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人菜,瘾大,反应还慢。……
“你还不走,等我骂你?”
郭恒对成年人可没有对小孩子的耐心。
陈琰直截了当地问:“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师的目的绝不只在查案吧?”
郭恒端起茶水来喝:“你知道借贷给赵福的人是谁吗?东厂大太监丁盛的堂侄,叫丁虎。”
陈琰微惊。
“东厂为了包庇丁虎,未持驾帖干涉法司办案,目无法度猖狂至极,三司官员畏惧厂卫,我不出手,还有什么国法纲纪可言?”
陈琰回过神来,沉声道:“厂卫的势力削弱,百官的势力就会膨胀,此消彼长间,未必对局势有利。”
“没关系,来年开春是六年一度的京察,自有收拾他们的机会。”郭恒道。
陈琰笑道:“若此案上达天听,陛下一定会令三法司会审,到时候可就是大乱斗了。”
郭恒道:“乱点好,乱则生变,不变不通。”
……
喧闹的西长安大街,几个提着哨棒的便衣打手穿街过巷,引得街上的百姓纷纷避让。
他们一路拐进门框胡同,将赵福蒙上眼堵上嘴,抓进一座僻静的民宅里。
大理寺的官差一路尾随,破门而入,抓获了一干正在踢打赵福的汉子,以斗殴的罪名投入大理寺狱。
经赵福指认,这些便是在赌场里借钱给他的人,他们在上门讨债时带走了赵喜儿。
领头之人丁虎也供认不讳,是在运回县城的途中,赵喜儿跳车逃走,后脑磕在坚硬的石头上,失血过多而死。
然而此前东厂对赵柱的判决已经送达刑部等待批复,大理寺立刻行文刑部,以此人的供词推翻东厂的结论。
东厂、大理寺两家再次发生了争执,纷纷指责对方是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原想欺上瞒下迅速结案的东厂计划落空,此案终于惊动了天听。
景熙皇帝勃然大怒,立刻令三法司立案会审。
一直隔岸观火的都察院,和夹在中间和稀泥的刑部,一并搅了进来。
小说话本儿里的三堂会审,往往都是科场舞弊、叛逆谋反的惊天大案,三司共同审理,确保司法公正,可现实里的三法司会审,往往是各方势力的角逐场。
一时间,民间杀人案变成了政治大乱斗。
刑部尚书徐谟、大理寺卿许阔、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忠亲自到场,东厂、锦衣卫也参与其中。
按惯例会审之前开个“碰头会”,提前交流一下想法。
都察院主张大事化小,将结果掐死在可控范围,不要继续扩大;刑部主张以小见大,趁机揭露东厂的不法行为,改良司法;因三法司初审以前二者为主,复审以大理寺为主,大理寺不发表意见。
正在此时,郭恒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三人微微诧异,但还是相互见礼,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废话。
按惯例,吏部尚书也当参与会审,负责执笔记录,以示监督,只是吏部尚书向来公务繁忙,多是派侍郎前来。郭恒不一样,他睡眠少,精力旺盛,利用休沐和夜间查阅卷宗、供状、证词,还顺便教着两个不听话的孩子,对案件的把握依旧十分全面。
而这个案件并非迷雾重重的疑案,只是有人企图浑水摸鱼、草草结案罢了。
东厂拿着赵家邻里的供词拷打赵柱,使其屈打成招,大理寺却能拿出赵福的借条和买卖赵喜儿的真凭实据。
而彻查丁虎身份背景,也不难查出他与东厂大太监丁盛的关系。
丁虎因盯上赵喜儿是个秀丽可人的美人胚子,便设局让赵福欠债,以低廉的价格拿到赵喜儿的卖身契,加以调教培养,献给堂叔丁盛享用,或贿赂朝中高官。
这样的女孩子,赵喜儿不是第一个,锦衣卫查抄丁盛在宫外的豪宅,抄出的七八个绝色美姬,其中三个还未满十四岁。
赵福因卖女为婢拟判杖一百、流三千里,赵柱虽被无罪开释,但因刑伤过重,也只剩半口气了。丁盛和丁虎叔侄却只能交由圣上亲自裁决。
一封封奏疏雪花般飞进内阁,都是要求严惩丁氏叔侄的。
皇帝看着锦衣卫递上来的清单,愤怒之余也是愁眉不展。
他欲励精图治,朝臣却总要捆住他的手脚,拿杨贯立威之后,他不得不像过往的帝王那样,顺势培植东厂势力,毕竟宦官是皇权的延伸,宦官掌握一定的权力,百官就会多一分忌惮。
谁知丁盛那个不争气的,居然放纵侄子做拐卖人口的勾当。
事实上,根本无人在意一个赵喜儿,还是十个赵喜儿,官员们喊打喊杀要求裁撤东厂,也并非为了诛杀丁盛,而是为了限制皇权,他们希望皇帝能将国家大事归还诸司,造就“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和谐局面。
闹到这一步,皇帝就算对丁盛恨之入骨,也不得不偏私保他一次了——哪怕事后处死,也不能让他死在这场权力角逐中,那样会大大折损东厂的势力,相当于自断一臂。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璐王李伯亭进宫面圣了。
璐王将近而立,穿的是正红色的圆领常服,腰缠玉带,头戴翼善冠,胸背两肩饰蟠龙纹,剑眉斜飞入鬓,双眸漆黑如渊,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举手投足尽显皇家风范。
不论身处何种境地,他说话总是不疾不徐,谦和有礼,是百官心目中储君的不二人选。
璐王自小在皇宫里长大,与其说是读书,其实跟人质没什么区别。亲王掌兵在外,送子入京“就学”是由来已久的惯例,也是朝廷的定心丸。
景熙皇帝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向来是愧疚多于其他,事实上,除了最看重的已故长子,他对其他儿孙都比较淡漠。
璐王问候圣安之后,便单刀直入,痛陈过往。
他自八岁入京为质,身边不是最亲切的父母兄姊,而是厂卫的耳目探子。
他在宫中战战兢兢生活了十几载,看到东厂所谓的审讯定罪,多有诬陷、挟私报复、收受赃款胡乱抓人替罪的勾当,法司的许多官员明知内情却不敢擅改,只因先帝宠信宦官,一味的压制言路,这也是天灾异象频发的原因。
听到天灾异象,皇帝面露不悦之色。
璐王浑然不察,只继续说道,希望父皇即便不裁撤东厂,也一定要将丁盛叔侄依律处死,并将其余涉案的东厂太监一并流放,收紧厂卫的权利,凡缉拿人犯必须持有刑科给事中签发的驾帖,选用谨慎敦厚的宦官执掌东厂,每六年更换一次,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冤案发生了。
璐王抬手加额,俯身拜倒:“宦官擅权的后果,远比文官膨胀的危害大得多,还望父皇慎思,切勿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皇帝眯眼看着璐王,分明自己的儿子,倒像是代表文官来跟他谈判的使者,他们希望双方各退一步,不逼他裁撤东厂,但一定要处置丁盛叔侄,并任用他们满意的人选接管东厂。
“璐王最近跟文官走得很近?”皇帝问。
璐王顿一顿,抬起头,神色坦然道:“父皇令臣多读孔孟之学,臣便与几位经筵讲官请教学问,并未言及朝政。”
皇帝点点头,闭目养神。
身后的吴用察言观色,示意璐王可以告退了。
皇帝毕竟不想在史书上留下昏聩的一笔,尽管心有不快,还是同意了璐王的请求,但也在事后召郭恒进宫议政。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明年的京察,他要大洗牌。
……
郭恒回到翰林院,叫的不是陈琰,而是周沂,两人在签押房中不知说了什么,周沂阴着脸从里面出来。
陈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周沂又不肯说,只好去问郭恒。
郭恒语气不善,反问陈琰:“是周沂告诉你,钱其浈死在了诏狱里,也是他暗示你,杨贯是会试诬陷你的幕后主使,是吗?”
“是。”陈琰直言不讳。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是为了老师好。”陈琰道。
“他利用了你。”郭恒道。
“学生不介意。”
“我介意。”郭恒道:“我说过无数次,你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无须替我操心,更不要惹是生非,都当耳旁风了!”
没头没脑的,陈琰觉得自己被当成出气筒了。
“出什么事了,老师?”
“周沂擅做主张去找璐王,代表为师,给璐王送了个顺水人情。”郭恒阴阳怪气地说。
陈琰不置可否,周沂拿这件事向璐王示好着实不太光彩,但人往高处走,也无可厚非,又看在周沂曾帮过他,实在说不出刻薄话来。
“罢了,”郭恒叹道,“耐不住寂寞的人,是留不下真心的。”
一个月后,周沂授左春芳左中允,充任璐王府讲官。
“开坊”是翰林官员飞黄腾达的前兆,同僚纷纷向周沂道贺,陈琰劝郭恒稍微和气一点,别像掉了钱袋子似的。
郭恒黑着脸将他撵出门去。
……
璐王劝谏陛下切勿因小失大的事,瞬息间传遍了京城,唱琴书的先生把他的事迹编成了曲儿,满朝皆称颂璐王是高风亮节的贤王。
“闲王?”
平安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京城最大的烤鸭店里——为了防止他骚扰郭恒,夫妻俩每逢休沐都会带他到处去玩,不出一个月就逛遍了京城。
平安嚼着油而不腻的卷饼烤鸭,好奇地问:“有多闲,不用上学吗?”
陈琰嗤地一声笑了,告诉他:“忠恕仁孝曰贤,洁己自修曰贤,宽厚恻隐曰贤。”
“听上去真的很贤啊。”平安小声问:“他的封号就叫贤王吗?”
“叫璐王。”陈琰道。
璐王……平安刚来京城时就听说过他,前年的海啸,他将两年岁赐全部捐出用于朝廷赈灾,其余勋贵也在他的带领下慷慨解囊。不然以现在的局面,南北边烧钱一样的打仗,国库的存银左支右绌,赈灾钱粮根本无法顺利下发到各州县去。
而且据《奸臣录》描述,此人也是一位十分贤能的亲王,谦和有礼、乐善好施、仁爱百姓……
要跟璐王搞好关系啊,平安想,不能轻易跟道德标杆对着干。
平安道:“爹,您要多跟这种贤德的人走近一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陈琰再次解释:“你二师祖不是‘墨’。”
“我也很希望他是‘朱’。”平安道:“您别着急,待我调查清楚……”
“还查,”陈琰瞪他一眼,“三法司都已经结案了。”
“嘎?”平安傻了眼。
三法司介入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告诉他?
陈琰颇为嫌弃地看着他——人菜,瘾大,反应还慢,你这样没定力的小朋友,还学人家查案子,随便给点好吃好玩的就忘乎所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