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十一张照片中,女孩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
高朔依偎在她身边，双眼红肿，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或许他们有这样的习惯,每年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拍摄一张合照。
剩下所有的照片都变得非常单调和千篇一律，照片中的金梦越来越消瘦,高朔也越来越苍老。
时间并没有因为金梦的沉睡而停下脚步,金梦的颧骨越来越高，眼窝越来越深,药物和营养液以及长年的静止，让她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
最后一张照片大概是在前不久拍的。
高朔坐在床边，轻轻握着沉睡中妻子的手，背后是一台插着电正在运行中的呼吸机。
【呜呜呜看得我好难过。】
【看着两个人从最初的浪漫鲜活变得越来越黯淡疲惫真的很难绷。】
【他们年轻时候的感情很像一本小说，可惜现实当中的结局注定不会像故事里那么美好。】
【年轻时候的彼此太美好了，仅仅看到这些照片我都有点走不出来，更何况高朔自己呢？】
【其实我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始终如一的感情，但是怎么说呢？或许她没有出现意外,安然无恙地生下了孩子，在十一年的婚姻生活摩擦中，可能会消磨掉彼此的感情,但是金梦在他们最爱彼此的时候沉睡了。】
【外界许多人揣测过高朔对妻子如今的感情,认为他或许在私底下早已和其他人暗通款曲,金梦发生意外时他才二十六岁，长相身份和地位注定有无数人朝着他前仆后继，面对昏迷不醒的妻子和数不清的诱惑，他真的能做到始终如一吗？】
【我只能说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一份飘忽不定的感情。可是曾经遇到了一个势均力敌惺惺相惜的爱人,哪怕宛宛类卿又有什么人比得上在最爱的时候失去的人呢？】
【年少时期爱得轰轰烈烈不顾一切的人,除了兰因絮果，任何忐忑和折磨都只会让他们的感情更加坚固。】
……
在观众跟随照片温习高朔和金梦相识的二十年期间，高朔何尝不是让过去的回忆在脑海里滚了一遍。
身为其中一位当事人，他比其他人更加清楚他们美好的过去。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都停留在了十年前，妻子被推进产房的那一刻。
高朔眼睛干涩，垂眸看向手上的腕表，两点二十八分。
“看得我都想哭了。”小水红着眼睛说道。
高朔抿了抿苍白的唇，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千阳抬眸看向他，“高先生，你的手表好像和普通手表不一样。”
小水下意识地看过去，发现高朔戴着一块电子手表。
高朔身形僵了一下，下意识将右手盖在屏幕上。
“只是普通的电子手表。”高朔道。
小水不明所以地看向千阳，不知道她怎么对手表感兴趣了。
现在佩戴电子手表的人并不少见，尤其一些设备可以检测体征和心跳。
千阳沉默数秒，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说道：“高朔，并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变成鬼魂。”
高朔表情肉眼可见地凝滞了，眼圈迅速被染红，嘴角肌肉抽搐，想做表情却怎么都做不出来。
“什么？”小水迷茫地看向高朔。
【？？？】
【什么意思？】
【我怎么有点听不懂。】
【高朔做了什么？】
【我去……不会吧？】
【卧槽！我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啊？？？】
高朔仿佛在什么拉扯，分明想用笑容粉饰过去，脸上肌肉却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
在千阳看来，他要做的事情简直可以用显而易见来形容。
见到千阳之前，他已经尝试过无数方法让妻子醒过来，然而一切都是回天乏术。
他面对千阳实际上只问了一个问题，他的妻子还有没有救。
千阳的话好比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使用过通灵术，也学会了开阴眼，已经知道妻子并没有死，她的魂魄自然无法脱离身体。
那么，当妻子最后复原的希望都有没有了，为了再次见到她，时隔数年与她再次对话，高朔要做的事情并不那么难猜。
他知道，妻子已经无法醒过来了。
“人死灯灭，她今生是你的妻子，死后便再也与你无关了。”千阳道。
高朔的信念仿佛被人震碎了一般，两行眼泪蓦然掉了下来。
“不能、不能变成鬼吗？”高朔颤声问道。
千阳道：“倘若她心无执念，仅凭你的意愿留不住她。”
“……为什么？如意，如意，那个孩子，她不就是这样被留下了吗？”高朔捂住眼睛，绷紧了唇线。
“如意她只是一个婴儿。”
高朔痛苦地弓起身体，“我想再见见她……我想再和她说说话……”
“哪怕一句也好。”
【不是吧？！】
【所以，他想杀了妻子？是这个意思吗？】
【他学了开阴眼，找到千阳确认妻子是否还有机会醒来，得到答案之后，他不会打算杀死妻子，让她变成鬼和自己见面吧？】
【啊啊啊啊啊他一直在铺垫啊！金梦只能靠呼吸机和药物维持生命，家里照顾她的人只有自己和母亲，他出来参加节目，家里剩下年纪大的母亲，就算发生什么“意外”也很顺理成章！】
“朔哥……”小水怔愣地喊道。
“我想见她……我真的很想……”高朔捂着眼睛，声音沙哑而哽咽。
“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高朔紧紧攥着手腕上的表，检测到抬手的动作，屏幕自动亮了起来。
屏幕上的画面并不是时间，而是一个正在运动中的心电图。
千阳垂眸看着他，心电图上的运动越来越微弱，几乎快要趋近于直线，代表他的妻子此时此刻的心跳已经非常虚弱了。
如果这些年金梦保留着意识，对她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那么她就绝对不可能变成鬼魂继续逗留在人间。
千阳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仅仅只是希望再度和妻子见面，还是同时希望妻子得到解脱，又或许两者都有。
但是，植物人并没有死亡，依旧具有人格，杀死一个植物人，依旧会触犯刑法。
【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让妻子死去，比她这样活着更好。】
【如果妻子死后变成鬼，他也能看见她、感觉到她，两个人都能得到解脱。】
【千阳说得对，不是所有人死后都会变成鬼。】
【人死了，生前的联系都会被斩断，她就不再是他的妻子了。】
【假如我是金梦，有选择的话，我一定会选择去死的。】
【问题我们都不是金梦，但是在法律意义植物人拥有生命权，高朔杀了她，就是故意杀人。】
高朔抬起头，看向千阳，他身体发软，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走到千阳面前，弯起膝盖跪了下来。
“千阳大师，求您……求您……让我再见见她，您一定有办法，我只想、只想再感受一下，真正的……真正的她……”高朔泣不成声地说。
即使被当众戳穿，高朔并没有反驳和自己辩解，他在意的只是哪怕在最后时刻也要和真正的她见面。
他认为那个逐渐老去、始终无法醒过来的金梦不是他完整的妻子。
他是想和妻子的灵魂进行对话，觉得那才是真正的金梦。
千阳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不打算停手吗？在我看来，你的妻子不会变成鬼魂。”
高朔表情痛苦，眼泪打湿了整张脸，“不……她不想活下去。”
“她……很痛苦，我以为只要、只要……”
“求您……让我见见她……最后……只是最后……”
【金梦怎么可能不痛苦呢？这些年她像木头一样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不能动，这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是，千阳对她的病情都束手无策，未来的日子她依旧要像活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被人照顾一辈子。】
【高朔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呢？】
【和妻子的灵魂见面也好，让妻子得到解脱也好，终归都是要眼睁睁看着妻子死去的。】
【站在法律的层面，我知道他违法了，站在个人的角度，我可以理解他。】
【受不了，命运作弄。】
【有办法让他们再见一面吗？求求了。】
【高朔在这么多人面前默认了自己的行为，肯定也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心电图上的运动已经无限趋近于一条直线，金梦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了。
“闭上眼。”千阳道。
高朔闭上眼睛，眼泪沿着下巴滴落在西装上，他佝偻肩膀，双手垂在地上，露出了清瘦的腕骨和连接着妻子生命体征的电子手表。
千阳并拢双指，凌空在他额头画下一道符文。
“人在弥留之际，魂魄可以短暂地脱离躯壳。”千阳轻声道。
“我引她过来，她还记得你。你要记住，人死如灯灭，她若带有你的记忆逗留人间，哪怕至你死后，她也不得往生。”
弥留之际的人，魂魄离体会漂浮在空中，看着亲人对自己的悼念，通常持续时间不会太长，可以说这是他们在人间感受到的最后的画面。
倘若她在这时没有随着身体一起离开，清空记忆，斩断因果，她既无执念，自然无可解之念，无念无解，因果成结，轮回二字便再与她无关。
她提醒高朔，也是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影响到金梦。
【没有清除记忆，斩不断今生因果，金梦就再也无法投胎转世了吧。】
【千阳就是心软的神！】
【呜呜呜和妻子好好道别，至少彼此都可以解脱了。】
【高朔肯定解脱不了了，他要是能放下早就放下了。】
【看多了宛宛类卿和兰因絮果，忽然这种离别才是最刀的。】
【天不遂人愿，仅凭人类的渺小又能改变什么了？】
【至少好好道过别吧？】
【没有人知道意外和明天谁会先来，大家一定要珍惜啊。】
“……小夕？”高朔闭着眼睛，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是你吗？小夕？”
他跪在地上，双手往前伸，仿佛能够抓住什么。
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脸上表情是哭是笑，自言自语道：“你是第一次看到现在的我吧？”
“我打扮过了，还化了妆！这件衣服你记得吗？结婚之前你给我买的，穿着大了一些，不过我还是很喜欢！”
高朔抬起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我年纪大了，变丑了，会不会吓到你？你肯定只记得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吧？”
“夕夕……求你了……说话好不好？跟我说说话，不要这样……”
高朔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他看到了金梦了！】
【呜呜呜我破大防了，我就不应该学开阴眼。】
【天呐！真的来了！】
【学会开阴眼的小伙伴一定要试试，金梦她真的来了！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清晰的鬼魂。】
【救命……我好难过。】
【我学不会开阴眼，我也好想看。】
【我的上帝！金梦女士真的来了？】
【东大网友有人看见了！】
【可恶！我们为什么学不会开阴眼？】
【那一定是很让人触动的画面。】
【好感动，暂时相信爱情了。】
“金梦……跟我说说话……”
“我很想你……真的……对不起啊……”
高朔几乎嚎啕大哭起来，“我不该要孩子，我不要双胞胎，我什么都不要！我错了……如果没有、没有……你一定会好好的，我们都会……”
“金梦……你骗我……”
“你说你会好好的，你会和他们一起来见我，你骗我。”
“呜……我好想你……求你了……说话、说话啊……”
“我不想、不想一直自言自语……”
他近乎崩溃，捂着胸口，哭得声嘶力竭。
他跪坐在地上，上半身压向地面，仿佛可以缓解胸口险些被撕碎的痛苦与绝望。
一只手轻轻地盖在他的头顶，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一般，呼吸凝滞，他几乎将全身的感官聚集在头顶，用尽全身力气去感受那一只若有似无的手。
“不……你不要说对不起……”高朔以头抢地，声音被喉咙里的哽咽挤得破碎，“我一直、一直在等你醒过来……我真的、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他像是在和金梦进行对话，可是没有人听见金梦说了什么，只能通过他的回答去想象、去揣测。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不！你没有，你还和以前一样，很漂亮，是我、我变丑了。”
“你听得到吗？你都听得到吗？”
“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我们约好了，对不起金梦。”
现场除了他的声音，一片鸦雀无声。
一些比较感性的工作人员即使已经泪流满面，也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打扰到“久别重逢”的两个人。
“你会不会很难受？家里停电了吧？你还能呼吸吗？如果是我就好了，如果是我替你去承受这些就好了……”
“我不想你痛苦，可是我……没有办法……”
【啊啊啊救救我，哭懵了。】
【这些年他到底承受了多少，才会这么崩溃。】
【好难啊！人生怎么那么难？】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但是也不要这么悲惨啊。】
【我宁愿他们从幸福美满走到相看两厌，这种感觉太无力了，隔着屏幕都感觉很绝望。】
【站在千阳的角度上也挺难的，即使自己可以拯救很多人，但是面对已经发生和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她也没有办法。普通人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只能做一个看客，偏偏她有能力，成为了半个局中人，又有许多无法改变的事情。】
【不要用普通人的思维揣测千阳，世间之事本来就应该顺应因果循环，这些事情千阳比我们懂，假如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都会产生波动，她怎么可能修行到这种程度呢？】
千阳没有注意大屏幕上的争论，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高朔和他面前的鬼魂。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一直以来都是千阳需要思考的。
她对感情懵懵懂懂，大部分时候只是根据直觉做事，要么就是从小在师父身上学到的。
下山后她虽然见识过了很多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感情，但是关于两个不具有血缘关系却又平等的男女之间的感情，她并没有深刻地了解。
所以，她只是在思考，也替他们感到了一些惋惜。
高朔从地方爬起来，眼泪像河流一样，打湿了脸。
“让我好好看看你。”
高朔抬起右手，在虚空中好似碰到了什么，眷恋地摩挲着。
“和以前一样……不，很漂亮。”
“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你的眼睛了。”
“嘀——”
手表忽然震动了起来，心电图的跳动起伏了一下。
千阳提醒道：“没有多少时间了。”
高朔抿起唇，眼泪顺着下巴落下。
“我不要你陪着。”高朔道。
“我只是，想见见你。”
他捧起对方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金梦，你先走，不用等我，下辈子我一定会去找你。”
“比我大很多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他一边说着，一边止不住地落泪。
“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旋风哭泣。】
【呜呜呜世界上有那么多忘年恋会不会就是前世的爱人先自己一步离开了。】
【试想一下，如果是自己特别特别喜欢的人，我也会不顾外表和年龄。】
【世界上真的存在脱离外表的感情吗？】
【肯定有，但是很少，尤其在高朔这种人的身上。】
【面对的诱惑越多，选择就越多，能够保持本心真的不容易。】
高朔以一个拥抱的姿势，将看不见的金梦抱进怀里。
他咬紧牙关，眼泪像接连不断的雨珠，几乎可以将人淹没，呼吸快要被剥夺，强忍着话音里颤抖，说道：“走吧。”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找到你。”
“金梦，我爱你……”
“嘀！”
手表接触皮肤，发出的震动仿佛丝丝入扣般拉扯他的心脏。
她的心脏终于还是停止了跳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从他身体里撕开了，瞬间变得血肉模糊。
在明确地感受到怀里若有似无的触感消失时，他终于崩溃地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震耳欲聋，回荡在演播厅中。
小水咬着牙齿，泪流满面。
尽管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的悲伤，但是这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心中的痛苦和悲伤是不是像洪水一样将人淹没。
哭泣和眼泪并不能宣泄他心中丝毫的痛苦。
【再这样下去他会疯吧？】
【见惯了互相背叛互扯头花的夫妻，这么真挚执着的感情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我突然觉得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也会一直地相爱下去。】
【他是不是还会被抓起来？】
【他应该已经无所谓了。】
【金梦的死因应该是窒息，停电后呼吸机停止运行导致的。】
千阳走到他背后，一个手刀砍在他肩上，男人哭声戛然而止，身体栽倒在了地上。
“把他送去医院，再这样下去他的精神会崩溃。”千阳道。
总导演点了点头，立刻让人将他抬下去，送往医院。
【呜呜呜我昨天还以为高朔要复出了，没想到是这样结果。】
【我喜欢了他十几年，听说他要参加节目才会进来，对于这个结果我并不感觉意外，以前我就知道他和金梦的感情很好，媒体对他们的猜测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娱乐圈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行业，尽管鱼龙混杂，并不代表这里不存在美好的感情。】
【完蛋，开了阴眼看完全程，我走不出来了。】
【我也是，太好哭了。】
【金梦也不想丢下他一个人。】
【只是这些年金梦也很痛苦，她肯定很想忘记被困在身体里的十年。】
【希望高朔余生好好的，也希望他们下辈子能够再见。】
千阳道：“今天的节目就到此为止了吧。”
估计大家都需要时间缓一缓。
小水抽动肩膀，眼眶通红，“我也蚌埠住了。”
总导演叹息一声，“好。”
离开演播厅，小水仍然没缓过劲来。
总导演接了一通电话，来到两人面前。
“警方已经找到金梦了，家里只有一位老人，说是突然停电，不会使用备用电源，呼吸机停止运行后没多久，金梦就去世了。”
“停电原因呢？”千阳问道。
“……欠费。”
小水不禁叹了口气，“高硕肯定是故意的。”
千阳不可置否，“谁知道呢。”
小水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是啊……谁知道呢？”
回去路上，千阳点进微博，高朔和金梦的事情果然高高挂在热搜上。
千阳顺势点了进去，热搜微博是一个两人多年粉丝画的手书。
她将自己最后看到的画面都画出来了。
不止高朔一个人看到的。
当他与虚空紧紧相拥时，金梦也抱住了他。
他的妻子和他做出了真正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