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十王府街方向浓烟滚滚……
成年人的想法,总比孩子更复杂些,何况这个成年人是北镇抚司指挥使。
此前璐王明里暗里地拉拢过他,他一直持暧昧态度,若果真烧璐王府的屋,拆璐王府的墙,就等于与璐王彻底结怨。
念及此,罗纶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子,八百个心眼儿。”
平安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其实他对这个人尽皆知的密室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既然皇帝命四凤叔查,他索性做个顺水人情,能让锦衣卫与璐王交恶,也算一大成就。
其实对罗纶来说,他也不再是那个将皇帝从尸山血海里背出来的大头兵,他如今是锦衣卫首领,位高权重,有妻有子,难免要为自己的身后事考虑,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这种特务头子只能风光一朝,但凡活到新君即位,几乎是不得善终的,可他身后还有一大家子。
皇帝曾委婉地指点过他,为官要“三思”——思危、思变、思退,要走一步看十步,要为将来做打算。
往远了说,皇帝将博兼堂划归到翰林院,正是有为国储才之意,往近了说,平安的父亲和小叔公,以及近几年提拔的各部侍郎、小九卿,都是皇帝留给后继之君的人才,日后果真有那一日,也可有人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庇护他的家眷和背后的族人。
罗纶的身份不能与天子近臣过从甚密,陈平安却可以,他们注定是两代人甚至是三代人,没人会觉得一个四十岁的指挥使会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往是有什么不正当的筹谋。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
……
平安散学后打算再去清儿家,被娘亲阻止了,娘亲告诉他,别人在病中,看望一次是礼数,总去看望就是打扰,大部分人是不愿意以病容示人的。
“那就等他好些再去。”平安道。
过了几日,估么着小师兄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去了沈家。
娘亲让他带了一筐宫里刚赐下的葡萄,阿蛮和小福芦帮他抬下马车。
白氏医馆门外站着两名锦衣卫校尉,逢人便要登记姓名住址,以防有人浑水摸鱼。
天地良心,上司让他们和气待人,他们始终笑容满面,这几天笑得腮帮子都僵了,比抄家抓人还辛苦。
可惜这两位络腮胡子大哥笑比哭还难看,又穿了一身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病患见状仿佛白日撞鬼,一脸惊悚地离开——去医馆看病被锦衣卫招待,这恐怖的经历只怕能吹一辈子。
也有那真有急症来不及去他处就医的,或者来此复诊的老病人,赶紧留下姓名住址,快步往里走。
两位锦衣卫也不知跟谁学的,总要喊一声“客官里边儿请!”
吓得患者缩着脖子往里跑,有个断腿拄拐的病人,修养半年不见起色,被锦衣卫一吓唬,拐杖都丢了,小跑着进去的。
一连几天,上门看病的病患越来越少。
白氏忙着照顾凌瑞和清芷姑娘,只有几个弟子挂牌坐诊,支着脑袋打哈欠——好就没这么清闲过了。
四邻纷纷关门闭户,谢绝与沈家的一切往来,烧毁了去白氏医馆看病的药方,没过几日,什么谣言都出来了,譬如沈太医和宫里的娘娘怎么怎么了……
平安一看,这样不行,于是他先让阿蛮和小福芦进去送葡萄,自己留在大门外,给两位校尉大哥做一下礼仪培训。
“你们像我这样,脚这样放,手这样放,挺胸抬头。”平安道。
两个络腮胡子大汉闻言照做,两手叠放在小腹前,双脚呈丁字步站立。
“微笑。”平安道:“露出十六颗牙齿。”
两人龇牙。
“跟我说‘这位客官,可有身体不适?请先留下姓名、年齿、住址,方便后续跟进。’”
两人跟着念了一遍。
“声音要小一点,夹着点,别这么粗犷,再来一遍。”平安道。
两人又来一遍。
平安很满意:“这下好多了。”
然后大摇大摆地进门去了。
小师兄这段时间总是嗜睡,这两天才稍有了点精神,只是食欲不佳,一顿饭只吃半碗粥——倒是吃了一小碗平安剥好的葡萄。
沈太医说并无大碍,也无关合浦融的事,是这段时间跟着一帮公子哥儿胡吃海塞酗酒伤了脾胃,调养一番就会见效,只是以后不能再这样祸害身体。
凌瑞自己还纳闷呢,明明都是酗酒,只有自己倒下了,那些纨绔恶少怎么没事?
沈太医告诉他,纨绔恶少又是天天喝酒,也斗鸡走狗掷色子,没事还发生点肢体冲突,不是他这种从小困在书斋里读书的乖孩子可比的。
凌瑞的身体渐渐好转,清芷姑娘也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几日,被药物折磨的不成人形,白氏依然不许平安去看。
平安在沈家待了一会儿,帮了几个力所能及的“小忙”,便看到二师祖和爹娘一起来了,都是来看小师兄的。
娘亲和许伯母说话,老爹和二师祖坐在小师兄床边,相视而笑。
平安问:“爹,您早就知道小师兄在演戏对吧,还陪着他一起演?”
“知道是知道,生气也是真生气,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陈琰道。
“这次可真是有惊无险。”郭恒道:“告诉你扇坠变色的饮食不要沾,你明知熏香有毒,还瞒着我连吸四天。”
“三天。”凌瑞纠正道。
“都有力气贫嘴了,可见是好多了。”陈琰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凌瑞一味赔笑:“这段时日对老师出言不逊,老师别放在心上。”
陈琰只是哼了一声,保留翻旧账的权力。
平安又问:“小师兄,你是如何发现宴月楼的?”
凌瑞摇头道:“什么也没做,他们引我入局,是想通过我控制我父亲,我索性跟着他们的节奏一步一步‘堕落’,就被带到了宴月楼。”
“简直是白日做梦,”郭恒道,“令尊为此事杀红了眼,将十二个黑虎会小头目的人头砍下来挂在了巡抚衙门外的旗杆上示众。”
凌瑞微吸一口凉气:“会不会对他的官声不利?”
郭恒道:“你连命都豁得出去,令尊还会在意官声?你们父子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陈琰宽慰他:“令尊持有王命旗牌,文官掌兵要的就是狠辣果决,杀几个帮派头目算不得多大的事。”
这时守在门口的校尉进来,说清芷姑娘的丈夫又来给她送吃食和衣物,还是想见她一面,郭恒断然拒绝,且不准清芷吃来历不明的食物。
……
夜色沉沉,大理寺内灯火通明,人影交错。
大理寺卿、少卿、寺丞等官员通宵审理宴月楼的案子。
宴月楼近三年的人口账册悉数核查完毕,所有艺妓皆有乐籍和自愿卖身的契书,没有隐匿收入和漏报人数的情况,每一笔收支都清晰明了,妓女的人头税、市税、酒水饮食税,甚至一些巧立名目的花捐都分文不差,还定期捐助京城的敬老慈幼事业。
且跟据现场客人的口供,宴月楼规矩大,妓女只卖艺不卖身,身份再贵重的客人,进入宴月楼后也要一视同仁,不得逾越姑娘们的规矩。
而宴月楼内所有酒水、香料、熏香皆已经过查验,唯独雅间“听风阁”带回的一杯残酒中验出阿芙蓉。
除此之外,别无异常。
也就是说,从目前掌握的所有账目和口供来看,除了凌瑞和清芷姑娘这件事,宴月楼就是一个遵纪守法、积极纳税、热衷公益、保护员工的行业典范。
而合浦融出现在宴月楼,也被鸨母荷娘子全部推到了清芷姑娘身上——原本请她回来挂牌接客是为了促进楼里的生意,谁料她擅作主张携带禁药荼毒客人,还为宴月楼招来了无妄之灾。
但既然事情发生在宴月楼,作为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青楼,宴月楼愿意为此缴纳罚金,并加强整顿。
值得一提的是,宴月楼的背后股东是几个还算有地位的勋贵子弟,只是青楼毕竟不是多么风光的生意,故而低调谨慎,从不对外声张。
如今的勋贵,都是开国元勋的三代四代,一个也不好得罪。
许阔指尖轻叩桌案,面色阴沉。他们豁出去得罪宴月楼背后的达官显贵,就查出这么个结果,该如何像郭部堂交代?
………
次日,郭恒在自己的签押房中翻看宴月楼的案卷,大理寺少卿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没搜出什么地下室,也没审出可以人员,连合浦融都只有那一小杯,郭恒不怪他们办事不力,他自己都有些无地自容。
屋里静得出奇,忽听外间一阵嘈杂之声,司吏开门呵斥:“尚书院重地,嚷嚷什么?”
几个小吏指着院墙外回头看他:“那边好像起火了。”
……
正午头上,平安在文渊阁楼上看书,远远看见十王府街方向浓烟滚滚。
他将典籍和书铲放回原位,踩着陈年的木梯咚咚咚跑下楼。
几个小吏聚在一起议论,到了下午才知道,是璐王府起火了,烧塌了一间配殿,庆幸地是没有人员伤亡。
皇帝听说此事,午觉都不睡了,急召璐王进宫。
璐王已经卸朝近一年了,除了必要的祭祀、庆典、宴会,几乎都在王府思过,极少被传进宫来。
见到父皇就开始哭诉,有人要害他,有人要杀他,有人企图一把火把他烧死。
看着自己年过而立的儿子惊恐不安、语无伦次的样子,皇帝心里也不好受,不过他算是比较理智的父母,这种难受瞬间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哭什么哭!”
“烧了一座配殿而已,不经事的东西!”
“站起来好好说话!再哭一声就滚回中都老家去!”
璐王像猫尾巴一样把自己竖了起来。
皇帝掐腰叹了口气,才对吴用道:“宣罗纶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