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你们是亲亲爱爱的两口子……
陈琰拿上描红本,带着平安往外走。
平安万没想到刚来京城不到一个月,就见到了《奸臣录》作者本人,这使他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绪。
回去的路上,他都在努力回忆《奸臣录》扉页的作者简介,姓名、籍贯、生辰、生平……
杨贯,景熙五年由兵部尚书调任南直隶工部尚书,此后的政治生涯中,唯一的任务就是督造皇陵,大概命里就跟皇陵杠上了……
因为余生太过清闲,杨贯开始著书立说,且因长寿的关系,成为四代王朝的见证者和朝局变幻的窥探者,其中《奸臣录》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对后世史学界影响最大的作品。
再回到老爹的时间线,景熙五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陈琰因提出治理土司的策略而升任兵部右侍郎,成为杨贯的辅佐官员,同年,杨贯就被赶出京城修皇陵去了。
也就是说,在原剧情中,杨贯大概率也是被老爹撵出去坐冷板凳的,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大概跟这辈子差不多,嫌他烦人又碍事吧。
有过节之人写出的历史,有多少虚构抹黑的成分呢?
平安不知道,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全家消消乐”的结局。
所以赶走杨贯,他并没什么好开心的,甚至骂了杨贯,也只出于这几年“劳心劳力”满肚子怨念的宣泄,和此人针对打压老爹的愤恨,但杨贯毕竟只是一个记录者,从理智的角度讲,他的笔下或许带有感情色彩,但依然有很大的参考意义。
不改变事情的本源,仅仅扳倒笔者,依然化解不了真正的危机,可他仿佛置身重重迷雾,什么时候才能拨云见日,触及本源呢?
离开翰林院的大门,父子俩便很有默契的不再提不开心的事。
两人先去戴馥春买香盒,掌柜听说是碧玉灵芝纹香盒,便将他们请到楼上喝茶,还有小孩子也能喝的山楂甜茶。
这款香盒要预定,一个月内送货上门,但只收现银,不收纸钞。
不愧是高定,付款方式都有要求。
平安朝老爹咧嘴笑,他只有十六两现银,还差五两。
陈琰无奈,只好自掏腰包帮他补齐。
如此一来,家里最穷的两个男人,变得更穷了。
走在热闹的长安大街上,平安又想吃得意楼的酱肉丝和一品豆腐,两人便加快脚步回去约娘亲,吃大户。
“不要跟娘亲提翰林院的事,免得让她担心。”陈琰道。
“哎,娘也不让跟爹提家里的事,怕爹担心。”平安摇头道:“好好好,你们是亲亲爱爱的两口子,孩子可以承担所有……”
陈琰哑然失笑:“这叫什么话。”
街边熬糖饧的摊子,飘来阵阵焦香,平安决定自掏腰包请老爹吃糖。
陈琰看着摊主用两根竹棍挑出一块琥珀色的糖稀,两手快速一绞,绞来绞去,那黄色的糖稀开始拉出银白色的丝线,浓浓的香甜味散出来。
太幼稚了,陈琰表示拒绝。
于是平安拿着两根木棍边绞边吃:“京城什么都好,就是糖的种类太少了,昨天跟娘亲逛到一家南货铺子,陈氏白霜糖居然要二两银子半斤,怎么不去抢?”
“这叫奇货可居。”陈琰道:“再说南北货运成本也不低。”
“咱们也可以在京城开一家陈氏糖坊。”平安道:“这钱不赚白不赚。”
“这要回去跟你娘商量,爹不管账。”陈琰道。
“咦?娘亲说她说了也不算,让我跟爹商量……你们踢皮球!”
“呃……”陈琰赶紧转移话题:“你上午说郑先生只讲书里的内容?”
平安点点头,生怕老爹把好脾气的郑先生给换了,赶紧解释道:“不过我也能理解,小叔公学的又多又杂,不是一般秀才能比的,不用强人所难。”
陈琰不置可否。
平安又问:“爹,那杨贯不会回来了吧?”
陈琰道:“诣山陵,少说要三年五载,届时的京城早已物是人非,他待不下去的。”
平安举糖欢呼。
他如今内心都变得强大了,尽管杨贯还是有可能写书蛐蛐老爹,但只要改变老爹和全家结局,随他妙笔生花也无法颠倒黑白。再说哪个大人物没有黑粉,不遭人妒是庸才。
陈琰笑道:“所以爹是彻底清闲了,以后有更多时间盯你读书了,开心不开心?”
平安笑容尽失,开心个de……不能说脏话,说脏话不是好孩子。
陈琰道:“你说得对,一般塾师能把‘四书五经’讲明白,确实已经尽到职责了,你想听天文地理,历朝典故,爹散衙后可以再给你讲一遍。”
“也没那么想听……”平安道。
陈琰道:“不费多少功夫。”
“是我脑袋小,每天装不下太多东西。”平安找借口道。
拒绝课后补习,反内卷从我做起!
……
翰林院果然清闲,别的官员酉时散衙,陈琰申时就回来了。
在前院看一眼平安和郑先生,就与郑先生看了个对眼。
陈琰正想道一声“打扰”就离开的,却见郑先生打发平安自己看书,开门走了出来。
“陈修撰。”郑秀才道:“学生有件小事请教,不知可有空暇?”
陈琰请他在院里石凳上坐下:“请教不敢当,先生但讲无妨。”
郑秀才道:“平安对学生说,我们站在一个巨大的球上,学生告诉他,天是圆的,地是平的,没有巨大的球,他反问我,为什么海面是弧形的,为什么看不到海对岸的陆地,为什么遥望海中,先看到的是桅杆尖头……诸如此类的问题层出不穷,学生实在是……”
招架不住啊。
陈琰却说:“依照张衡《浑天仪注》中所说,‘浑天如鸡子,地如蛋中黄’,前朝也有一本《革象新书》说,‘地体虽浑圆,百里数十里不见其圆,人目直注,不能环曲’,所以,我们确实站在一个球上。”
郑秀才:……
陈琰怕打击到他,因笑道:“此乃杂学,于科举并无助益,以后先生让他回来问我便是。”
郑秀才汗颜道:“学生常以自己取中院试而沾沾自喜,今日方知学无止境,从前真是坐井观天了。”
陈琰宽慰他一句:“先生不要妄自菲薄,弱冠之年取中院试,已是大部分读书人望尘莫及了。”
郑秀才忙道过奖,看着趴在窗台上朝外偷看的三个脑袋:“如此,学生去上课了。”
“先生请。”陈琰道。
……
酉时散学,平安抱着书箱回到内宅,狗狗祟祟的,像刚从米仓里逃出来的小耗子。
院子里没有人,堂屋里也空荡荡的,平安隔着窗户朝东屋喊:“娘,娘~”
曹妈妈来到窗前问:“安哥儿下课了?”
平安道:“阿嬷,我爹在家吗?”
曹妈妈道:“大爷和大奶奶出去了。”
平安长舒口气,将书箱随地一扔,大摇大摆的回到屋里。
九环瞧着他两幅面孔好笑得很:“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先生肯定跟我爹告状了,”平安道,“但不知道为了哪件事。”
九环:……
说话间,陈琰和林月白从外面回来——他今日早退就是两人约好背着孩子下馆子去的。
平安“哇”的一声就要跑,被一把拎了回来。
“说吧说吧,老实交代,在学堂里怎么皮的?”陈琰道。
平安闭闭眼,赌一把:“我就剪过一回线香,我那天饿了,想早点下课。”
两人满目震惊地看着他。
平安就知道自己肯定赌错了。
“去把前院的线香换成沙漏。”林月白嘱咐九环。
“再多写二十笔横和竖,明天自己去向先生认错。”陈琰沉着脸坐下来:“还有。”
“还有先生前天去解手,阿吉偷了他碗里的鸡腿,我用米饭把那个坑填上了。”
陈琰瞪他一眼:“你怎么不把自己的给先生?”
“我的已经给阿吉吃了。”平安伸出两根手指:“它那天吃了两根!”
陈琰:……
林月白瞧着丈夫已经气糊涂了,忙道:“这是鸡腿的事吗?就该告诉先生给他换一碗,怎么能让他吃狗碰过的……”
“哦。”平安点点头,平时自己是不在意的,可别人毕竟不是阿吉的主人啊,所以娘亲说的也对。
“我明天会跟他认错的。”他说。
“这个不用认。”陈琰道。
吃都吃了,还说什么,白惹人心里膈应。
“以后你吃饭的碗盘、喝水的杯子,一个也不许给阿吉碰,听到没有!”林月白道。
平安忙不迭点头。
“还有。”陈琰道。
“没了,真没了!”平安道:“不信可以问阿蛮。”
阿蛮疯狂点头。
陈琰看榨不出什么干货了,才怏怏作罢。
平安松了口气,又觉得很好奇:“郑先生到底跟您说了什么啊?”
陈琰面色终于恢复了平静:“没什么,切磋学问罢了。”
平安:!!!
真是气坏孩子了!他拿起书箱回到东厢房,想“砰”地一声关上门,毕竟还是轻轻合上了,他要不停的做功课,让爹娘担心。
可是功课做了很久,人都饿扁了,都没人来哄他一下,哪怕只是叫他去吃饭也可以……
正想着,曹妈妈在院子里喊:“安哥儿,洗手吃饭了。”
平安很有骨气地拖了好几个呼吸才开门出去。
不过平安自己也觉得,他的知识储备量实在堪忧,玻璃,火药,肥皂,水泥,化肥……什么都不懂,做个白糖全靠祖父带领糖坊工人还原工艺,经常自惭形秽,怎么跟书里的穿越者不一样呢?
既没有系统,也没有光脑,一点优越感也没有,只能“欺负欺负”郑先生,而且不出一个月,他连郑先生也欺负不住了,小叔公往他肚子里装的那点干货,都被他倒干净了。
陈琰这时再拿出一本《中庸》,夫妻俩装模作样小声讨论。
平安果然放下手里的孔明锁,挪一步,再挪一步,最后直接凑了上去。
第二天,平安就会将自己听到的内容,诸如天文历法、三通四史、各种新奇的疏议和典故讲给郑先生听。
郑先生目瞪口呆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有成就感!
郑先生听完之后,就会打开书本,再讲下一段内容,讲解句读和训诂,让他背诵。
平安回到家里,再听老爹重讲一遍,次日再讲给郑先生听,周而复始。
如此又过了数月,郑秀才已经弄不清自己是来教书的,还是来求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