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爹爹不在家的第一个新年……
屋外飘着雪花,屋内却温暖如春,远近街巷传来断断续续的烟花爆竹声。
今天是大年三十,平安拉着陈敬时到家里,全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吃年夜饭。
酒足饭饱,平安叹了口气:“爹爹不在家的第一个新年,想他,想他,想他……”
堂兄堂姐在院子里喊:“平安,放鞭炮去啊!”
“来了来了!”平安将半个炸春卷塞进嘴里,撒腿就跑,阿吉留恋的看一眼满桌的年夜饭,跳过门槛跑了出去。
“也不是特别想嘛。”陈敬时摇头道。
小孩子放爆竹,大人们要去祠堂里请祖宗回来过年,并和祖宗开一起大会,宣布新一年的工作计划。
今年族里精壮的中年人、不读书的后生,分别在各个工场、作坊、铺子里辛苦劳作了一整年,明年开始,族产交将由各房共同打理,定期汇总至长房,年底按盈利分红,多盈多得。
陈琰临走前特意交代过,赚不赚钱还在其次,一定要让家里的年轻人都不要闲着。
陈老爷很费解:“阿琰从前一味的闭门读书,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家里事的?”
陈敬时道:“这要问你大孙子了,天天喊着家道中落家道中落,阿琰能不重视吗?”
“童言无忌嘛。”陈老爷道。
“从前大伙都想着,一个家族要想兴盛,就要出举人,出进士,其实一个家族的兴衰,每个人都有脱不开的责任。”陈敬时道:“小孩子都比我们看得透彻。”
陈老爷嘿嘿一笑:“得亏我年满五十了,不然还要被抓去干活……”
陈敬时:“……”
……
陈琰在腊月二十三抵京,老师沈廷鹤派人在运河码头等他,他便径直去了沈宅,拜见恩师。
来到沈宅时已近黄昏,沈廷鹤只穿了件深色的行衣,在庭院里打太极拳,侍立一旁的老仆刚准备通禀,就被陈琰拦住了。
陈琰不想打扰老师,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几年不见,老师的身姿依然矫健,打心底里高兴。
直到沈廷鹤旋臂翻掌,屏息收势,陈琰才走上去:“老师。”
“来了。”沈廷鹤笑道:“路上顺利吗,没晕船吧?”
像在问候一个离家日久归来的孩子。
陈琰从老仆手中接过御寒的大氅,侍奉老师穿好,又奉上洁净的帕子:“十分顺利,没有不适之感。”
沈廷鹤接过帕子擦手擦汗,一边打量他:“几年不见长高了不少。”
陈琰笑得略带腼腆,儿子都好大的人,猛然被人说长高了,心底不禁生出一丝暖意。
进得堂屋,陈琰端正衣冠,给老师和师母行大礼。
沈廷鹤位居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比陈老爷年轻几岁,二女均已出嫁,二子都在外地书院求学,京城里只有他和老妻居住,府里没有年轻女眷,便留陈琰暂住下来。
陈琰不是第一次在老师家中留宿,师母也不是第一次亲自下厨招待他,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毫不拘束,对师母的手艺连声夸赞:“几年没吃到师娘的饭菜了,心里想得很。”
沈廷鹤道:“你师母这几年也没怎么下过厨,我也是托了你的福。”
陈琰忙道:“既如此,得敬师娘一杯。”
“你小子,还是顺杆爬的脾气。”沈廷鹤笑道:“你写信托我帮你找住处,我在椿萱胡同给你找了处宅子,随时可以立契,但年前还是住在家里吧,我与你好好说说今年的会试。”
陈琰道:“都听老师的。”
师生二人久别重逢,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三十,满京城的大小衙门挂笔封印,官员们各自回家过年。
一直到正月十五之前,陈琰都住在沈府,跟着老师拜过几个“山头”,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会试的主考将在这几位高官之中产生,沈廷鹤难得空暇,将几位大人的文章风格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直到正月十六,陈琰才带着阿祥,跟着沈家的管事来到椿萱胡同。
京城的四合院比江南住宅轩敞的多,入门是一座砖砌的影壁,前院有倒座房五间,对面为二院的院墙,前后院以垂花门相通,进入二进院,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以及东西厢房,围成了一个开阔的大院子,两侧以抄手游廊相连。
院子角落有个葡萄架,下面是一座半旧的小秋千,陈琰想到开春发芽,翠绿的葡萄藤爬满竹架,月白在下面乘凉,平安在院子里奔跑,便会心一笑,与房东签下了租赁的契书。
春闱在二月初九举行,共分三场,每场三天,与乡试一样,要吃住在考场中九天六夜。
平安向陈敬时打听,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到首辅?
陈敬时告诉他:“国朝有一不成文的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想入阁,至少是翰林出身,想进翰林院,得选庶吉士,每科馆选庶吉士三十六人,基本取自二甲前几十名,百名开外都没什么指望。”
“如果没选上呢?”
“没选上,就是榜下即用,外放知县或分入六部观政,不用进翰林院熬资历,也还是不错的。”陈敬时道:“只是不要太低,容易掉入三甲,同进士只能候补,等待知县出缺才有官做。”
于是平安提前一天跪在至圣先师像前祷告:“请孔子保佑我爹,会试成绩排在百名开外,也不要太低,容易掉进三甲没官做,一定要拿捏好分寸,劳您费心。”
虔诚叩拜。
……
“阿嚏!”贡院外的广场上,陈琰打了个喷嚏。
“彦章是不是着凉了?”同行的举子关心地问。
“不妨事。”陈琰道。
此时天还未亮,贡院外已经围满了人,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千名举子顶着料峭春寒聚集于此,或紧张不安,或踌躇满志,等待会试开场。
卯时一到,随着三声炮响,从辕门内走出三个官员,领着一众举子往里走。
仪门内,主考官带领同考官聆听圣训、拜圣文宣王先师、关圣大帝、文昌帝君……一应礼节不能有丝毫差错。
待主同考官各自就位,考生才开始分批入场。
在仪门外,搜检的军士要一一核对举子的年龄、籍贯、姓名、相貌,搜捡的手段自不必提,非但要宽衣解带脱鞋袜,连携带的糕点都会被粗鲁的兵卒切开,所有衣物不许有夹层,不许絮棉花,一旦发现有怀挟夹带者,立刻枷走示众,取消学籍。
“大人,有了!”一名军卒拿着一份夹带,跑到搜检官面前。
搜检官翻开一看,是一份字体极小、版面密度极高的微刻本,不到半个手掌大小,囊括了《易本义》中前两卷的所有内容。
搜检官瞥一眼被兵卒押着的年轻举子,冷声喝问:“姓名,籍贯。”
那举子沉声应答:“平江省开源府盛安县,陈琰。”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搜检官冷哼一声:“叉出去,站枷示众,取消学籍,以儆效尤!”
“不可能!”有那仗义执言的同乡站出来替陈琰说话:“彦章兄乃是我平江省的解元,四书五经烂熟于胸,根本用不着夹带怀挟!”
陈琰也从震惊中慢慢镇定下来。
这份小抄极为精致,若非这次搜捡,他只怕一生都难得一见。
陈琰百思不解,是谁如此丧心病狂,竟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陷害于他?
又有同乡站出来道:“如果解元都需要夹带小抄,那我们整个平江省的举子都考不中春闱了!”
“陈兄十四岁进学,是闻名乡里的神童,过目成诵、博闻广识,他需要带什么小抄?”
“诬陷,绝对是诬陷!”
同省的举子们纷纷被煽动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毕竟兔死狐悲,谁也不能保证后续的搜检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肃静!”搜检官厉喝一声:“再敢有喧哗者,立刻逐出贡院,通报地方学政革除学籍。”
嘈杂之声渐小,很快便重归平静。十年寒窗苦读熬到春闱的举子们,谁也不敢拿前途冒险。
“何人在此喧哗?”
仪门之内是龙门,龙门亦设有一道查验身份的关卡,掌管龙门的官员叫周沂,同为翰林院编撰,一身绿袍官服从门内走出来。
陈琰认识周沂,本届主考官郭恒的门生,年下老师带他去拜访郭恒的时候见过。
陈琰看一眼身后的同乡举子,深施一礼道:“大人,学生在此处被人栽赃陷害,想求见主考大人自证清白。”
仪门的搜检官呵斥道:“主考官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陈琰看向那位搜检官,目光忽而变得锐利,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有人栽赃陷害于我,大人怎么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莫非是默认了?”
搜检官道:“你含血喷人!”
陈琰又道:“我是不是含血喷人,明日就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
“今日我若被逐出贡院,明日就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大不了玉石俱焚。”
这时又有同乡对周围人普及道:“他干得出来,对,他真干过……”
“肃静!”搜检官直视陈琰的目光,不知缘由的,竟然有一丝畏缩。
此时周沂才沉声开口:“陈解元,你跟我进来吧。”
似乎在着重强调他解元的身份。
搜检官阻拦道:“周大人,你是龙门的官员,凭什么插手仪门搜检?是不是今后检出怀挟的举子都能面见主考申辩?你当这里是县衙大堂?”
周沂心知不合规矩,只好道:“劳烦将此人暂押于此,我去禀报主考。”
搜检官还要开口。
周沂反问:“钱大人不会连这个要求都要拒绝吧?”
搜检官一时语塞,愤然令左右将陈琰押至仪门外。
周沂看了陈琰一眼,疾步转入内帘禀报。
主副考官连同十八房同考官、总监官,以及十八位内监官皆聚集于此,正静候考生入场,谁料竟出了这样的事。
“一省解元夹带小抄?”一名同考官道:“这可真是千古奇闻。”
“除非他乡试也是抄的。”另一人半开玩笑道。
“不可能,世上哪有抄出来的解元,除非是冒名顶替。”
“如果顶替之人有解元之才,为什么不自己考呢?”
周沂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内心有些着急,出声问道:“总裁,该如何处置此人?”
本届会试的总裁官郭恒扫一眼在座:“诸位怎么看?”
众人一致表示,还真想见见这位夹带小抄的解元公。
“他说他能自证清白?如何自证?”郭恒又问。
“下官不清楚。”周沂道。
郭恒也便沉声道:“带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