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凭南。
盛京并不临海,可是却有一条长长的护城河贯穿其中。京兹重地,在这护城河的尽头,悄然坐落着一座码头。 盛京初秋的清早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这码头原本应当是极尽宁静的,只是从遥远处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号角声,而后便是船夫整齐划一的呼喝。 宫九只觉得,自己最近来码头接人的频率似乎太高了一些。 只不过和上一次衣冠楚楚的过来不同,这一次宫九的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衣着上都透着三分邪气与随意。他披了一件月白的袍子,束腰却偏不好生束好,松松垮垮的交叠了两页外衫,宫九随意的露出了一大片白花花的胸膛来。 斜依在码头旁边的栏杆上,宫九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随手抹掉了自己眼角的两朵泪水,他颇为目光迷离的望向了远处宁静无波的护城河面。 一艘很是气派的大船由远及近,宫九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嗤笑出声。他却是没有想到,他那位师父向来讲究排场,可是这一次出门居然会选择搭乘白云城的商船。虽然整个南海也未必还会有比这更安全舒适的出行方式,不过却显然并不符合怜花公子不愿平白欠人人情的性格。 船工的喊号声更大了,那艘帆船也渐渐地驶入了停靠的港湾。在它距离港口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一道艳红的身影如同利刃一般划破了这清秋的浓雾,那道身影如同某种禽鸟一样轻巧的掠过水面,却没有沾染半点水气和雾气。 见到远道而来的自家师父,宫九也没有正襟危坐起来,相反,他就那样靠着栏杆,仰头望向了来人。 这人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骚气,宫九轻哼了一声,身体的本能却让他迅速的转了一个身,避开了那裹快着雷霆之势的一掌。 宫九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是虽然如此,那风却还是贴着宫九的头皮掠过,直接将他名贵精致的玉冠打碎一半。那一顶玉冠的一半跌落在他身后的河中,而另一半则委委屈屈的挂在了 他的一头青丝之上,摇摇欲坠。 宫九也不差这么个玉冠,他索性伸手向头顶一抓,直接抓下了挂在自己头顶的那半顶玉冠一齐扔进了河里。 那几片碎玉在河面上荡漾开了一片涟漪,而没有人想到,就是这方寸之地的瞬息之间,已经有不下五种毒被下了又解开。 宫九和那红衣广袖之人丝毫不在意那解|毒和下毒所需要的药材有多么珍贵,他们只专注于如何战胜对方。这两个人的神色一般专注,似乎这个世上除了“毒|死对方”之外就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情了。 他们每一次的交锋都是以命相搏,可是他们两个人没有一个人在意最终被毒|死的是否是自己。这个世上大概总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聪明绝顶,蔑视生命且毫无别——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在意生命的流逝,无论那流逝的生命是别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 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的事情。 很快,他们便不再满足于互相下|毒,那个红衣的男子骤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根长鞭,那鞭子上还能看见完整的蛇鳞,黝黑的颜色仿佛被人的鲜血浸过。 这是玄蟒的皮制成的鞭子,采用特殊的工艺编制而成,不说玄蟒难得,就是这样长的一根鞭子,竟是需要十几个手艺精湛的匠人细心编织整整一年才能堪堪完成。 寻常这样长的鞭子一挥下去,许多气力部需要用在将之甩开上,而这玄娇鞭看似粗重,实际上却很是轻盈,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鞭挥下去,那也是可以登时见血的。 这样的鞭子已经可以看成是神兵利器,更何况,这个红衣男人的武功本身就已经是登峰造极。 王怜花他本身是不用鞭子的,不过为了教训某个小变|态,他也不介意好生研究了一下鞭法,以至于在他的《怜花宝鉴》上,还专门开辟了鞭法这一章。 玄蟒皮编成的鞭子就宛若一条黑色巨蟒,瞬间就向着宫九凶猛扑了过去。 一般人见到这样一条可怕的鞭子向着自己的面门抽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定然是要闭眼,然后就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躲避,虽然未必躲得过,可是却也总不能傻愣愣的在那等着鞭子抽到自已身上。 而宫九的确也是没有傻愣着不动——非但没有不动,他竟是直接卸掉了自己护身的内力,然后更往王怜花的鞭子上撞了几分。 王怜花的那条鞭子登时就在宫九裸|露在外的胸膻上开出了一道血痕,不仅如此,他的鞭尾 还扫到了宫九的脸上,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了一道半指宽的痕迹,看那样子,应该不一会儿便 会红肿起来。 宫九不甚在意的更在自己下巴上狠狠的摁了一下,下手狠厉,顿时疼的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然而他却摆出了一脸让人难受的笑意:“不错,师父老骥伏枥,这一鞭子的力道更甚当年。” 他满脸都写着“再来”,可是被人明晃晃的说“老”的怜花公子瞬间就黑了脸,他扬手狠狠 的一鞭子抽在了宫九身后的河面上,直接将护城河抽的激起了一丈高的水花。 护城河里的鱼先是被毒药毒翻了过去一大片,又是被这鞭子抽的飞离水面好几条,他们生遭 此劫,如果有声音的话,恐怕这些护城河的原始居民早就要破口骂娘了。 王怜花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老子生气了宁可去抽河水都不会抽你让你白爽”,知道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骗不过他这个贼精贼精的师父,宫九可惜的耸了耸肩,捋了一把自己散落在脸频两侧的长发,将内力运转在自己掌心。 他和王怜花修了一身奇特的功法,那内力流转之间,他的胸口和下巴处的痕迹已经被抹平了 下去,不多时候,就连一点儿红痕都看不见了。 只是头顶的玉冠被王怜花的掌风扫过,已经碎成了好几片的跌落水中去,于是宫九就只能散 着头发,倒是显几分落拓不羁,和往日的斯文俊秀截然不同。 此刻若是有什么朝中重臣皇亲国戚在此,哪怕宫九在身为太平王世子的时候也还并没有掩饰 自己的容貌,恐怕这些人也是不会想着将那个病弱又有礼的太平王世子和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狂徒挂钩的。 宫九似乎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因此在盛京这种遍地熟人的地方,宫九索性就没有将自己的头 发梳起来,而是就这样披头散发的和自己那个远道而来的师父一齐走在了盛京的秋日十足凉爽的 风中。 出于对自己颜值的自信,宫九疑心想要做个风中凌乱的美男子,不过对此王怜花还是万分的嫌弃,以至于到了就连走都不乐意和他走在一起的程度。 互相隔开了十步有余的距离,这一对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维持的师徒二人来到了一间不起眼的胡同里的小店坐下。 这些年王怜花虽然身在海外,但是在京中还尚有很多产业,之前这些铺子因为无放心之人看所以收缩了不少,不过有了宫九这个徒弟之后,他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压榨宫九这个壮劳力,将之都扔给了宫九,任由他折腾。 如今许多年过去,王怜花的旧部在宫九手底下发展壮大,已经到了遍布大安的程度。而这个街边并不起眼的小摊子,就是他星罗棋布的消息链之中的一个环节。 当然,宫九和王怜花选择在这里歇脚并不是因为这里足够隐蔽,也不是因为这里可以取得什 么别处无法取得的信息,而是因为……这里的早点足够难吃。 什么咸的能齁死人的咸菜丝啦,什么炸的干硬如同石子一样的花生米啦,什么因为浸透了油而软塌塌油腻腻的焦圈和油条啦,还有那堪比宫九和王怜花秘制的毒药的豆汁,每一样都是在挑战着人类的味觉极限。 宫九和王怜花却仿佛尝不出那早餐的诡异一般,两个人都发了狠,一边瞪着对方一边鼓动着腮帮子一口一口的嚼着这些人间毒药。 在师徒两人那漫长的彼此坑害的过程之中,他们从来都是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宫九的这个伪装成早点摊子摊主的下属,原来是精心训练出来的杀手,后来青衣楼倒台,他 也被宫九收入麾下。为了避开玉卿久的锋芒,宫九并不做什么杀手的营生,于是那位杀手大哥就只能含泪转行,成了一名光荣的情报贩子外加…早点摊子的掌勺。 也算是赶鸭子上架了,从前一个满身冷香的冷酷杀手,如今成了在早点摊前挥洒汗水和青春 的油腻汉子,那大哥简直分分钟都能攥着自己的小围裙哭粗声来。 有的人就是天生清贵,哪怕吃着这样难以下咽的餐食,宫九和王怜花还是保持着一幅君子端方的大家公子模样。 若是在那一碗热气腾腾又散发着一股酸与臭结合的味道的豆汁上桌的时候,这师徒二人能不 暴起互相端着碗豆汁互泼,那就是仅凭这皮相,也还是有人相信他们两个是什么浊世清公子 的。 可惜没有如果。那入戏已深的摊主不顾自己九尺的身高,哭得像个娘们儿——他一边“嗬啊”的抽着气,一边吼叫着“不要砸我摊子”,俨然一副活脱脱的良民被恶霸欺压的样子。 正在以一碗热豆汁互泼的宫九和王怜花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吼弄得分了神,最终宫九被泼湿了 头发,而王怜花也脏了半边的袖子。 各自坐回了桌子边上,王怜花望着那因为侥幸胜过他一招半式,偶然泼湿了他的衣服而翘尾巴的孽徒,冷笑道:“你闻起来真像一只从烂泥里捞出来的臭狗。” “哪里哪里,徒儿身上这味道啊,还不及师父之万分。”宫九亦然冷笑回敬。 这倒不是他睁眼睛说瞎话的颠倒黑白了。王怜花来之前在衣上熏了极淡雅又名贵的香料,偏生这香料不知道是因为和方才的毒药发生了什么反应,还是和他衣袖上的豆汁起了什么变化,总之他现在闻起来可是半点儿不清新。 王怜花能难闻到什么程度呢?简单的说,若是有路人路过他可以不掩鼻,那肯定是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几上……为色所迷了。 王怜花:很气,日常想打死那个孽徒。 宫九:略略略~ 作者有话要说: 王怜花:作者你过来,你把这样的日常叫做“温馨”? 叔:本文师徒只存在两种相处模式,或者你想要隔壁那两对那样的师徒关系? ☆、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