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你还给钱了?!……
“等等!”
一直缩在角落里无声落泪的纪母此时走了过来,虽然胆怯,但还是拦住打算提笔立字据的丈夫,对一众校尉道:“军爷,我想跟我家老爷说几句话,烦请通融一下。”
校尉看一眼平安,平安点点头,皱着眉头将那张古旧泛黄的契书叠起来装进袖子里。
纪母道:“老爷,您不觉得奇怪吗?户籍黄册白纸黑字都在,锦衣卫要抓人,只管按着名单抓便是了,为什么要追根究底,查我们是不是生身父母?还要录口供?”
纪秀才想了想,道:“那锦衣卫办得都是御案,固然要严谨一些。”
“可我听说官员被抄家,在定罪之前,会先将家小圈禁在家里,不会直接下狱的。”纪母用低声对他说:“莘儿击登闻鼓、进诏狱,全凭他们一面之词,万一是假扮的……”
“诶呀,你真是吓糊涂了,”纪秀才道,“假冒公差是多大的罪?何况小陈公子我是见过的,如假包换。”
言罢,还对平安说:“妇道人家不懂事,请多包涵。”
平安暗道不好,这个阿姨好像有脑子。
顺从了半辈子的纪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将丈夫推到身后,纪秀才倒也不经推,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
纪母问平安道:“我们可有机会去看我儿一眼?他早上穿得单薄,至少让我们送些衣物。”
纪秀才上来拉她:“诏狱是你想去就去的地方吗?!”
纪母红着眼眶,再次将丈夫甩开,对平安道:“小陈公子,我儿如今是什么情形?可有受刑?”
“受了。”平安道。
纪母脸色惨白,传闻中进过诏狱的犯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即便侥幸获得开释,也都是遍体鳞伤、不成人形,要不了几天就会一命呜呼。
她有些站不住,扶着石凳坐下来,缓了几口气,才说:“小……小陈公子,我儿他想必是无心牵连令尊的,事已至此,不如咱们两家一起想想办法,他诬陷了哪位大人?可有转圜的余地?可有打点托情的门路?银子的事不必担心,家里还有一些现银足以应急!
“一份口供不在话下,只要能保我儿的命,只要能让你父亲脱责,让我们做什么都可以,可这份口供的作用是什么呢?”
听了这话,纪父也从莫大的惊恐之中回过神来,呕心沥血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哪能不试试就放弃?于是也跟着附和道:“内子说得极是,当务之急还是先想办法救人。”
平安:“……”
他总算明白,摊上这么个糊涂养父,为什么小师兄还能长成一个正常人了,原来是这位养母的缘故。
校尉们面面相觑,人还抓不抓?口供还签不签?要不索性抓起来签?
一片乌云笼罩在上空,平安的脸色也跟着变了,他坐在石凳上,低声啜泣起来。
满院子的人都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婶婶有所不知,我小师兄正是不想牵连两位,才托我来演这一出戏的。”平安哽咽道:“他得罪的是当朝首辅吕阁老,吕阁老你们是知道的,颇得圣宠、一手遮天。如今陛下震怒,别说你们了,就连我爹都保不住他。适才问他有何遗愿,他只交代了一件事——务必要保全二老!
“你们就成全他吧!”
平安哭得伤心,六位锦衣卫整齐划一地抹起了眼泪,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纪秀才涕泗横流,仰天长叹:“吾儿仁孝啊!”
……
说回这日清晨。
从卓成门出城,沿着官道西行,有一座五百多亩的庄园,从外表看低调朴拙、其貌不扬,走进其中,却可见数座华丽的屋舍,簇拥着一座宏峻的楼宇,重轩复道,画栋飞甍,如神话中美轮美奂的蟾宫。
这座楼宇就叫“蟾宫”。
只是楼宇外围,并非昂贵的奇花异草,而是一片广袤的麦田,与建筑的奢靡格格不入。
庄园的主人安德侯虞惇,此刻正坐蟾宫顶楼,膝上盖着上好的毛毡毯,一边捏面人,一边透过雕花的窗棂俯视楼下。
响晴薄日,田里的麦苗已经蹿地很高,佃农们戴着斗笠,穿着粗布短衣弯腰劳作,在一片绿浪中时隐时现,恰似几粒干瘪的豆子撒在翡翠盘里。
侍从垂手立在他的身后,絮絮地交代今年预计的盈收,动辄以百万为单位的数字,显然不是在讨论农庄的收成。
待是从汇报完毕,一个娇俏可怜的少女形象在虞侯纤细的指尖诞生,少女还梳着双童髻,朱唇微张,像含着半曲未唱完的童谣。
虞侯举着竹签,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新作,挑起一个小指盖大小的名牌挂在她的身上,复用镊子捏起一条细长的面泥,盖住了她的眼睛。
对一名侍女说:“拿去。”
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面人,告退出去。
“派去岑州的人,得手了没有?”虞侯一边洗手,一边问另一名手下。
“昨日收到传书,凌砚勾结邪教教徒窃取军报,已经人赃并获,夫妇俩一起关进龙襄卫大牢,拟判秋后问斩。”
虞侯冷笑一声:“倒要看郭恒还怎么为他平反。”
“禀侯爷,高泰来了。”
轮椅碾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虞侯接过手书,打眼一扫,信手丢入炭盆——他体弱畏寒,又不喜穿厚衣裳,一年有大半年燃着昂贵的银丝炭,侍从们进入他的房间,无不是热汗淋漓。
“侯爷,殿下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高泰道:“凌砚的奏疏中暗藏玄机,疑似是齐州盐政走私的账目。”
虞侯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欣慰:“咱们殿下总算聪明了一回。”
“您早就知道了?”高泰微惊。
虞侯道:“一个月前就知道了,都已安排妥了,龙襄卫的奏报不日即到,凌砚活不过秋后。”
郭恒令人调取原本的时候,他安插在通政司的人就为他送来了抄本,当晚就被虞侯看出了端倪,提前设局,给凌砚安排了个勾结邪教的罪名,已被办成了铁案,只等秋审勾诀,就可以人头落地了。
“侯爷真是算无遗策。”高泰由衷道。
虞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问道:“殿下是如何发现的?”
高泰道:“是跟着世子的小太监,从陈平安的废纸篓中捡出一些碎纸片拼出来的,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还是被殿下猜出了大概。”
虞侯猛地睁开眼:“陈平安知道了?!”
高泰道:“是啊,就在昨天。”
虞侯沉声道:“那还等什么?速去通知乔爷,赶在朝廷钦差到达之前销毁一切账目流水。至于凌砚夫妇,一不做二不休。”
“是。”高泰心里打鼓,要在数日之内毁灭所有痕迹,这可是个浩大的工程。
“这话我不问,你竟不打算说了,我反复说过多少次,你们仍旧不把陈平安放在眼里。”虞侯满目失望之色,看着高泰:“让你跟在璐王殿下身边,不仅是让你保护他,也是指望你凡事替他参详一二,你倒好,愈发的返璞归真起来。”
说到激动处,虞侯本就煞白的脸上血色全无。
侍女将案上的青瓷兽炉打开,往其中添了一勺香粉,端到虞侯近前,熏了盏茶功夫,才缓过一口气来。
虞侯摆手让高泰速去交办。
厚底靴子在木质的地板上踩出急促的橐橐声,另一名手下匆匆进屋:“侯爷,宫里的消息……”
虞侯微惊,纪莘是凌砚的儿子?凌砚怎会有个儿子?还考中了进士?
手下道:“这家伙是个愣头青,居然直接敲登闻鼓,现在全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陛下震怒,下旨要亲自为凌砚平反。”
虞侯道:“把高泰叫回来!”
高泰匆匆赶回,他显然已经听说了纪莘击鼓鸣冤的事,脸色比虞侯好不到哪去。
他对虞侯解释道:“当年乔爷命我将凌砚的儿子掳走,关在慈儿井中,后来又说上头改主意了,决定撕票,我那日忙着踩盘子,打发手下一个崽子去处理干净,现在想来,定是此人贪财,偷着把孩子给卖了。”
虞侯气得两手发麻颤抖,剧烈地咳嗽起来。
侍女再次点燃熏香,为他抚胸拍背,缓过一口气来。
虞候咬牙道:“你们黑虎会是草台班子吗?!”
高泰:“……”
他一时竟不知道这话是在骂黑虎会还是在骂草台班子。
“我与你们乔爷满打满算认识不到十年,你告诉他,十三年前的官司要我来给他擦屁股,不合适。”虞候道。
“侯爷。”高泰一脸为难道:“您跟乔爷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虞侯边喘边道:“那就告诉乔爷,关停齐州所有海贸生意,抚恤好涉事堂口的家小,拿出足够的诚意给官府上供吧。”
“可……这条线占利润的大头。”高泰道:“而且交不出货,是要支付罚金的,这是一笔巨款。”
“那就抱着银子等船翻。”虞侯道。
“那不能。”高泰道。
“这不能那不能,你们当我是撒豆成兵的神仙?”虞侯道:“事已至此,只有壮士断腕,丢卒保车,别无他法!”
……
平安带着小纪师兄的全部户籍资料、养父母的口供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这对夫妇一个真心,一个假意,两头使劲,远比一条心的更难对付,他应尽浑身解数才拿到纪秀才的口供。
纪秀才也说了实话,哪里是“抱养”,纪莘是他花了五两银子从私牙手里买回来的。
所谓私牙,就是未经官府认证的“黑中介”,私牙手里的孩子,通常已经倒过几手,并要求买家不问出处、钱货两讫的。所以即便找到当年的私牙“张老六”,也很难找到第一个掳走纪莘的人。
不过他已将此事上报顺天府,顺天府会行文当地官府,能抓几个算几个。
陈琰夫妇听说儿子从北镇抚司借人,大闹炒米胡同,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想好好教育一番,都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
“平安,低头看看你这身官袍,你是文官,怎么能带着厂卫去抄家呢?”陈琰道。
“这好像不是重点。”林月白小声道。
“……”
“平安,你爹官越做越大,倚仗身份去欺负良善百姓是红线,绝不许碰……”林月白又自言自语道:“虽然买孩子的也不算什么良善。”
“……”
陈状元重新组织语言:“但你胆子也太大了,上次二师祖教导你的话全都忘了,大雍立国近百年,权势最大的首辅也不敢随意调遣锦衣卫啊。”
平安目光直打飘,小声解释:“不是调遣,是借用,我给了出场费的。”
“你……你还给钱了?!”陈琰差点破音。
“佣徒鬻卖之道,论其功以偿其值。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平安小声咕哝。
“大点声!”
见老爹都发火了,平安低赶紧认怂:“我错了。”
陈琰冷笑:“你错了,你下次还敢。”
“不敢了。”平安道。
陈琰叹一口:“这几年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去把《中庸》第 二 章带注抄十遍,再来告诉我什么叫君子守中。”
“哦……”平安像只被掐住脖颈的小冻猫子,怂哒哒的转身要走。
“老师。”纪莘就住在前院,隔着书房几步远,听到声音,撑着虚弱的身体敲门进来。
陈琰将那沓文书藏进抽屉里。
林月白道:“还发着烧呢,怎么起来了?”
“老师,是我让平安去纪家的,您不要怪他。”纪莘道。
陈琰啜一口茶压了压火气:“我不是为这一件事骂他。”
平安小声对纪莘道:“我爹跟我翻旧账呢。”
陈琰瞪眼抬手,平安撒腿就跑。
“你再另写一篇《悔过书》,不少于八百字,写不完不许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