十年,我待你的心意莫非你还不明白,何苦至此呢。”杭天瑾轻轻掰着她瘦削的肩膀,语气已经哽咽。
“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我应该早就看清的,可恨我傻了十年笨了十年,我以为我那样能博得你一分半点的情意,就不知我竟是大错了。我每日小心做人,委屈自己,我是为了什么,我不过为了你平平安安,为了丹姐儿有个好归宿,为了慎哥儿能有个将来,我何曾愿意那样了。母亲说的话,我一句不敢驳,她吩咐的事,我尽全力做到最好,可那又有什么用,敌不过她待别人一个笑。你说,我有什么意思?”
她猛地推开杭天瑾,背身伏在迎枕上,抽抽噎噎,哀戚惨伤。
杭天瑾轻柔地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诉道:“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当时只是想起了你,想起你初嫁给我时,那么单纯而羞怯的笑,我对她绝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是我没用,是我让你日日费神,没有一日安生日子过,是我害得你变成这样。这些年来,你心中的苦我比谁都清楚,可我不得不去争,不然咱们都素死路一条。母亲是个固执的人,你在她那里受了委屈,可她是我母亲,我能说什么,你多担待她一些。”
贺氏哭了半晌,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直直盯着杭天瑾,字句清晰地问道:“我为你受任何委屈我都心甘情愿,但你敢发誓,你对她果真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吗?她的才情,她的聪敏,她的美貌,你果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吗?你吟诗作画时从来没有指望过旁边站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吗?我配不上你,我根本就配不上你,你是京城出名的瑾公子,才名远播,而我算什么,我除了会奉承王妃教导孩子,我还会什么。我不能陪你春花秋月,不能陪你煮酒论茶,不能陪你弹琴作画,我恨她你懂不懂?我恨她啊。当她第一日来,我就不可遏止地去恨她。她为什么可以笑得那样灿烂,她为什么可以不理会杭天曜的众多美妾,她为什么可以不怕王妃我行我素,她为什么可以不用看人眼色过日子。她有的,我都没有;她敢做的,我都不敢。每一见到她,我就觉得那是对我巨大的讽刺,我缩着身子做人,十来年在杭家淡漠得就像空气;而她一来就光彩照人,她随随便便就能成为杭家谁都不敢惹的四少夫人。你说,我焉能不很她?”
杭天瑾的脸色苍白而凄楚,有泪涌上他的眼圈,他被贺氏的一句句凄凉之语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话,他一句都驳不了,她的所有痛苦,他不能替她承担,而最让他不能承受的是,他自己才是贺氏真正痛苦的根源。
他只能聂诺着道:“虽如此,你也不该动手啊,一切本来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的,你何必为了她而搭上你自己呢。现在,只怕有心人心中开始起疑了,到时候事情将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啊,你懂不懂?”
“你怪我是不是,你怪我自作主张,坏了母亲的好事。你放心,一切我都会承担起来,绝不会连累到母亲与你。我只求你寻个脾气性子能容人的,丹姐儿和慎哥儿都小,你要好生待他们啊,不要因为我而怪责到他们头上。其实,我宁愿以后代替我的人是她,至少我相信她不会为难了两个孩子。”说罢,她再一次掩面痛哭。
她当年亦是如花岁月,她当年亦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然而,不过短短几日,她就发现,她这辈子都不能随意地笑随意地哭,那个她满心愿意托付终身的人的母亲对她严词告诫,而她为了这个男人,心甘情愿把一切都忍下来。
大嫂是青春守寡,而她与大嫂有什么不同?她的日子能比守寡好到哪儿去?偏偏她对这个男人死心塌地,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为了他不惜自己的青春年华。到头来,她又算得了什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别的女人身上。
杭天瑾终于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他泣不成声:“求你,别这样,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少愧疚。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他却不知,他这句话来得太晚,对这样的日子,贺氏早就不存任何念想了。她孤注一掷地去博了一次,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风荷蹙眉看着春光灿烂,对贺氏,她从来没有过多关注更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她是刻意地守拙。但今日,贺氏的举动太奇怪,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勇敢,是不是她的身子真的不行了?还是她?
午后歇了晌,杭天曜回来了。他的面容沉郁,让沉烟守着门,自己拉了风荷回房。
风荷心中一个咯噔,猜到了是花有问题,越发紧张起来:“是不是花的问题?”
杭天曜抚摸着她的后背,快速地啄了啄她的红唇,轻道:“是。宫里有个积年的沈御医,专给皇上皇后看病,他说夹竹桃的确有毒,而另一种花是晚香玉,开花时极香,对人身体不好。几十年前,宫里有位颇得圣宠的贵妃有了身子,后来都五六个月了,孩子居然没了。一时间,宫里的太医挨个诊了脉,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后来听说是闻多了晚香玉,时常头晕心慌,以致流产。一开始,圣上不信,后来太医们拿了猫狗做实验,果然在晚香玉丛中生活的猫狗几乎没有一个能平安生下后代来,就是有那么一两个,最后都没多久就死了。所以,宫里是严禁这种花的,但碍于当时情势此事并没有外传,是以外边的人们都不知道这一点,时日一久久淡化了下去,也没什么人记得。晚香玉是外来的贡品,寻常人家见不到,咱们家中人都没有几个识得,不料就出了这样的差错。只怕府里也就祖母认识这种花,可惜祖母不爱香花,花没有送到她房里,不然兴许能够避免这样的结局。”
风荷闻言,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即正了脸色,说道:“照这么说来,起初那人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了五弟妹与柔姨娘的孩子,却不知为何后来改了主意,添了红花一节,难道是为了陷害我不成?”
那人一开始利用花来行事,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不想被人发现疑到自己身上,可是后来的行事显得鲁莽而粗糙,全没有开始的严密细致,是不是中途才起意嫁祸自己的?
杭天曜亦是点头称是:“我也这么想,红花的计谋仔细推敲起来非常不严谨,很容易被人看穿,不过是利用了大家心中的恨意而已,时间一长就会发现里边的不对。比起利用香花,简直不像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叫人纳闷。”
“这个先别猜了,关键是谁在背后导演了此事?花的来源有没有打探清楚了?又是谁分别把这两样花弄到了二人房里?”只要能查到这个,真正背后主使的人就有眉目了,虽然她心中有了那么点头绪,但没有证据之前,她是不会胡乱猜测定罪的。
“事情复杂散乱,估计要到明日才有消息。尤其是那晚香玉,是王妃亲口说的送到二人房里,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呢。”杭天曜首先就排除了是王妃陷害风荷,以王妃的手段心计,不会使出这样低级的计谋,她若想动手一定会有十足的把握置人于死地。
风荷原想与杭天曜说说贺氏的病情,话到嘴边又住了口,她还要想想。
夫妻二人正要开口说其他,外面却报道太妃请二人去前头,小二姑奶奶来了。
杭家子嗣多,几代同堂,称呼上极容易混错,比如今日来的小二姑奶奶。前文的大姑奶奶是太妃女儿辈的,她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亦是姨娘所出,闺名杭明灿,远嫁福建提学使,是二姑奶奶。这一辈中,最小的女儿就是当今皇后,但无人敢喊她三姑奶奶。
今日前来的小二姑奶奶是与杭芸杭莹一辈的,生母方侧妃,是三少爷的同胞妹妹,娘家小名作杭芙,嫁于忠勤伯陈家弟子为妻。杭家这一辈中共有六个女儿,居长的是二房老爷嫡女杭芊,远嫁山西,从未回过京城,二房老爷还有一个庶女叫杭芜,同样嫁得极远,其余四个女孩儿都在前边提到过。
小二姑奶奶夫家老夫人去年没了,陈家祖籍川中,就由小二姑奶奶夫妻扶着灵柩回乡,这一去近一年时间,前几天好不容易回来的。回来之后,把家中诸事交代清楚后,就先回娘家来拜见。
杭芙长得可以说是很美,她身材偏于娇小,比风荷低了有大半个头,小巧的瓜子脸,红唇似樱桃般,一双眼睛温婉柔顺,不太会正眼看人。比起杭芸杭莹,她不像是王爷之女,倒更像是出自小家碧玉,有江南女孩儿的清丽乖巧。说话行事小心谨慎,轻易不会有褒贬之语从她的口中出来,一味的含笑点头。
风荷与杭天曜过去之时,她已经拜见了太妃王妃,正回答着二人的询问。
见了风荷二人,她微愣了半刻,很快上前见礼。细细打量她,会发现她眉间似乎萦绕着一缕拨不开的愁绪,整个人有点,有点不快乐,是的,风荷感觉她一点都不快乐。
以她一个庶女的身份,能嫁给伯府的嫡子,应该是极好的归宿了,而她脸上半点瞧不出来。不过,她大婚应该有三四年了,至今未有子女,想来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屋子里,还有杭天瑾,杭莹在座。因为之前的事情,杭莹总不肯相信是风荷做的,但有王妃的话在前,她不好再去亲近风荷,这会子见了人颇有几分讪讪的,低头不好意思地扭着衣带,
风荷却似什么都没有发生,笑着与杭莹打招呼:“五妹妹也在啊。”
杭莹的脸越发红了,不过很快仰起笑脸,欢喜地过来挽着风荷的手轻声低语道:“四嫂,我是相信你的。”她过来之时,王妃只顾着听太妃的指示,没有什么反应。
“咱们先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没必要生分了。”风荷携了杭莹的手将她送到太妃跟前坐下,对太妃笑道:“祖母今儿的气色真好,可见是来了心爱的孙女儿。”
太妃推她道:“去坐在老四身边,猴在我这儿算怎么回事?”眼角满是笑意。
杭莹听见,扑哧笑出了声:“祖母原先最疼爱四嫂,怎么反而还赶她走呢。”
太妃揉了揉杭莹乌黑的头发,笑道:“你们小孩子家家不懂,你四嫂心里明白着呢,不过跟我装幌子。”
风荷听得羞红了脸,越发扭着太妃的胳膊不依,却是杭天曜上来拉了她去下首坐着,嗔道:“你爷我在这儿,你不伺候着做什么去,祖母跟前一堆人服侍,哪儿要你插手。”
杭芙正在询问杭天瑾贺氏的病情,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由转了头过来,讶异地看了她四哥一眼,随即看向杭天瑾的眼神中满是疑惑。
风荷从来没有见过杭芙,所以太妃才特地唤了她过去认认亲,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待大家见过了,就道:“老三,你带你妹妹去见见庶母吧,回头过来一起吃个晚饭。”
杭天瑾忙领命,带了杭芙去方侧妃的院子里。
侧妃的院子在王妃安庆院东边,只她一人居住,是个小小四合院样式的。侧妃素来爱礼佛,在小院里设了一个小佛堂,每日不是读书就是礼佛,日子很是清闲。
王爷固定地每月去她房里五六回,平时都是歇在王妃房里,偶尔也在书房住几日。先前,王爷也曾有过几个通房妾室的,但并没有特别喜爱的,甚至都没有生下一个子嗣的,后来年纪渐长,于女色上愈发淡了,除了王妃侧妃,倒把其他姨娘都打发了。
方侧妃年轻时应该也是挺受宠的,不然不会生下杭天瑾与杭芙。她娘家赣州,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家中子弟不论男女都要上学堂,方侧妃友爱诗词,是以算得上一个才女。起初,她父亲只是一个县令,她到杭家之后是庶妃,后来生下了儿女,她父亲的官职也升为九州知府,她被升为侧妃。
比起北边女子的阔朗爽直,她身上独有的江南女子的甜美妩媚尤其得王爷之心,即使她这些年深居简出,在府中的地位从来没有堕过。
杭芙在方侧妃的院子里并没有呆多久,也就半个时辰左右,就跟了杭天瑾去临湘榭看她嫂子。杭芙似乎与贺氏的感情不错,略说了几句就小声呜咽着,估计她没有想到一向身子结实的嫂子就这样一病不起了吧。
“三嫂,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丹姐儿和慎哥儿需要你照料呢。”她握住贺氏的手,禁不住落下泪来。她出生不久,先王妃就没了,后来魏王妃过门很快就有了身孕,没有时间再把她带在身边,是以,她一直是跟着方侧妃长大的。小时候,方侧妃待她虽好,只是偶尔有些严厉,她心里是怕着生身母亲的,把性子都养得拘谨小心。倒是贺氏进门后,与她几年姑嫂关系颇为融洽,她待贺氏一向很亲密。
贺氏强笑着,反握住她的手:“我不过小小风寒,小姑不需焦心,过几日就好了。”她虽这么说,但脸色那么差,由不得人不疑心。
杭芙抬起泪眼,问着自己哥哥:“三哥,三嫂这到底是什么病,好好一个人几时成了这副样子,可有请好太医?”
杭天瑾摆手,坐在床沿上,低声叹道:“太医院的太医都看过了,只怕是你三嫂她素日里太操劳了,好生调养着,慢慢就能好起来。”
“是呀,别说我了,你在陈家如何?”贺氏接过话头。
“我,我挺好的。”杭芙只是回了这么一句,就低头不语,眼中的落寞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
杭天瑾越发不快,沉声问道:“是不是陈家待你并不好,我听说你们一回来,陈夫人就给妹夫房里安排了两个姨娘,一个还是他从小一处长大的舅舅家庶出的女孩儿。顾家虽算不得名门望族,但好歹在东乡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肯把女儿给人做妾,不会有什么隐情吧?”
对于这个妹妹,杭天瑾有点恨铁不成钢,性子太过绵软,又是庶出,去了陈家之后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处处听从婆婆丈夫的话,自己从不肯有一句辩驳反对之语。这次,陈家一下安排了两个妾室,明显是不将她看在眼里,可是杭芙在陈家几年没有所出,杭家不能为她出头,只能眼睁睁看着。
“没有,夫君他对我还算敬重。他与顾家表妹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能在一起也是缘分,我只有祝福的理。”她动了动唇,聂诺地回道。
“你呀,越是这样你越该阻止才是,他们既有多年的情分,若进了门生了一儿半女的,你说你日后指望谁?你若凡事都硬气些,陈家亦不敢这么欺你,如何就一口答应了呢,连父王想为你说句话都被人家堵住了。”陈家的意思,杭天瑾早就猜到了。只怕表兄妹早做了什么出来,可是陈家又嫌顾家女儿身份低,当不得正妻,就娶了杭芙,先攀上了王府,等过了几年再把顾家女儿迎进门,人家两边得了好处。只是这样,未免太不把杭家女儿看在眼里了。
贺氏见杭芙被说得眼泪都出来了,忙止了杭天瑾,自己温言劝慰:“好了,已经这样了,再说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帮妹妹想想,怎么应付往后的日子吧。”杭芙没脸,杭天瑾同样没脸。
杭芙抽抽搭搭哭了半晌,勉强成言:“三嫂,我,这也是没办法啊。我若,不应,他就整日整夜与我闹,这是何苦来呢,我还不如,痛痛快快让他们过日子去,不然顾家表妹年纪实在太大了,耽误不起。反正我也就这么着了。”
杭天瑾气得瞪圆了眼睛,拂袖问道:“人家耽误不起,那你呢,你日后不过日子了,你就不能硬一回?”
“你以为人人都是四弟妹啊,想如何就如何,我们谁不是忍气吞声就过了呢。”贺氏心中有气,不意就把话说了出来,臊得杭天瑾面皮涨紫。
杭芙听着话中有话,止了泪,睁大了双眼去看自己哥哥。杭天瑾避过她的视线,望着窗外不语。杭芙只得问道:“四嫂,这与四嫂有什么关系?”
贺氏不愿太让杭天瑾没脸,闻言赶紧岔开了话题:“没什么,只是羡慕四弟妹,你一会子还要去五弟妹房里走一遭吧?”
“嗯,是呢,祖母留了晚饭,时间充裕着。”杭芙果然没有再提起风荷,不过眼前却是浮现那个女子绝美的容颜。
送走了杭芙,风荷与杭天曜一同回房,却在半道上遇见宝帘等着,她一见杭天曜,忙跪到脚下哭诉:“四少爷,求你去看看姨娘吧,姨娘这几日都瘦得不成样子了。姨娘每日都自责自己没有好好护着四少爷的孩子,四少爷心里怪她她不敢有一句怨言,只求着见了四少爷能亲自请罪。”
杭天曜嫌恶地揽着风荷退后了一步,怒斥道:“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撒野不成,给我滚回院里去,免得一会受皮肉之苦。”他是打定了主意日后远着这些姨娘,免得风荷生气冷淡他,想想他活得还真憋屈,怕妻子就算了,还要躲姨娘。
风荷赶紧出面:“罢了,柔姨娘的心情可以理解,宝帘担心主子又有什么错呢,你何必动气。”想冲着姨娘们发火什么时候不可以,非得当着自己的面,让人见了还以为是她挑拨的呢。
“四少夫人,求你为我们姨娘说句话吧,那日的情形你是看见了的,姨娘拼了命想要保住孩子,最后还伤了自己,可那也是没有办法啊。”她哭得梨花带雨,一面与风荷说话,一面却拿眼睛瞟着杭天曜的方向。
对于柔姨娘此刻的心情,风荷真的可以想见,失了孩子不算,日后都不可能有孕了,她若不趁着这次的机会留住了杭天曜的心,那她的将来都能想见了。一个没有子嗣不得宠的姨娘会有什么下场?风荷虽然同情媚姨娘,但她同样不想把自己这辈子要依靠的男人送给别的女人,她没有那么崇高的思想觉悟。
顿了顿,方与杭天曜说道:“你是什么个意思也该让柔姨娘肚子里有数,让她终日悬着心,那身子怎么好得起来。”她的意思很明白,杭天曜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是要她要么是要拿成群的美人,如果选了她就该有个表示,她可不想再与他玩这样的猜谜游戏。
杭天曜不是不明白风荷的想法,也不是不愿意,而是他此刻只想陪着风荷,而不是去应付别的女人。
谁知,这个时候却突然传来消息,柔姨娘上吊了,好在丫鬟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很快,这事就惊动了王妃等人。
王妃顾不着歇息,带了人匆匆赶到茜纱阁,柔姨娘是从她房里出去的,关系到她的脸面,她不能不管。
本来对柔姨娘还是有三分同情的,不过她的做法让风荷彻底厌恶了她。原先挺聪明一人,最近变得笨了起来,莫不是丢了孩子人也傻了。她请了太医来诊脉,杭天曜黑着一张脸坐在上首,一哭二闹三上吊,看来,这些女人,再不解决是不行了。
王妃过来时太医已经到了,她看见杭天曜,难得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口气不好地说道:“老四,吟蓉从前在我房里的时候,你几次求我我才把她与你,你如今就这样待她。她没了孩子,正是最伤心的时候,你不但不知安慰,连面都不露一个,你这样叫她怎能不寒心?”
“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就整日没事陪着一堆妾室不成?她身子不好,就该好生调养着,这闹得什么事。这都什么时辰了,经她这么一闹,府里多少人不得安眠,连我娘子都被她带累了。”杭天曜讥讽地暗笑,王妃终于忍不住了啊,估计这些天的事情把她的机敏劲都用完了,现在怕是焦头烂额了吧。
王妃被他的话噎得回不出话来,她总不能劝着杭天曜多宠幸妾室冷落正妻吧,可是心中一口气还就是咽不下去。本来可以借那机会扳倒董风荷的,他一回来就坏了所有的好事,银屏那蹄子的话估计也做不得准。经此一事,从今往后,不但太妃,连王爷待他们夫妻都多存了一份歉疚,而小五媳妇的孩子是白掉了,那可是小五头一个孩子啊。
风荷从里间出来,看到王妃与杭天曜剑拔弩张的,就知不妙,忙与王妃行礼。
柔姨娘并没有什么问题,醒来之后哭着要见杭天曜,也不知杭天曜进去与她说了些什么,她就不再闹了,乖乖吃药歇息。
见此,王妃也不好多说什么,嘱咐了丫鬟几句,就回了房。她这些天的心情确实不大好,孙子没了,媳妇要静养,在府里没个膀臂,而老四一家开始做大,这叫她不得不忧心。王爷那里,她不敢多说,生怕王爷疑心自己。还有贺氏的病,有一个贺氏在,多多少少能牵制一点风荷,如今这个挡箭牌出了问题,容易造成风荷与小五媳妇直接对上的麻烦,偏偏小五媳妇还不是风荷的对手。这些加在一块,使得王妃心绪都乱了,没有平时沉稳。
晚间歇着时,风荷待杭天曜亲热不少,喜得杭天曜半宿没睡好,只顾翻来覆去了。
第二日一早,杭天曜出去溜了一圈就回了房,神情严肃,面色不善。
风荷忙打发了伺候的丫鬟,为他奉上一盏茶,软语问道:“是不是有什么眉目了?”
“嗯,花木都是家中庄子里供上来的,夹竹桃却是管花木的纪凡去年无意间添加进去的,送到五弟与吟蓉房里也是他做的主。他是府上老人了,一直忠心耿耿,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除他之外并没有旁人插手过此事。晚香玉是南边一个官员孝敬的,是浔阳县令杜怀德,他科考那年是王爷主考,算得上王爷的弟子,每年都会遣人孝敬些小东西来。他一共送了近十盆晚香玉,除了送去五弟,吟蓉房里的,剩下几盆还在暖房放着。他此举或者无意,或者就是受人主使的,可又该是谁主使了他呢?”杭天曜想不到事情会这么琐碎,都查到了花木上面,可是对背后主使之人却没有一点动静,这个人真是不简单啊,估计动用的都不是自己心腹之人,这样反而叫人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