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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中冥迹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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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起来,身上好几处伤口都裂开了,渗出殷红的血。他的伤还没有好,刚才的打斗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山路是不能再走了。芸奴看了看四周,已离青云观很近,只得将他扶回观中,安顿在平日无人靠近的库房之内。    芸奴对他身上的伤重新包扎了一遍,天也快亮了,芸奴起身告辞,刘五郎忽然抓住她的手,男女有别,她涨红了脸:“将,将军,请放手。”    “你究竟是谁?”刘五郎紧皱眉头,仿佛有千头万绪在心中纠结,乱如一团麻线,“我又是谁?”    芸奴慌忙抽回手,她的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但除了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个严道育究竟是谁呢?好像是个女巫?会是个女道士吗?    “或许……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她轻轻地说。    刘五郎扶着头,靠在墙上,眉间的愁闷越积越多,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    芸奴欠了欠身,匆匆出来,回到卧房的时候女冠们还在熟睡,但玄微的床铺却是空的。    她怎么还没回来?莫非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    转念一想,芸奴顿时释怀,以玄微的性格,断不会自寻短见。她累得睁不开眼睛,倒下便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卧房中空空如也,她吓了一跳,忙穿好衣服出来,见女冠们都勤快起来,各自做着手上的活计。    她忙拿了扫帚,一边扫地一边问身边的女冠:“住持回来了?”    “刚回来。”那女冠说,“正在房里沐浴更衣呢。”    芸奴扫了会儿地,又问那女冠道:“上次我听她们说,自从有个商人来了之后,山里就开始闹鬼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冠漫不经心地说:“半月前,有个商人来观里投宿,因为观里都是女人,收留他实在不方便,就将他安置在观后面的那座小山斋里,吩咐玄微给他送饭。那日玄微送饭归来,手上包着白布,我们笑她,说肯定是让那商人咬的。她分辩说是珠子割破的,我们自然都不肯信,她说那商人是倒卖古董的,她送饭去的时候,他正在把玩一串琉璃珠。那商人一时高兴,告诉她那些珠子都是南朝的东西,是从金陵的陵墓里挖出来的古董。拉拉杂杂说了不少,她也不懂,见那珠子好看,就向他讨要两颗。那商人也慷慨,摘了几颗给她,她刚接过来,食指就像被刀片划过一般破了,血珠子涌出来,她痛得一松手,琉璃珠全撒在了地上。她觉得那些珠子不祥,没敢要,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回来了。”    芸奴木讷地点了点头,又问:“后来呢?”    “第二天那商人就走了,我们也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就有官府的人来查问,才知道他死在山坳里,变成了人腊。从那之后,山里就怪事不断。”女冠眉间爬上一丝愁云,“都说墓里出来的东西是不祥之物,说不定就是他所带的那些古董成了精,把他给害了。”    芸奴抱着扫帚想了半晌,南朝、严道育,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熟。昨晚所见的妖物身穿冕服,身上有一股陈腐之气,倒像是魂魄依附灵物所成的精魅,难不成他生前真是一位皇帝?    如果是皇帝,必然在史书之中有记载,说不定这严道育与他有什么瓜葛,且先去查查南朝史书,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咱们观里有没有书斋?”她问。    那女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真是新鲜,住持让我们平日里读书识字,我们都以此为苦,你竟然还找书来看,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她指向远处一座楼阁说,“那里是住持的卧房,书斋就在旁边。不过住持不许人随意进出书斋,你可以去求求住持,说不定住持看你勤奋,会准你入书斋呢。”    芸奴向她道了谢,放下扫帚便往住持的卧房而来。卧房门前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冠,正在嗑瓜子:“住持正在沐浴呢,待会儿再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芸奴也不怕累,站在屋檐下等待,忽然听见屋内传出轻柔的女声:“玄婉,让她进来。”    芸奴推门进去,是间套房,多宝阁隔断后面挂着的轻纱帘子,微微有些透明,依稀能够看到坐在木桶内沐浴的住持。之前为她行三皈九依之礼的人并不是住持,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早就听说住持年轻貌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雾气氤氲之中,帘后之人浑身上下都浮动着一丝风情。    她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想起吕阳所说的那句话:“你们女冠和妓女没有什么两样。”    难道住持……    “你是新来的?”住持淡淡地问。    “是。”芸奴连忙说,“弟子刚来几日,道名玄芸。”    “有什么事吗?”    “弟子听说住持有一书斋,想借几本书看,请住持准许。”    “哦?我这观里的女冠们都以看书为苦,你倒是个异数。”住持似乎来了兴趣,“你想借什么书?”    “史书。”    “你一个女冠,看史书做什么?”    芸奴犹豫了一下:“弟子听说住持博闻强记,不知住持可听说过严道育这个人?”    “严道育?”住持想了想说:“她应该是南朝刘宋元嘉年间的人。你若是想看与她有关的书,只要去看《资治通鉴》中元嘉二十九年前后的事情便是了。”    刘宋是七百年前一个名叫刘裕的将领篡夺东晋江山,所建立的皇朝,国号与大宋相同,因此称为刘宋。元嘉正是刘宋第三个皇帝刘义隆的年号。    芸奴向住持讨了钥匙,进书斋借出宋书,坐在黄桷树底下,秋末的阳光温和而柔软,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下来,在书上印下一块块破碎的光斑。    南方的秋天还很暖和,但芸奴的心却寒冷如冰。    严道育是元嘉时代一个会妖法的女骗子。    刘宋文帝刘义隆有一位嫡出的皇子,名叫刘劭,刘劭自出生起便被亲生母亲认为不祥,差点儿被杀死。还是刘义隆赶到皇后寝宫,才救了他一命。他自小便极受刘义隆的宠爱,因此被立为太子。    太子长大后,生得容貌俊美,与姐姐东阳公主走得很近。东阳公主刘英娥有一个美丽机灵的心腹婢女王鹦鹉,王鹦鹉认识一个女巫,名叫严道育。    严道育通灵有异术。    就是这句话,令严道育进入了东阳公主宫,见到了太子刘劭和潘淑妃的儿子刘浚。    严道育在太子和公主面前施展法术,白天,她对公主说:“神灵有吉祥之物赏赐给公主。”到了晚上,东阳公主刘英娥躺卧在床,只见夜色中一道萤火样的流光闪过,飞进竹制的书箱里,打开书箱一看,两颗青色宝珠闪着幽幽的光泽。自此,刘英娥和刘劭、刘浚三姐弟受到了严道育的迷惑,对其巫术深信不疑,尊严道育为天师。    后来,朝局变化,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严道育趁机进谗言,挑唆太子巫蛊皇帝,用玉石为刘义隆雕像,派东阳公主的家奴陈天兴联络宫中黄门陈庆国,把雕像埋在含章殿(即刘义隆的寝宫)前,以便施法。    后来东阳公主死去,王鹦鹉下嫁给刘浚的心腹佐吏沈怀远,南北朝时期门第森严,婢女怎可嫁给官吏,刘义隆下令彻查,虽被太子糊弄过去,却也令他胆战心惊,害怕事情败露,于是暗地里杀了陈天兴。    宫中黄门陈庆国害怕自己也被杀害,向刘义隆告了密。刘义隆大怒,下令抓捕王鹦鹉,封了她的家,经过搜查,得到刘劭、刘浚二人几百封往来信件,尽是些咒诅巫蛊,又挖出埋藏在含章殿前的玉石雕像。刘义隆下诏有司严查此案,严道育闻风逃命,廷尉挨家挨户地查,也没个影子。    此时的严道育并没有跑远,她化装成尼姑,躲在太子东宫之中。盛怒之下的刘宋文帝暗中谋划废除太子,刘劭先下手为强,带兵入宫,将亲生父亲杀害,夺了皇位,自立为帝,改元太初。    刘劭成为皇帝之后,封王鹦鹉为妃,大加宠爱。只可惜他因杀父弑君而众叛亲离,刘宋文帝第三子刘骏带兵入宫,将刘劭斩杀,王鹦鹉与严道育,也被当街鞭杀。    芸奴拿书的手在轻轻颤抖,难道严道育就是自己吗?那个穿冕服的妖怪,就是刘义隆,那位刘五郎刘将军,就是太子的转世?    不知道是谁对她说过,前世的罪孽,当由今生来偿还。前世的她怂恿太子和公主行巫蛊之术,杀父弑君,今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因果报应。    她无力地靠在树干上,仰头望着随风轻摇的树冠,有温热的东西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赎清罪孽?    一声猫叫从树上传来,她拭去泪水,看见那只浑身乌黑的猫,正从树叶中伸出头,蓝绿色的眼睛里似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听说玄微不见了。”两个女冠往住持房里送吃食,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灵玉师父正派了人到处找她呢。”    “不会是被妖怪吃了?”    “嘘,别乱说,灵玉师父说了,不许危言耸听。”    二人愈行愈远,声音渐不可闻,芸奴眉头轻蹙,玄微不会真的出事了?    玄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四周黑糊糊的,好像是一间卧房,却比冰窖还要冷。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艰难地爬起来,摸到门边,门没有锁,她推开门,两个泛着幽冷萤光的女孩飘过来:“贱婢,还不快回屋!”    玄微吓得失声大叫,那两个女孩宫女打扮,浑身是血,其中一个没有左手,而另一个少了半张脸。    “救命啊,有妖怪啊!”她退回屋内,抱着脑袋尖叫,在两个宫女幽幽的笑声中,门缓缓地合上,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刘五郎坐在库房内,杵着大刀,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为他留下一个好看的剪影。    沉默良久,他拿起刀,在满地的灰尘中缓缓写下两个字:    鹦鹉。    看着这两个字,他的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    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风,刮得窗户噼啪作响,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略微透明的人影立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上所穿的官服满是血迹。    “顾嘏?”    顾嘏是刘宋文帝的中书舍人,刘义隆曾召他密谋废太子一事,刘劭兵变杀父之时将其砍杀。    “殿下。”顾嘏朝他行了礼,“陛下令臣来传旨,请太子前往行宫一叙。”    行宫?就是那座李宅吗?    他冷笑一声道:“过去的恩恩怨怨,都是前世的事了。刘劭已经死了七百年,这里没有你们的殿下。”    顾嘏阴森森地笑道:“既然如此,那个女人也与殿下无关了。”    “女人?什么女人?”    “一个对殿下很重要的女人。”顾嘏阴恻恻地说,“殿下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刘五郎神色大变,提刀站起:“她在哪儿?”    “殿下若想见她,就随臣来。”    芸奴将《资治通鉴》关于元嘉年间的内容全部看完,也没有找到严道育毁容的记载,为何她记忆中的严道育被烧毁了半张脸?刘劭策马来救又是怎么回事呢?    面前的光线一暗,芸奴抬起头,只见身穿素净道袍的住持立在面前,容貌妩媚动人。    “住持。”她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是叫玄芸?”住持将她上下打量,“听说,是宫里的人将你送来出家的?”    芸奴垂下头:“是。”    “以前是做什么的?”    芸奴低着头不说话,住持冷冷一笑,笑容凄清:“是得罪了哪里的贵人?”    芸奴还是不说话。住持从她手中拿过书,漫无目的地翻动:“既然来了,过去的事情就都忘掉。入了青云观,就如同再世为人,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不要再想了,这也是为你好。”    “弟子谨遵住持教诲。”    住持抬起眼睑瞥了她一眼,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和当年的我真像啊,表面隐忍,实则倔犟,只要你认定的东西,就不会轻易有所转圜。只可惜,你的脾气禀性,将来会让你吃尽苦头。”顿了顿,将书往袖中一收:“你好自为之。”    刘五郎走进荒凉阴冷的李宅,虽然是青天白日,这栋宅子还是阴暗得宛如月夜,各处的阴影中站着许多身穿官服或战甲的人,浑身都沐浴着血色,他知道,这些官宦士兵都是他当年所杀之人。    “逆子!”    他抬起头,看见身穿冕服的刘义隆高坐在堂屋上,面容身形似乎比上次所见更清晰了一些。    刘五郎不敢看他,低声道:“父皇。”    “你已经想起来了?”    刘五郎沉默一阵:“想起来了。”    刘义隆高声大笑,声如洪钟:“你这种杀父弑君的逆子竟然得以转世为人,而朕却被禁锢在一串水晶帘中,不得超生,上天真不公平。”    “前世我已经为自己犯的罪付出了代价。”刘五郎说,“今生我叫刘五郎,不是什么太子,也不是杀父弑君的罪人,而是义军首领,带兵抗金,守护大宋河山。”    刘义隆忽然沉默下来,他面色凝重,似乎想起自己金戈铁马的往昔岁月,七百年前,他也曾带兵北上,想要收复汉人的河山,只可惜遇上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不仅没能收复失地,反而招致北魏的大举反击,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的那次北伐,北魏反攻河南之后,大举南进,兵临瓜步,饮马长江。刘宋国力大损。    “她在哪里?”刘五郎问。    刘义隆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怒意:“你还在想着她?当年若不是她挑唆你造反,你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与鹦鹉无关,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刘五郎上前两步,急道,“你若要我的命,尽可拿去。”    刘义隆冷笑,伸出手,手中浮起一颗龙眼般大的琉璃珠,玄微惊恐的面容在珠子里显现,刘五郎脸色顿时变了,即使已转世再生,即使经过七百年的漫长岁月,他依然能够一眼认出她来。    “鹦鹉!”刘五郎急道,“你把她怎么了?”    刘义隆说:“她不过是个女婢,也值得你如此?”    “我说过,一切都与她无关,你要杀就杀我!”    “放心,她暂时没事。”刘义隆将琉璃珠握在手中,“她已经记不得前世的事了,杀她对朕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要朕放了她,你须为朕做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么?”    “杀了严道育,将那妖女的头拿来献给朕!”    半夜凉初透,芸奴带了食物和草药,小心翼翼地避开上夜的人,来到库房。库房内很安静,刘五郎又不知到哪儿去了,她不敢久留,将所带的东西都放在地上,然后,她看到了沙尘之中所写的那两个字:    鹦鹉。    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生生地疼,难道他已经想起前世的种种了吗?    身后的脚步声几低不可闻,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沉默着,缓缓站起,缓缓转身,看到了一个人,一把刀。    “你是该杀我,前世的我不是什么天师,只是个女骗子,是我怂恿你杀父夺位,是我害你最后身首异处。”芸奴轻轻地说,“是我欠了你。”    刘五郎举着刀,刀尖指着她的面庞,沉默许久,他低低地说:“他们抓了鹦鹉。”顿了顿,又道,“鹦鹉的转世,名叫玄微。”    玄微?芸奴暗暗吃了一惊,原来玄微就是鹦鹉的转世,难怪她失踪了。    “我并不想杀你。”他继续说,“但他有鹦鹉在手,为了鹦鹉,我愿意做任何事。”    心中的疼痛更加浓烈,像有一只手,抓住她的心脏,用力捏紧,又松开,再捏紧,如此循环往复。    芸奴看着黑暗中的他,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当年你对我那么好,我快要被人烧死的时候,是你策马来救,而我,却陷你于不义,那是我的罪,我愿为此付出代价。”她闭上眼睛,“你动手。”    刀尖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这位义军将领握不住刀柄似的,良久,他咬紧牙,挥刀一斩,芸奴本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疼痛,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额前的一缕碎发飘飘然落地,刘五郎已经走了,空留下一扇随风拍打的窗户。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前世的她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刘劭,要不然她的心怎么会这么痛呢?    轻纱做的帘幕随着清晨的微风起起伏伏,帘幕内点着白瓷博山香炉,香气袭人,春光无限。    叶景印掀开帘幕,大步走进来,床榻上放着素色的屏风。这种小屏风沿着床榻边沿摆放,将床榻围起来,主人便睡在屏风之中,天冷时正好御寒,被称为“纸暖阁”。他打开其中一扇屏风,床榻上的人青丝委地,抬头笑道:“叶二公子今日火气颇大啊,听闻二公子进献‘避尘珠’,官家龙颜大悦,特意下旨赏赐二公子一个云骑尉的头衔,真是可喜可贺。”    此时的白谨嘉刚刚睡醒,眼角还有一丝惺忪的睡意,美人春睡,自然比海棠还娇艳三分,叶景印乍一看,眼睛都直了,愣住说不出话来。    白谨嘉坐起身,拢了拢微微敞开的衣襟:“昨夜我在此听苏小姐弹琴,听得晚了便睡下了,叶二公子这么急吼吼地找我,有何贵干?”    叶景印发觉自己失态,轻咳两声:“你倒是风流,看来你美人在怀,已经忘了芸奴了?”    “我对芸娘子一往情深,又怎么会忘?”白谨嘉下得榻来,青丝长发披在她的身后,叶景印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心神一阵荡漾,在心中暗暗惋惜,这样的绝色,为何不是女子?    “你来找我,可是想约我去青云观看望芸娘子?”白谨嘉坐在铜镜前,一身薄纱的苏小姐进屋来为她梳头。叶景印说:“正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过一段日子就去将芸奴接回来。”    “芸奴是皇帝下旨送去出家的,你要用什么理由把她接回来?”    “再过几日是我父亲的六十大寿,我作为孝子,请个道士常驻家中,为父母祈福,也是人之常情?”    白谨嘉轻笑道:“听着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令尊令堂恐怕不会同意?”    “我父亲前几日往宁波处理商会的事去了,我母亲的确不肯同意,所以我在叶府附近购置了一处房产,正好安置芸奴。”    “亏你想得周全。”白谨嘉看着镜中的他,“你对芸奴如此上心,是想娶她为妻吗?”    “以芸奴的出身,我只能纳她为妾。”叶景印也在看着镜中的她,“至于我的妻子,我也有想娶的人,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不可能娶她。”    “为何?”白谨嘉略带讥讽地笑道,“莫非她是别人的妻子?不会是乌娘子?”    “当然不是。”叶景印自嘲地笑笑,“只怪造化弄人。言归正传,你到底和不和我一起去看望芸奴?”    “现在还不是时候。”    叶景印一愣:“此话怎讲?”    “虽然占卜不是我的强项,不过我昨夜才为芸娘子算了一卦。”白谨嘉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今夜子时,才是去见她的时机。”    清晨入古观,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冠拿了一把大剪子,给园子里所种的花草修剪枝叶,她虽然身材矮小,用起大剪子来却得心应手。    忽然,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不会是蛇,山里蛇多,常有蛇爬进观里来伤人,上次有个女冠就被蛇咬伤了,脚肿得老大,痛苦了好几天,住持请了好多大夫,还是没能救过来。    草丛摇动,有什么东西缓缓地爬了过来,女冠浑身发冷,往后退了两步,紧张得头皮发麻。突然草丛一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钻了出来,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宛如两颗绿松石。    原来是只猫。女冠松了口气,走过去抱起它:“小猫,你是从哪里来的啊?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黑猫轻声叫唤,舔了舔爪子,抬起头与她对视,那双眼珠就像有着某种魔力,在看到它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吸进去了。    芸奴的早课做得心不在焉,一想起刘五郎来心里就会隐隐地疼,勉强吃了早饭,和一群女冠一起清扫大殿,她拿着一张帕子,小心地擦拭神像前的香炉,刚擦到一半,一个女冠就凑了过来。    “玄芸,你听说过三世井的传说吗?”    芸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三世井?”    “出道观往西走二十里,有一棵皂角树,树下有一口古井,传说午夜子时将一面镜子扔进井中,就能看到自己的前世。”    芸奴心中一动:“是真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传言是这样。”女冠神情有些木讷,转过身去继续打扫,芸奴微微皱起眉头,虽然脑中常常浮现一些片段,但都很破碎,她始终记不起前世的事,七百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知道自己的前世,就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她都想试一试。    大殿的阴暗处,一团黑色的动物正悠闲地舔着自己的爪子,蓝绿色眼珠中波光粼粼,荡漾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    刘五郎坐在某棵大树隆起的树根上,手中紧握着大刀,眉头深锁。    山林之中出奇地静,静得只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鸟叫,他胳膊上的伤又裂开了,鲜血顺着结实的肌肉往下淌。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每一道纹路里都浸满了血,如同一张密密的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一刀,他砍不下去。    身后寒气逼人,他侧过头,又看见浑身是血的顾嘏。自从死后,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阴森森的笑容,让人看了心里发寒。    “殿下下不去手?”顾嘏阴阴地说,“殿下当年带兵弑君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皇宫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殿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只不过让殿下杀个妖女,殿下竟心软了。”    “住口!”    顾嘏嘿嘿冷笑:“臣是来提醒殿下,王鹦鹉只是个凡人,在那个极阴之地待久了,折寿也就罢了,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刘五郎握刀的手猛地一紧,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凌厉:“我自有分寸,你给我退下!”    顾嘏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消散在雾气氤氲的山林之中。    夜寒露重,芸奴出来的时候披了一件厚衣服遮挡露水,不知为何今晚的月色分外凄迷,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她在山林之中穿行,久而久之觉得自己仿佛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草木精怪。偶尔有黑色的大鸟从林中惊起,扑棱棱冲进苍穹之中。    道观往西二十里果然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她绕着树干走了一圈,发现了那口被藤蔓植物掩盖了的井,井中还有水,寒气逼人。她朝井里看了看,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面小镜子,擦了擦镜面,扔进井中,沉闷的水响之后便悄无声息,她伸着头看了半晌,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果然,那只是个以讹传讹的古老传说罢了。    她提了提道袍的下摆,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清脆的女声从井内传来,她心中一动,连忙凑过去,趴在井沿上。    井内光影浮动,水面仿佛变成了亮堂的镜面,镜中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那人穿着南朝时的衣物,以表演小戏法为生。    那个人,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是严道育!    这天,她正在酒楼中表演,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过来,笑吟吟地问她,愿不愿意跟她去华美的宫殿里表演。她自然是愿意的,于是,那位美丽的少女将她举荐给了当朝太子的亲姐姐——东阳公主。    那位少女,名叫王鹦鹉。    在东阳公主府,她见到一个人,一位俊美的皇子。    那是一个云霞漫天的傍晚,一身锦袍的刘劭骑马而来,目如朗星,风姿伟岸。沐浴在夕阳中的她当时并没有发现,这个人,会是她今生的情劫。    她施了个小戏法,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刘劭姐弟将她奉为上宾,昨日还风餐露宿的她,转眼便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刘劭了,每日都在期待他的到来,黄昏时公主府门外“嗒嗒”的马蹄声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地让她欣喜。她挖空心思表演各种术法让他高兴,只要他对着她笑一笑,她就会高兴一整天。    但是在刘劭的眼中,她也只不过是个幻术师罢了。    他每晚匆匆而来,为的是美丽的王鹦鹉,他喜欢在噼啪作响的水晶帘后,拥着王鹦鹉看严道育表演,他只有在看着王鹦鹉的时候,才会露出温柔的笑意。    但她不在乎,只要能看着他,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个时候的她,还以为自己只需要向这些贵族表演戏法,但她错了,他们供给她锦衣玉食,并不是想养一个幻术师。    他们所想要的,是一个能够以巫蛊之术害人的巫女。    当王鹦鹉将木偶做成的小人递给她的时候,她吓呆了,东阳公主凌厉的眼神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她不敢拒绝,只得假意应承下来,随便施了个法术糊弄过去。    那天夜里,她逃走了。    离开东阳公主府的时候,她哭得像个孩子,因为她知道,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那个俊美的少年,再也听不到他嗒嗒而来的马蹄声了。    她决定连夜离开,一直往南走,依然靠表演戏法过活,路过扬州时,一位小吏盛情款待她,酒过三巡,小吏忽然跪下磕头,求她助他躲过一劫。原来这小吏得罪了扬州刺史,被罚一百鞭,明日一早就要行刑。一百鞭足以将人打死,小吏哭得涕泪横流,只求保命。她一时心软,教了他一个避祸的法子:从子时起,跪在月下诵经百遍。小吏自然照做,到天亮时经文正好念完,有刺史府官吏策马来报,说刺史格外开恩,赦免了小吏的罪。小吏对她自然感激涕零,不肯放她走,说要留她在府内供养。    一时间,她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整个扬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好事,哪里知道,这件好事,竟然是灾劫的开端。    扬州刺史素来厌恶术士,听闻严道育助小吏免刑,勃然大怒,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将她捉拿下狱,严刑拷打之后,下令于当夜子时将她烧死。    那个夜晚,是她永生永世的噩梦。    火光凄厉,照亮了夜空,火舌在脚下燃烧,灼热的气浪翻卷,她只记得那一片惨蓝色的苍穹。    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她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就像那些住在东阳公主府的日子,那些夕阳绝美的傍晚。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太子东宫的精致床榻上,印着卷草纹的纱幔在四周起起伏伏。那个只出现在她梦中的男人正坐在床榻旁,一脸的关切。    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眼泪顺着她的半边脸颊流淌下来,另外半边脸已经烧没了,疼得钻心,但为了他这句话,哪怕再烧去她半张脸,她也心甘情愿。    之后的日子,刘劭对她呵护备至,有些时候,她都要以为他爱上她了,但只要摸一摸那半张丑脸,这种念头就会悄然而逝。    他不可能爱上她的。    但她对他的爱,却从未减少过,甚至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更加浓烈,她想要替他做些事,哪怕是逆天的罪孽,她也在所不惜。    于是她教了刘劭一个法子,用玉石雕刻成刘义隆的模样,埋在含章殿前,然后日夜念诵咒语。    刘义隆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刘劭喜不自禁,兴冲冲地向她许诺,若是能夺得皇位,必定封她为国师。    可是在她的心中,那些都不重要。她只想看他的笑容,仅此而已。她总喜欢倚在水晶帘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太子寝宫,阳光映照在一颗颗琉璃珠上,漾起一层层淡淡的光晕,宛如一场最华美的梦幻。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继续下去,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会结束得这么快。    东阳公主暴病而死,王鹦鹉不得不嫁给别人,她出嫁的那天,刘劭喝了很多酒,严道育站在水晶帘后,隔着水晶帘静静地看他,连过去劝解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告诉他,其实王鹦鹉在公主府里养了一个情郎,她不值得他爱,但她开不了口,他也绝不会相信。    不管多么精明的人,一旦爱上了,注定会成为瞎子。    王鹦鹉所嫁的人,是世族子弟,不知道是谁将这个消息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刘义隆大怒,下令彻查。刘劭替她遮掩了过去,但她却害怕了,于是在刘劭面前进谗言,让他杀掉了自己的情郎陈天兴。    陈天兴死后的某一个傍晚,她坐在屋中静静地看书,忽然有风摇晃了灯火,她侧过头去,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窗外,低低地说:“天师,可还记得在下?”    她想了很久,终于记起他是宫中的宦官,那尊玉石雕像,就是他埋在含章殿下。    “你来做什么?”她问。    “陈天兴已经死了,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们了!”    她自然不信,宦官陈庆国嘿嘿冷笑了两声:“天师还不知道,您这半张脸,就是拜太子所赐。”    “啪”,宫灯里爆了个灯花,烛火摇晃,似乎照见满屋的血。    “你说什么?”    “命扬州刺史烧死你的人,正是太子,还是陈天兴去扬州传的令,要不然为何太子会去得如此及时?”陈庆国说,“这不过是太子布的局。他知道你不会乖乖任他摆布,故意放你逃出公主府,然后让你身陷险境,再救你出来,你又怎么会不对他感激涕零言听计从?”    风从屋外吹进来,水晶帘“噼啪”作响,宛如催命的符,她跌倒在地,屋顶上雕刻的精美图案在旋转。    陈庆国道:“天师,还是随我进宫,向皇帝揭发太子,要不然咱们都要被杀人灭口!”    揭发太子?    “不,我做不到。”她浑身颤抖,喉中腥甜,呕出一口血来,血渍在素白的道袍上晕开一朵妖娆的花。    窗外的陈庆国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只好得罪了。”    又是一阵帘响,她看到几个黑衣人冲进来,不停晃动的珠帘成了她昏迷前见到的最后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冷水泼醒,发现自己被吊在一座牢狱之中,一个身穿华服的美艳女人站在牢门外,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像刀,随时可以出鞘。    “你就是严道育?”她说,“就是你挑拨我们母子,让浚儿抛弃我这个母亲,去和他大哥沆瀣一气?”    浚儿?说的是刘浚吗?原来她就是潘淑妃。    潘淑妃与太子刘劭的母亲袁皇后不合,太子与她形同水火,而她的儿子刘浚却与刘劭极为亲近。    呵,挑拨母子不合吗?原来外面已经有了这么多关于她的可怕流言。    她的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冷笑,潘淑妃大怒,大喝道:“给我打,往死里打!”    鞭子落在身上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她心里的痛,才真正刻骨噬魂。狱卒打了整整一个时辰,她已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怎么,你还是不肯去陛下面前揭发太子吗?”潘淑妃怒道。    她沉默着不说话。    潘淑妃更怒:“来人,把她的胸乳割下来,看服是不服!”    狱卒嘴间浮着淫笑,拿着刀走过来,刚撕开她的衣服,忽然牢外有人喊:“太子兵变了!”众人大惊,狱卒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严道育忽然动了,一脚踢在刀柄上,刀身飞起,划过狱卒的喉咙,穿过地牢的木栅栏,击落墙上熊熊燃烧的火盆,刺进墙中,刀柄还在不断颤抖。    火盆落地,大火“轰”的一声燃烧起来,狱卒们和潘淑妃的侍女们都慌了,惊慌失措地拥着娘娘朝外跑。    火烧得很快,不过顷刻之间便涨满了她的眼帘,今生,她注定要葬身火海。    火焰湮没了水面,待火光退去,古井又恢复了原样,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芸奴趴在井边,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仿若置身于梦魇之中。    身后脚步声响,她回过头去,看见刘五郎手提大刀朝自己走来。    月光阴冷,她从一个梦魇中醒来,又坠入另一个梦魇。    芸奴茫然地看着他:“如果要骗我,就该骗我一辈子,为什么要撕开温情脉脉的假象,把血淋淋的真相给我看?七百年了,我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想起来?我们都已经转世,成了各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刘五郎不敢看她的眼睛,举起刀,刀锋阴冷,他的话更冷:“对不起,如果你要恨,就恨我。等我用你的人头换回鹦鹉,我会自尽向你谢罪。”    芸奴望着他,一言不发。    刘五郎的手在颤抖,有一瞬间他心软了,但是一想到鹦鹉,他的心又不得不硬起来,一咬牙,挥刀砍了下去。    当白谨嘉和叶景印来到山脚下时,白谨嘉忽然步子一顿,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面前这座山,柳眉渐渐皱起。    “怎么,有什么不对?”叶景印问。    “有人布了阵法。”白谨嘉沉声说,“是浮幻之阵,进山之人都会迷路,有人想阻止我们入山。”    “可有破解之法?”    “跟着我的步伐,踩着我的脚印走,记住,千万不要走错。”    刘五郎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她抓住了刀锋,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涌出,在地面种出一串鲜艳的桃花。    “我不会再任你摆布了。”一滴泪顺着少女面无表情的脸庞流淌下来,刘五郎暗暗心惊,从她眼中流出的,根本不是泪,而是血!    芸奴抬起另一只手,指甲一弹,刘五郎好像被一记重拳击中,大刀脱手,朝后飞去,重重地摔在树干上。    他浑身像被摔散了架,艰难地站起来,刀锋蓦然而至,刺进他的肩窝,他闷哼一声,不敢相信面前这个面色冰冷的人就是那个善良木讷的女孩。    “曾经有个人,她愿意为你献出生命,可是现在,她已经死了。”芸奴的眼中泛起红色的荧光,在那妖异的光芒中,刘五郎看到一丝可怕的疯狂。    这个女人疯了。    芸奴大叫一声,将刀抽出来,举刀欲砍,却在他头顶上生生停住,她的手在颤抖,额头上有一道道青筋暴起。    她似乎在挣扎,纠结于杀与不杀之间。    刀猛地一收,芸奴转身朝西山的方向奔去,速度之快,宛如一阵疾风。    胸口的伤剧痛,他捂着刀口缓缓蹲下身,单腿跪下,鲜血不住地流。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这个女孩从前世起就有着奇异的力量,虽然那个时候她只会些小术法,但他能够感觉到,今世的她,力量已与前世不可同日而语。    难道,她是妖怪?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靠着树干,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白兄,这里有个人!”叶景印冲过来,将刘五郎扶起,白谨嘉连忙在他身上几个穴位拍了拍,止住鲜血,大声问:“你是谁?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得清清秀秀,十五六岁的女冠?”    刘五郎猛地抓住她的手,虚弱地说:“她疯了。”    白谨嘉倒抽了口冷气,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睛流出血泪。”刘五郎断断续续地说,“眼珠泛红光。”    白谨嘉脸色骤变:“糟了,她走火入魔了!我们一定要赶快找到她!”她粗鲁地将刘五郎抓到身前,恶狠狠地问,“快说,她到哪儿去了!”    刘五郎艰难地抬起右手,朝西边一指:“李……宅。”    “叶兄,你留在这里,我去带芸娘子回来。”    “等等。”叶景印拉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很危险啊。”白谨嘉提醒他。    叶景印正色道:“我像是怕死的人吗?”    白谨嘉轻笑道:“既然不怕死,就随我来,不过,到时候我怕是没有闲暇来护着叶兄了。”    深夜的李宅已然成了鬼宅,妖气冲天,整座山头都弥漫着不祥的黑雾。    大门缓缓打开,芸奴站在门外,一头青丝长发披散在身后,随着风飞舞,她手中提了一把大刀,因她身材瘦小,刀尖垂在地上,随着她的走动,在地面画出一道长长的刻痕。    李宅之中原本聚集着七百年前所死去之人的精魅,当芸奴走进来时,他们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如同山岭崩塌一般朝他们压过来,作为妖物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四散而逃,隐在角落里,不敢近前一步。    芸奴走得很慢,李宅之中挂着白灯笼,此时都已点燃,亮着惨白的光,照在她的脚下,仿佛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可怕气息令光线都臣服了。    堂屋正中慢慢现出刘义隆的影子,他的身形比前几日更加清晰,几乎变成了实体。    “你这妖女,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他沉声道。    “吸食了这么多人的精气,终于快要炼成实体了吗?”芸奴的脸被发丝遮掩,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她缓缓抬头,风鼓起她的长发,苍白的脸映衬着红色的眼以及猩红的泪痕,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忽然一跃而起,挥刀朝刘义隆砍来,那把普通的大刀带着凌厉的刀风,将堂屋屋檐下的两盏白色灯笼切为两半。刘义隆大惊,他拔出腰间的剑,刀剑相击,卷起罡风,将几个侍立在堂屋内的精魅搅得粉碎。    芸奴的眼中全是令人恐惧的疯狂,刘义隆命刘五郎前去杀她,不过是想让他们自相残杀,无论谁死对他都有好处,可如今看来,他似乎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这个严道育,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她不只是个会点儿小戏法的女骗子。    二人短兵相接,芸奴的功力竟然不在刘义隆之下,二人从堂屋打到内院,精魅们四散而逃,却还是被锋利的罡风撕得粉碎,墙壁上留下一道道刀痕。    刘义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被她一步步逼向绝境,他不甘示弱,一个虚招逼退芸奴,将手中剑刺进地面,重剑如一根刺入地底的刺,纹丝不动。他双臂展开,口中念动咒语,冕服的宽大袖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翅膀扑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群群乌鸦从林中飞起,在半空中会聚成一大片乌云,在李家上空盘旋,尖锐刺耳的叫声如同一道道可怕的魔咒。    芸奴抬起头,仰望那一大片乌云,乌云忽然一动,朝下俯冲而来,扑向她的面门。她挥刀割断自己的一只袖子,将袖子往空中一展,化为一张大网,将屋顶笼罩,乌鸦扑在网中,发出粗犷惨厉的号叫。    四周的白灯笼摇曳不休,将芸奴的身影照得峭楞楞如同鬼魅。她提刀往前,刚走了几步,脚下忽然漾起黑光,她低下头,看见脚底用腐血绘制着符咒,一道道符咒围成一个圆,组成阵法,将她牢牢困住。她刚一踏上咒语,脚底立刻发出“嗞嗞”的轻响,冒起缕缕青烟。    刘义隆的脸上浮起一层冷厉的笑意:“原本这个阵法是用来对付那些术士的,没想到竟然困住了你。也该你今天命丧如此,七百多年了,朕今日终于可以报仇雪恨。”    黑火“腾”的一下烧起来,朝芸奴所站的地方聚拢,刘义隆按住剑,叹息道:“想朕堂堂刘宋皇帝,今日竟窝在这鬼宅之中,化为恶鬼。这都是拜你这妖女和那个逆子所赐!今日让你被黑火烧尽魂魄,真是便宜了你。”    火焰越来越近,芸奴静如止水,就在众魅以为她要乖乖受死的时候,她忽然将刀一举,以剑为笔,在空中画起符咒,刀尖勾勒出一道道金色笔画,她每画一道符,四周的精魅便飞起一个来,一边惨叫一边钻进她的身体之中。    刘义隆大惊,只见精魅越聚越多,芸奴眼中的红光越来越盛,一股凌厉的气息如山一般压来。    这一刻,他生出一丝惧意,正如千百年前当他面对拓跋焘的数十万铁骑的时候,那种面对数十倍强于自己之敌的心惊胆战。    当精魅聚得够多时,芸奴上前一步,挥刀一斩,大地轰然裂出一道缝隙,阵法破损,黑火退去,她将大刀朝刘义隆一指,刘义隆神情大变,侧身躲过,剑气击在他身后的中堂之上,墙上所挂的容像画和画前所设的贡品器物全都炸开化为齑粉。    刘义隆皱了皱眉,不再恋战,转身逃进屋墙之中,消失无踪。芸奴也没有追,只提着刀往后院而来,精魅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她一刀斩开厢房大门,屋内响起女人的尖叫声。芸奴冲进去,玄微在角落中缩成一团,抱着头哭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王鹦鹉,你才是始作俑者,白白让我替你背了罪名。”芸奴举起刀,“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玄芸?”似乎听出了她的声音,玄微抬起头,一把抱住她的双腿,“玄芸救我,救我啊,这里到处都是妖怪,他们要杀我,要杀我啊!”    芸奴一脚将她踢开,不再跟她啰唆,举刀就砍,刀刚落到一半,忽然听一声高呼:“住手!”刀生生停在半空,但只停顿了片刻,她又再次举起刀,一道白光打在她的背后,她低呼一声,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白谨嘉和叶景印冲进来,将芸奴扶起,叶景印惊道:“她身上怎么有一股陈腐之气?”    “她吸了太多精魅,快,将她扶起来。”她和二公子让芸奴坐起,一掌打在她的背心,芸奴身子弓起,无数精魅从胸膛之中冲撞而出,四下逃散。    “就让它们这么跑了?”叶景印问。    “它们不过是普通精魅,被芸娘子吸入体内,仅存的灵气已经散了,难聚其形,不足为患。”白谨嘉将芸奴轻轻放在地上,“芸娘子走火入魔,如果不及时救治,恐怕就要沦入魔道了。”    “要如何救?”    白谨嘉从头上拔下玉石簪子,刺入芸奴的肩窝,黑血汹涌而出。叶景印大惊,却没有开口询问,看着她在芸奴身上刺了六个洞,放尽黑血,芸奴的脸色才终于好了些,变得洁白莹润起来。然后她口中念动咒语,一掌朝芸奴的额头印去,打散了她头内的一团红光,芸奴才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呼吸舒畅,脉象平稳。    “还好她入魔不深。”白谨嘉松了口气,“不过经过这一役,芸娘子元气大伤,还需要用各色补药好好调理身体。”    “这个容易,别院已经准备妥当了,待我去跟青云观住持说过,就可以接她回去。”    “也好。”白谨嘉道,“我先将芸娘子和那个受伤的男人带回别院去,你送这位道长回道观,跟住持谈芸娘子之事。”她从袖中摸出一包药粉,对还在瑟瑟发抖的玄微道:“得罪了。”说罢,将药粉朝她一撒,她眼中浮起一丝迷茫,软软地倒下去。    聚在李宅头顶上的黑雾散开,天边光芒乍现,晨光熹微。    天,终于亮了。    “这么说来,玄微和玄芸被妖物掳走,是叶公子救了她们?”青云观住持坐在上首,怀中抱了一支拂尘,“既是如此,贫道多谢叶公子的义举。不过为何送回来的只有玄微?玄芸在何处?”    “实不相瞒,她受了伤,在下已经将她送回家中休养去了。”    住持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就算受伤,也该送回青云观来,观内自会请大夫为她诊治。”    叶景印将一沓钱引放在桌上,住持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叶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想请一位女冠到我家中为家父家母祈福,我与玄芸有些投缘,请住持准许她在我家中长住。这些是香油钱,还请住持不要嫌弃。”    “叶公子还真是大手笔,没想到那个丫头竟然这么值钱。”住持笑道,“叶公子,不管玄微和玄芸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你和玄芸究竟有什么瓜葛,但她现在是我青云观的人,不是你想买就能随便用钱买下的。这里是道观,不是青楼。”    叶景印想说什么,但住持没有给他机会:“我知道,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喜欢在家中养些女冠,名义上是祈福,实则与姬妾无异。叶公子,不妨告诉你,只要有我景蓝凌在一天,就没人能把我观内的人买走!来人,送客!”    “且慢。”叶景印走近一步,低声说,“住持的气节令在下钦佩,不过,在下倒是听说几日之前住持曾拜访过临安府尹。”    住持神色微变:“那又如何?在下不过是为府尹大人的母亲祛病,叶公子不会听信一些市井小儿的传言?”    “在下当然不会信。”叶景印长叹一声,“不瞒住持,玄芸本是我家中人,对于在下来说,她不是奴仆,而是家人。她被发配到观里出家,是在下没有保护好她。这数日来,在下对她日思夜想,只希望能尽快与她团聚。在下的这种心情,想必住持一定能够体谅。”    他说得情深意切,景蓝凌看着他,有些动容,却没有说话。    “让玄芸与在下团聚,只是住持抬抬手的事,但对于我和玄芸,却是天大的恩德。”叶景印正了正衣冠,朝她深深一揖,“还望住持成全。”    景蓝凌沉默一阵后道:“你倒是个情种。玄芸有你这么一个男人为她倾心,也算不枉此生了。这样,你随我到真武大帝面前,请真武大帝决断。”    叶景印跟着住持来到大殿,真武大帝宝相庄严。景蓝凌恭恭敬敬行了礼,命弟子取来一对新月形的木块,捧在手中,轻声道:“玄芸当何去何从,还请大帝明示。”说罢,将木块往地上一丢,其中一块很快便停了下来,另一块却在不停地转动。    叶景印紧张地看着木块,这种占卜法子他见过不少,母亲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就喜欢在佛像前求神问卜,若两个新月方向一致,便是神灵赞同。不过他还从未见过木月亮能转这么久,难不成连神明也举棋不定了吗?    景蓝凌似乎也有些迷惑,又磕了三个头:“玄芸何去何从,还请大帝明示。”    蓦然间,叶景印似乎听见谁在轻轻叹息,随即那块木月便停了下来,两个月牙的方向毫无二致。    “看来你与玄芸尘缘未了,我便做了这顺水人情。”住持挥动拂尘,念了句无量天尊,“不过玄芸毕竟还是道士,只要官家一天不下旨准她还俗,她便一天是出家人,希望叶公子注意分寸,我青云观蒙羞事小,叶府的名声蒙尘事大啊。”    “多谢住持提点,在下心中自有分寸。”    芸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枕头处立着一张屏风,用以遮挡冷风,四周挂着暗金色的帷幔,上面印着缠枝花卉,一枝枝,丰韵美丽。    她蜷缩起身子,轻轻握着拳头。一双手环住她的身子,年轻的术士在她耳边柔声说:“别害怕,有我在呢。”    “白公子?”芸奴诧异地抬头看她,呆了片刻,忽然抓住她的衣襟哭起来,“白公子,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我知道。”白谨嘉捧着她的脸,轻声安慰,“现在噩梦已经醒了。”    芸奴看着她的身后,神情惊恐,白谨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反手将帷帐放下,遮挡住榻上的少女:“刘壮士,随意进入女子闺房,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刘五郎看了看透明帷帐上所映照出的少女身影,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歉意,如氤氲的雾气:“我只是担心道育……”    “抱歉,这里没有严道育。”白谨嘉脸上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坚硬如铁。    刘五郎微微有些脸红。“是啊,这里没有严道育,也没有刘劭,那都是七百年前的事了。”他郑重地朝白谨嘉拱了拱手,“多谢公子相救,在下是来告辞的。”    “你要走?”白谨嘉顿了顿,道:“今后壮士有何打算?”    “在下要回到北方去,继续抗金。”    芸奴忽然问:“那玄微怎么办?”    刘五郎沉默一阵,努力压下心中的眷恋与不舍,苦笑道:“人之所以会转世,便是要忘却前程,重新开始。若是再执著于前世的种种纠葛,又何必再入尘寰?”    白谨嘉淡淡一笑道:“才不过在这里休养了三五日,壮士竟然开悟了。”    刘五郎笑而不语,朝帷帐内的芸奴深深一拜,转身离去。走到院门口,他又忍不住回顾厢房,黑瓦白墙,天地静默。如果他曾爱过严道育,哪怕只是一刻,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愧疚。    长长地叹息一声,他出门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芸奴沉默良久,转身卧下,眼泪顺着她的眼尾垂落,濡湿了玫瑰枕。    她没有告诉刘五郎,其实玄微很想离开青云观,过普通女人的生活。    如果她说了,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带玄微走。    白谨嘉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转身出来,见叶景印正提了两服名贵药材走进院门,交给小丫头去煎。    “如何?芸奴醒了吗?”    “醒了,正伤心呢,且让她静一静。”白谨嘉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一个小丫头忙过来奉茶。叶景印捧着哥窑的天青色茶碗,看着乳白色的茶问道:“白兄,芸奴的前世真是严道育?”    “一个人可以经无数次轮回,就算她曾经真的是严道育,那也不过是数世轮回中的一世罢了,早已如过眼云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顿了顿,她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倒是想知道,某个人挖出七百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究竟意欲何为。”    叶景印一惊:“你的意思是?”    “刘义隆的魂魄附在水晶帘上数百年,怎么会这么巧被人盗出,又怎么会这么巧沾到了人血,从沉睡中被唤醒?刘五郎又为何会这么轻易记起前世?每个转世的魂魄都会饮下忘川之水,就像被施了一个咒,忘却尘寰,重新开始,若没有法力高强之人从中作梗,忘川之水又怎么会失效?”    “难道有人想要让芸奴走火入魔?”叶景印将手中瓷碗重重往桌上一磕,崩出一道口子。    白谨嘉眉头皱得更紧:“不管那个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们都要万分小心,他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刘义隆盘坐在一棵槐树之下,槐树极阴,正好集聚阴气供他疗伤。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捂住胸口,将体内的气息调匀。那个妖女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般厉害的本事。看来他得再去抓几个路人,吞食精气,提高修为,才能与之抗衡。    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立刻提剑在手。    一只黑猫缓缓地钻了出来,抖了抖身子,朝刘义隆瞪着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刘义隆神色大变:“又是你!”    “没用的东西!”黑猫竟然开口说话,“七百年的老鬼,竟然只有这点儿本事?”    刘义隆大怒,正想拔剑,忽然间白光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完全包裹,他大惊失色,用剑乱砍,但这里仿佛一座冰块铸成的监牢,冰一般的四壁坚硬如铁。    “不!放我出去!”    黑猫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琉璃珠,冷笑一声,将它叼起来,扔进深井之中。    “你来自黑暗冰冷的陵墓,也该回到与之相似之所在。”黑猫用残忍的语调嘲笑,“我不需要无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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