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爹爹要回来了!……
等到老道士离开,参与法事的官员们也各自散去,平安拉着老钱到他的签押房。
他觉得老道士有点水,而且封建迷信不可取,便从小背包里拿出一个卷轴,让他拜一拜。
老钱看着那副金光闪闪的孔子像,比一般的孔子像更精神,便虔诚地拜了四拜,并将每一个赴考的考生姓名、籍贯、专经、写作风格等依次报出,请他老人家保佑。
平安在一旁听得都困了,这愿望许得也太详细了。
被他这么一闹,平安倒把邀他去花市的事给忘了。
不过老钱正面临入仕以来的最大挑战,想必也没心情出去玩。
周围人都忙叨叨的,平安反倒闲了下来,功课之余就是背着手到处闲逛,然后摇头叹气,都忙,忙……忙点好啊。
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考试,平安四更天就起床了!
曹妈妈打着哈欠帮他穿好衣裳:“平时上学的时候拖着拽着才肯起床,一听说别人要考试啊,叫都不用叫。”
平安攀上老钱派来接他的马车,一路来到贡院,扛着一杆写有“国子监录选”五个大字的旗子,跟着送考的教授和助教们挤进人群。
今年顺天府贡院有两千多人参加乡试!平安刚挤进去,连人带旗一起被淹没了……
便有个年轻些的助教直接让他骑在了脖子上。
平安像竹笋一样破土冒头,视野一下子清晰了,挥舞着手里的旗杆,神气十足地往国子监的专属位置移动。
来考试的监生随着旗帜缓缓向中间靠拢集合。
上一次来送考还是两年前,小叔公参加会试,他还太年轻,送完小叔公就去吃吃喝喝了,没仔细了解过顺天贡院里的情况,借着这次送考,也跟教授们打听了一下。
京城贡院的情况竟比他们老家还差,猪栏一样的号舍,棚顶都是破的,里面三面围墙广不容席,成年人钻进去站都站不直——这一点倒不用平安担心,因为听教授们的意思,以他的学习进度,大概率等不到成年就会被送进猪栏……呸,贡院。
接下来各地都是一样的,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小小的号房里,每场三天两夜,共考三场。
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真不是人考的啊!
“好在秋高气爽,天气还是很舒服的。”平安道。
刘教授呵呵笑道:“乡试尚在秋日,会试可在开春,春寒料峭,而且为了防止舞弊,衣裳不能挂里,被褥不能絮棉花,单鞋单帽,一样要在号房里待九天。”
平安平白打了个寒颤。
王教授还在火上浇一把油:“冷还不算什么,怕的是起火,有一年会试,巡考的士兵在考场内生火取暖引发了火情,负责龙门的御史紧闭贡院大门,里面的举子无法逃脱,外面的军士也无法入场救火,烧死烧伤者不计其数。”
差点把孩子吓出心理阴影。
“贡院归哪个部院管?”平安问。
“礼部。”
平安道:“等我做到礼部尚书,就把贡院重修一番。”
众人笑道:“那我们先替曾孙子们谢谢你。”
“好说好说。”平安摆摆手。
目送国子监考生入场,从贡院回家,娘亲拿出一封信给他,原来是老爹的家书,他和大师祖八月回京述职,家书发出之日已经动身启程,预计在八月中旬抵京。
爹爹要回来了!
……
运河恢复畅通,沈廷鹤与陈琰归心似箭,一路沿运河北上,看着运河两岸又重新焕发了蓬勃生机,心中自是无比欣慰。
与此同时,陈家也接到驿站的消息,说陈琰次日抵京,于是平安向学堂告了假,全家人兴冲冲地去码头接老爹和大师祖。
中秋时节,京城已渐渐显露萧瑟,风儿吹过,燃灯古塔上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似在提醒远行的人们——你们到家啦。
平安带着阿吉在码头上奔跑,朝着由远及近的官船用力挥手。
船头上长身而立的身影愈发清晰,陈琰穿得是一身代表风宪官的獬豸补子官袍,也在朝他们招手。
巨大的官船稳稳靠岸,船夫跑出缆绳,放下舷梯,先有几个持刀的扈从从船上走下来,平安却攀着旋梯爬上船,咚咚咚地朝老爹跑去,整个甲板都在颤动。
陈琰怕他摔着,赶紧道:“别跑别跑别跑……”
平安一个飞扑,陈琰立足不稳,抱着他摔在了甲板上,一众侍卫和船夫目瞪口呆,上官出糗,他们在上前搀扶和转身走开之间选择了嗤嗤窃笑。
平安显然低估了十岁本体的冲击力,不好意思地爬起来。
相比之下,沈廷鹤就稳重多了,官船停稳之后他才从船舱里出来,平安喊着“大师祖”朝他狂奔,被迅速爬起来的陈琰拦腰抱住。
你大师祖都快六十了!
平安之所以这样激动,是因为担心大师祖的安危,上次巡河随机绑架一名皇子,附赠一班武功高强的锦衣卫,才免于被暴民冲撞,这次去治河虽然带着若干扈从和侍卫,到底不比皇子的保护级别,他一直挺担心的。
眼见老爹和大师齐齐整整地回来,陈平安小朋友很欣慰!
陈琰知道他很激动,但请他稍微克制一下,毕竟码头上那么多人看着。
平安一回头,身后的码头上站满了迎接他们的官员,有翰林院的,有詹事府的,还有都察院和国子监的……都是庆祝他们立下大功凯旋还朝的。
陈琰牵着儿子走下船去,先跟家人说了几句话,大庭广众之下,赵氏和林月白也不好表现地太过热情,只说有话回家慢慢说,便放陈琰去跟同僚们寒暄。
平安缠着大师祖问长问短,沈廷鹤倒反问他:“功课都做完了吗?明天中秋节不查你,后天散学直接去大师祖家查功课。”
平安:“……”
早知道就不来了。
幸好沈廷鹤很快被都察院的同僚和下属包围,他趁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跟着娘亲和祖母先上车。
“咱们不跟爹爹一起回家吗?”平安问。
林月白告诉他,爹爹要先回都察院复命,填写三十九项工作报告,然后由都御史上奏皇帝,才能回家等待皇帝召见,去御前述职。
三十九项之多!
平安估么着,大概要到晚饭时才能再见到老爹了。
……
平安猜得没错,陈琰从都察院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在前院换下衣裳,回到后宅与家人团聚。
林月白从堂屋里迎出来,夫妻对望良久,终于挚手说了几句体己话,即便只是这样,堂屋里还是探出个小脑袋,竖着耳朵在偷听。
陈琰拿眼一瞪,平安转身就跑。
“当心当心!”刘妈妈端着热腾腾的鱼汤上桌。
全家人齐聚一堂,只等陈琰到家一起吃团圆饭,热热闹闹地说着家常话,商量明日中秋节的安排。
……
陈琰在家中闲住几日,惊奇地发现自己悠闲了半辈子的老爹竟然有了实职,每天早上慢吞吞地起床,哈欠连天地出门,骂骂咧咧地回家……大抵是那个蠢出世的胥吏又给他惹祸了。
又想着难得空暇,陪妻子去街上逛逛,可人家没那闲工夫,进宫陪皇后娘娘接待前来宾贡的使节家眷去了。
再去国子监看望自己的老领导,钱祭酒正忙着上香呢,签押房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十分眼熟的放大版金光孔子像,见他进来,急忙摘下来收好。
陈琰问他六堂监生们的学习情况,得知今年参加科试的共有一百五十人,送考八十人,今年乡试拟录取一百人,按照比例,这八十人中只要有四人通过乡试,就算他们完成任务。
“您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陈琰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钱祭酒道:“据可靠消息,下个月廷推大抵是要将我发落到南京国子监去,给你腾地方的,我如今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不能安心养老就在这一哆嗦了。”
陈琰闻言皱眉:“哪里听来的消息?”
他还不到三十岁,资历尚浅,怎可能担任祭酒呢?
钱祭酒压低声音道:“你还别不信,陛下已经给内阁打过招呼了,廷推就是走个过场。”
陈琰笑道:“不可能,郭部堂那关就过不去。”
回到家里,陈琰问小叔,家里家外的人这些不正常的行径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敬时呵呵笑道:“都是拜你儿所赐。”
陈琰看着院子里端着个大木盆准备洗狗的平安,嗤嗤笑道:“别冤枉我儿,你瞧他多安分。”
陈敬时都懒得解释,给他一个白眼自己体会。
正在这时,突然感到地面微颤,平安盯着眼前的大木盆,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爹,娘!”平安喊了一声,“地震了!小叔公!”
宁静的内宅一下子喧腾起来,人们纷纷跑到院子空旷处,紧张地盯着房屋。
地震在大雍不算什么稀罕事,平安来京城后都经历过两次了,不过这次像上次一样,没有强烈的震动,很快就结束了,应该离震中较远。
隔日有八百里加急奏报,晋州发生地动,一夜数震,不少官廨、民房垮塌,伤亡不祥。
三日后晋州布政使上书陈禀灾情,晋州四个州县受灾,好在灾情不算太严重,人员伤亡也不大,内阁照常拟票,令相关部门按部就班地安排赈灾。
……
只是普通地震,丝毫不影响博兼堂上课,只是晋州的奏疏送达京城时,王实甫却请假了。
胡学士沉声道:“他堂伯去世了,家里正搭灵棚呢,待人家筹备好,师傅带你们去祭奠一番。”
平安有些意外,他记得王实甫的堂伯王文焕也是巡按御史,去年八月份出巡晋州来着。
“王御史卒于任上,地方奏报上说是地震导致房梁垮塌……”胡学士道:“陛下十分重视,前后派了三波钦差去查,锦衣卫也出动了。”
平安立刻听懂了胡学士的言下之意:有黑幕!
按理来说,巡按御史虽然只有七品,但权利极大,好比后世的“中央巡查组”,地方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小心接待,大雍开国一百年来,还没听说过被地方害死的巡按御史。
毕竟御史代天子巡狩,查的就是地方吏治,地方官员非但不敢加害,还生怕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遇害,对朝廷无法交代。高接远迎、巴结讨好、重金贿赂的倒是常态,谁会那么想不开,敢害死御史?
七日后,王文焕的尸身被运回京城,三法司各派了验尸的仵作,太医院也派去医官,锦衣卫派去三个少保,皇帝下了严旨,三日之内彻查其死因。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看着锦衣卫的奏报,眉头紧锁,查来查去,王文焕的确是被房梁砸死,没有其他外伤、中毒迹象。
“确定吗?”皇帝问。
“老十三是这方面的行家,不会看错,确实是意外。”罗纶道。
王文焕并非死于非命,事情却更复杂了。
因为王文焕在晋州履职一年,考核官吏、照刷文卷、查算钱粮、审录囚犯……查到的所有问题具都整理造册,以备回京复命,结果在地动当晚混乱之中,一整箱文卷、账册不翼而飞了,就连他从京城带走的书吏也一起失踪了。
这一下,晋州官方军方上上下下都慌了,这些“把柄”落在皇帝手里,或有酌情宽免的可能,但如果落在有心之人的手中,作为要挟他们的筹码,后果则不堪设想。
对皇帝而言,又何尝不是给朝廷埋下了一记雷?
因此他派出的钦差和锦衣卫,不是去调查王文焕死因的,而是去寻找丢失的文卷账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