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玻璃之城
那支舞来到尾声时,戈樾琇成功把宋猷烈带到了阴影处,踮起脚尖,压低声音,在他耳畔低低说出:你有可能要当爸爸了。 搁在她腰侧的手滑落,身体僵立,后退半步。 簇簇灯光落在他年轻的脸盘上,那张脸盘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泛白。 可以理解,毕竟宋猷烈现在才二十二岁,更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 短短两天,贺知章那句“她是我外孙女,他是我外孙”就说了不下十遍。 她也害怕,她也不想往那个事态发展来着。 两抹身影就那样站停着,和一株株橄榄树一样,静止不动着。 直到来了两个人,是那对在手风琴声中忘情拥吻的法国夫妻。 宋猷烈的手重新回到她腰侧上,她的手搭上了他肩膀,跟随着旋律移动。 “别闹。”他说。 “我没闹。”她回。 绕到另外一棵橄榄树下,这里没人,他重重甩开她的手:“戈樾琇,我求你别闹。” “我没闹,我真的没闹。”她的声音都要哭出来了。 转身,背对她,宋猷烈手撑在橄榄树树干上,片刻,回身,扶额,垂落,在空中迟疑片刻,再缓缓地搭在她肩膀上,手收紧。 声腔黯哑:“戈樾琇,这是不能单凭一时兴起,张口就来的事情。” “已经慢了差不多一个礼拜了。”戈樾琇低声说到。 自从脱离药物治疗后她的经期正常了很多,偶尔也会晚到一两天,但从来就没有超过一个礼拜,再加上这几天她老是想作呕,还有,那天迪恩也说了她是不是怀孕了,这些一样样串联起来让戈樾琇心慌意乱,怕自己胡思乱想她还打电话给卡罗娜,她这几天的这些特征和卡罗娜怀孕初期高度一致。 让戈樾琇更为慌张地是,那个雨夜出现在梦里头的孩子,她真的看见那个孩子了。 除去她做的梦,戈樾琇把所有也许怀孕了的征兆都告诉了宋猷烈。 “那不可能。”宋猷烈说。 “怎么就不可能了?” “戈樾琇,不要忘了,都戴套了,没戴套的都,”顿了顿,声音更沉更低,“都射在外面。” 对,对,她怎么没往这方面想,的确,的确就像宋猷烈说得那样,但,但老是想作呕又是怎么一回事?以及,以及梦里那个老叫她“妈妈”的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脑子转得很快,转到了约翰内斯堡下雨的夜晚,匆匆忙忙的人回家先是因为她没开灯把她臭骂一顿,把她抱上窗框时他的头发是湿哒哒的,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她抱到窗框去,那时他眼神看起来很凶,凶得她以为他要把她丢到窗外去,怕被他丢到窗外去手抓他抓得可紧了,然后他就要了她,就像疯了一般,那一次,他没听她的话,不管她怎么哭怎么闹都没听她的话,直接在里面了,事后,他把她带到浴室,尝试用水冲出,说不定……要是当时没冲干净呢。 此时,宋猷烈似乎也想到了。 当她想尝试告诉他时,他捂住她的嘴。 一曲《在巴黎的天空下》完毕,人们停下舞步,给予手风琴表演者热烈掌声,她和他也和那些人一样,站在原地拍打手掌。 附向她的动作宋猷烈做得很自然,附在她耳畔,说舞会结束后在房间等我。 回到各自座位,顾澜生低声和她说“你表弟似乎不大乐意和你跳舞来着。”“他是受宠若惊。”懒懒回。 那边,宋猷烈也在和张纯情说话,宋猷烈问张纯情尼斯那边有打来电话吗?“没有。”“这种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嗯。” 距离舞会结束还有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外公会上台向在场嘉宾致谢。 在外公上台致谢期间,服务生送上来自于诺曼底盛名的苹果酒。 没等服务生把酒给她,两只手不约而同挡在她面前,其中一只手更是直接拿走原本应该分到戈樾琇手上的苹果酒。 挡在她面前的两只手主人分别来自于宋猷烈和顾澜生,宋猷烈先于顾澜生之前拿走她的苹果酒。 把苹果酒放回服务生的托盘上,宋猷烈语气无奈:“我都不愿意数她踩到我脚的次数,顾先生数了没有?”顾澜生笑着回答“这么说来,今晚倒霉的人不止我一个。” 两个男人的拳头隔着戈樾琇和张纯情在半空中轻轻撞了一下。 而戈樾琇则和张纯情轻声说她从外公那里知道她妈妈的事情,她安慰她别担心,你妈妈会没事的,我保证。“谢谢,我会和我母亲转达你的祝福。”张纯情回应。 你看,这就是人类社会文明。 外公在念特别感谢人名单,灯光投影给到外公所念的人员身上:远道而来的一个个友人们;庆生会意外出现的法国外长;再到莫桑镇的镇长等等等。 最后,投影打在戈樾琇和宋猷烈身上。 在贺知章的示意下,戈樾琇和宋猷烈一左一右站在老人身边。 贺知章展开双手。 一边落在宋猷烈肩膀上,一边落在戈樾琇肩膀上。 力道……还真不小。 声音铿锵:“他们是我的骄傲,我外孙女戈樾琇,我外孙宋猷烈。” 垂下头,那滴眼泪急急从眼眶跌出。 再抬起头时,她嘴角处已堆满了笑意,宋猷烈也在和来宾们微笑。 终于—— 外公的生日会结束了。 宋猷烈负责送外公回房间,顾澜生负责送她和张纯情。 等张纯情房间门关上,顾澜生一副不急着走的模样,斜肩靠在她房间门槛处,看着她笑,这家伙今晚也喝了不少,问他为什么不回房间。 “今晚戈樾琇穿旗袍了,也不知道过多久才能看到戈樾琇穿旗袍,想多看看。”他说。 那戈樾琇穿旗袍漂亮吗?她问。 “因为漂亮,所以才想多看几眼啊,傻姑娘。” 这还是戈樾琇第一次被说是傻姑娘来着,可她心里一点也不生气,冲着他笑。 “戈樾琇,你笑得有点傻。” “你也是。” 直到顾澜生消失在走廊尽头,戈樾琇这才打开房间门。 打开房间门,没有开灯。 手缓缓贴在小腹上。 会吗?会变成那样吗?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着。 宋猷烈说等生日会结束,让她在房间等他。 这座十四世纪的建筑在这个午夜一改平日安静,汽车发动机声,人们谈话声,若干喝醉酒客人在高声唱歌,佣人在为客人引路,管家代替喝了不少酒的主人送别镇长和莫桑镇村民。 逐渐,逐渐。 汽车声远去,谈话声消散,客人们回到各自房间。 周遭回归了安静。 安静极了。 也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从走廊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她门前,没等敲门声响起,她就打开房间门。 光线有限,但也已经足够她辨认出站在门口的人是谁了。 当那只手伸向她时,没任何迟疑,把手交到他手上。 两抹身影尽量挑着阴影更厚的所在,脚步放到最轻,沿着树植覆盖的小径,出了围墙门,再走一段,戈樾琇看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车。 站停在车旁边。 “只能这样了。”他说。 “什么?” “距离这里五十英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超市。”顿了顺,宋猷烈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到超市买一个测孕棒,就知道是不是。” 想了想,点头。 车没打灯沿着黑漆漆的道路缓缓行走,一直到车子驶离农庄范围,宋猷烈这才打开车灯。 上了高速公路,小段路程后,车开进了加油站。 加油期间,宋猷烈走进了服务区的小商店,想了想,戈樾琇也打开了车门。 宋猷烈正在买烟,她的出现让他皱起了眉头。 不去理会,和服务生要了一瓶水,她今晚喝了不少酒,现在喉咙烧得厉害。 水没交到戈樾琇手上,宋猷烈径自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瓶装水,水往一边一搁,递上十欧元:“能给我一杯温水吗?劳驾在水里多加一片柠檬。” 戈樾琇拿着加了柠檬片的水离开柜台。 一出门口,风一吹,头重脚轻,下台阶时脚没收住。 有只手从后面接住了她,手里的水杯也被接走了。 歪头去看接住自己的人,从这个角度也只能看到他百分之三十的轮廓,她不晓得现在刻在那张年轻脸盘上的是茫然还是彷徨。 宋猷烈一手揽着她一手拿着她的水杯,来到加油站休息区。 她坐在椅子上喝水,他靠在距离她大约五步左右的墙上抽烟。 杯子里的水也就少了三分之一,他已经点上第二根烟,辛辣的尼古丁味让戈樾琇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想起什么,宋猷烈急急忙忙掐灭烟。 再喝了几口水,垂眸看着飘在水里的柠檬片,低声问:你害怕了吗? 片刻。 宋猷烈回答:“不知道。” 再过片刻。 “不知道并不代表害怕。”他低低说出。 不知道并不代表害怕,她好像听懂,也好像听不懂。 再喝了一口水,问那你觉得烦吗? 同样的回答:“不知道。” 骗子。 皱了皱鼻子,心里在闹着小脾气,稍微提高声音说那你还抽烟? 片刻。 他低声回:“和这事无关,我最近……最近,有点烟瘾。” 这样啊,是因为最近有点烟瘾才抽烟的,并不是因为那件事情烦才买烟的,继而,回过头想了想,二十出头的人和烟瘾扯在一起可不好。 “以后……”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以后少抽烟。” 这次,他没再应答。 她继续喝水。 加了柠檬的水带有一点点酸涩,那种酸涩很好遏制了喉咙火烧般的感觉,也让戈樾琇头脑清醒了不少。 休息区又进来几个等加油的男人,四人有三人嘴里叼着烟。 男人们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触到那些目光时戈樾琇才想起她现在还一身华服,钻石手链没摘,耳环也是,鬓发上的珍珠也是价值不菲。 眼前一暗,宋猷烈已经来到她身边,挡在她和那几个男人之间,把男人们的视线挡得牢牢实实。 埋头,三口做两口喝光水,站起,手挽着宋猷烈头倚靠在他肩上,值得庆幸地是,宋猷烈已经换掉礼服,灰色帆布衬衫配牛仔裤,不然,目标性更大,宋猷烈之前的礼服袖扣都是纯宝石打造。 两人出了休息区门口。 背后传来口哨声和怪笑,其中一个粗着嗓门说:“像不像连夜跟着情人私奔的公主?” 回到车上。 宋猷烈从车抽屉里拿出一把枪,枪放在就近位置,戈樾琇脱下钻石手链和耳环,车子驶离加油站。 果不其然,还不到两公里,后面就响起了一阵阵嚣张的汽车马达声,和汽车喇叭声混在一起地还有男人的怪叫声。 凌晨时分,整条高速公路就只有两辆车。 后面的车数次企图超越他们,但都没成功,你追我赶,经过那个弯道时,车急速往高速路护栏外侧漂移,数声枪响。 绕过那个弯道,身后传来车和高速公路围栏摩擦碰撞的声音。 宋猷烈的手从车窗外收回,枪被放回原处。 戈樾琇屏住呼吸,去听车后面的动静,什么动静都没了,隐隐约约中还能听到骂骂咧咧声。 活该。 松下一口气。 一松懈下来身体就发软,头一歪,靠在他肩膀上。 “他们太吵了。”他说。 说得是,他们太吵了。 现在这样最好,多安静,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找了一个更加舒服的位置,头枕着他肩膀上,眼睛看着前方,说车开慢点,我头晕。 车慢了下来。 小段路程后,他问她现在好点了吗?“嗯。”懒懒应答着。 再开小段路程,逐渐,有车辆和他们擦肩而过,逐渐,沿途可以看到商铺广告灯,戈樾琇还以为这一路上会有多漫长,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夜深,沿途商店都已经打烊,就只剩下旅馆啤酒屋的门是打开着的。 车子开进市区中心,从广场面积看,城镇不大。 按照导航提示,他们找到那家二十四小时超市,然而,超市大门紧闭,超市门口滚动字幕注明周末夜间不营业。 今天是周六。 说不定附近有还没打烊的药店,车子一条街绕着一条街,除了啤酒屋和旅馆他们没看到别的。 最后,车停在街心广场前。 街心广场附近是球迷公园,欧洲的夜晚是球迷们的天下,球迷们在一边看比赛录像一边喝啤酒吃烧烤,不亦乐乎。 “现在要怎么办?”她低声问。 没回答,他看着她。 脸转到窗外,再回过头来时,他还在看她。 手触了触鼻尖,眼睛再次溜走。 数分钟后,宋猷烈打开车门朝球迷公园走去,他直接走向一边的饮料车,说是饮料车但却挂满了球衣。 回来时,宋猷烈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 车子往街心公园绿植区行驶,停在厚厚的阴影处,宋猷烈把塑料袋交到她手上。 戈樾琇接过塑料袋打开。 里面放着一套法国国家队球衣。 “干什么?”问。 “换上。” “为什么?” “换上它能少惹来麻烦。”宋猷烈如是告知。 “为什么?” 语气带着淡淡的不耐烦感:“我们今晚得住在这里。” “啊?” “那家超市正常时间为六点开始营业,我刚和超市负责人通过电话,他明天会提前一个小时营业。” 身体动也不动。 “这里是市区,人更多,你穿成这样太惹人注意了,我也不想再拿枪打爆谁的车胎。” 想了想,点头。 这应该是目前能想到最全面的法子了。 宋猷烈下了车。 戈樾琇开始准备换衣服。 只是……她穿的是旗袍,旗袍是后扣式的,有八颗暗扣。 把手往后拐到极致,也只能解开三颗,看了背对车窗站着的人一眼,迟疑片刻,手敲了敲车窗,叫了一声宋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