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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临安夜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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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秋至,眼看就要立秋了,立秋日正是叶正程的寿辰,叶家富甲一方,在朝中也颇有些影响,这次寿诞,自然要大摆筵席,招待达官贵人。    今年叶正程也往渤海郡王府递了请帖。渤海郡王乃当今皇帝之表弟,皇帝之母韦太后是他的亲姨,皇帝能渡河逃到临安来,也是多亏了他从中斡旋。当年他不过十六岁,却有勇有谋,设下连环计,助皇帝冲破层层封锁。皇帝对他极为倚重,登基之后封他为郡王,甚至想任其为宰相,但他对政事不感兴趣,只在自己豪华的府第中整日饮酒作乐。    即使如此,渤海郡王仍然是这临安府的第一勋贵,想结交他的人比比皆是。    往年叶正程亲自上门拜访过,也送过重礼,但渤海郡王一直避而不见,今年叶正程本来也没有抱任何希望,谁知帖子上午才送出去,下午郡王府便打发了人来,说郡王将亲自上门为叶老爷子贺寿,并为乌玲珑之事向叶景印道谢。    叶正程自然是受宠若惊,下令以倾府之力准备这场夜宴,宝库里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摆出的各种瓷器有汝窑的钧窑的,哥窑的定窑的,甚至还有前朝的秘色瓷,金银器不可胜数,各色果子糕点、佳品菜肴,准备得应有尽有。    忙活了大半个月,立秋终于到了,叶府热闹非凡,听说渤海郡王要来贺寿,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来了不少,还带了不少女眷。为了招待女眷,还开了花厅,几乎阖府上下都要前去伺候。    芸奴虽笨,却也得了个到花厅伺候的差事,官府女眷们已来了不少,个个都戴了花冠,身穿各式锦缎衫子,花厅里暗香浮动,笑声不绝。芸奴端了一盘“滴酥水晶鲙”,恭恭敬敬地放到一位年轻娘子面前。那年轻娘子正与身旁的另一位娘子说话,说得兴起,手一挥,打翻了这盘菜肴,洒了芸奴一身。    “你这女婢是怎么回事?”那年轻娘子喝道,“怎么放的东西,会不会做事?弄脏了我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芸奴满腹委屈,却不敢申辩,忙磕头道歉,一位管事儿的嬷嬷过来,呵斥道:“又是你这个笨丫头,几次三番冲撞客人,还不快收拾东西滚出去!”    芸奴忙收拾满地的碎瓷片和食物,忽然听到一个软糯好听的声音道:“不是你自己打翻了菜肴吗?怎么怪罪到一个小丫头身上?”    芸奴抬头,看见一身华服的乌玲珑。她面带浅笑,俯身将芸奴扶起:“别捡了,小心伤了手。”    “乌娘子有礼。”那个跋扈的娘子朝她欠了欠身,“乌娘子莫非与这女婢相识?”    “我向来帮理不帮亲。孟娘子,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么如此不识大体?”乌玲珑的话软中带硬,孟娘子碍着她的身份,不敢与她对嘴,一脸不满地坐回去,不再做声。乌玲珑挽了芸奴的手出来,和善地说:“上次的事,真是多亏了你,为了略表谢意,我把你上次穿过的那件衫子带来了。”    侍女金兰捧了一件衫子过来,交到芸奴手上,芸奴忙推辞:“那都是奴婢该做的,哪敢贪图娘子的衣衫?”    “你就拿着。”乌玲珑笑道,“莫非是嫌弃这衣服不好?”    芸奴忙摇头:“奴婢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怎敢嫌弃?”    “既是如此,便收下,若是再推辞,我可要生气了。”    芸奴只得捧了衣衫,向她磕了个头,转身退了下去。金兰有些不满:“娘子,那衣服可是你最喜欢的啊,怎么就这么送人了?”    “一个婢女穿过的衣服,我还会再穿吗?”乌玲珑道,“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她拿去或穿或卖,日子也能好过些。”    金兰还是有些不忿:“娘子,你太善良了,人家可未必记得你的好。”    “够了。”乌玲珑板起脸,“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顶嘴了?”她拢了拢身上用鲛绡做的衫子,“咱们去让那些庸脂俗粉看看我这身衣裳,也好叫她们开开眼。”    芸奴闹出那么大的乱子,管事婆子自然不会让她再去前头伺候了,便在厨房里帮忙,一直忙活到天黑,才总算得了个空儿,回清泠轩休息一会儿。她一身烟味,手也有些脏,不敢碰那衫子,只用布细细包了,带回房中藏好。    今夜的月色很美,园中的牡丹开了,一团一团,全是上品夜光白,这种花花朵硕大,如雪晶莹,夜晚之中尤为明丽,宛如一盏盏白灯笼,因此又名昆山夜光。芸奴坐在黄桷树下,欣赏满园子的花,心想若能天天见到这般美妙的景色,便是一直被欺负也值得了。    忽然暗香浮动,白衣翩飞,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呵气:“芸娘子好兴致。”    “白,白公子?”芸奴惊道,“您是怎么进后院的?”    “别说是叶府后院了,就是皇宫大内,有何处是我不能去的?”白谨嘉笑道,“何况我今日还是叶老爷子的客人。”    芸奴忙起身,给她让座:“白公子不去前面喝酒,来此做甚?”    “自然是想念芸娘子了。”白谨嘉笑道,“你独自一人在这里赏花,无乐无酒,甚是无趣啊。不如,让在下为娘子歌舞助兴?”说罢,身形一起,跃于花上,花枝竟纹丝不动。    白衣公子且舞且唱: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她舞姿轻盈,全无女子媚气,反而满是男子英气,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纵身而起,从天而降,落在芸奴面前,捧起她的脸,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喃喃念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啊。”    “公,公子……”芸奴心中怦怦直跳,脸颊飞起红霞,白谨嘉以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上,缓缓低下头,仿佛要吻上去似的。    猛然间,一道冷风迎面而来,白谨嘉神色一变,以折扇一挡,长箭断落,被她一脚踢开。    “谁?”    “白先生。”一位青袍男子缓缓而出,手拿大弓,唇角带笑,“你不在前面饮酒,来此调戏我的使女,怕是说不过去?”    “原来是叶大公子,失敬失敬。”白谨嘉欠身行礼,“公子误会了,在下只是见芸娘子独自一人,好生寂寞,才来相陪,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请大公子明鉴。”    叶景淮冷笑:“这么说来,刚才是我看走眼了?”    白谨嘉似乎并不想再多作解释,哈哈轻笑两声,望向筵宴的方向:“似乎渤海郡王在传我呢,告辞。”说罢,身形一起,二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无影无踪,只剩下几枚白色花瓣在空中飞舞。    好法术。芸奴在心中赞叹,却又想到叶景淮还在,连忙垂首行礼:“大公子……”    “不知廉耻!”叶景淮冷哼一声,将长弓一扔,转身便走,待他走远,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红霞翻飞。    白公子是女的啊,她……这不算男女授受不亲?    筵席设在花园之中,酒香弥漫,觥筹交错,伶人们坐在用鲜花筑成的花台上演奏各种乐器,一位穿素蓝色衫子的少女唱着临安时兴的曲子,美貌的少女端着金银盘盏,在宴会上来去,平添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渤海郡王,他穿了一件浅灰色上衣,配了一条纯深紫的袴褶,外面罩一件醒骨纱的鹤氅,颇有名士之风。这醒骨纱是临安夏季最流行的布料,出现于五代时期,是用芭蕉的丝骨相互绞捻织成的一种纱布,因其质感凉寒醒骨,所以得名“醒骨纱”。非常适合用作夏季面料,清凉之感令人难忘,而且不会有遇汗粘贴身体的现象。因此深受大宋百姓的喜爱,上至天子,下至白丁,都喜欢穿醒骨纱制成的衣服。    渤海郡王气度非凡,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只是容貌要硬朗许多,看起来倒像个武将。只是他从未上过战场罢了。    “今日酒食虽好,可惜没有助兴节目啊。”渤海郡王端着一只汝窑台盏,盏中盛着从海上买来的美酒,叶正程闻言,忙道:“小人听说郡王喜爱观赏飞天舞,特请了有名的舞姬,为郡王舞蹈。”    “不必。”渤海郡王伸手制止,“飞天舞本王已看腻了。”    叶正程有些为难:“不知郡王想看什么?”    “本王听闻最近临安府来了一位姓白的方士,法术了得,与叶员外二子交好,给事中家乌娘子遇袭一事,多得他相助,不知他今日可来叶府贺寿?不如请他为诸位表演幻术如何?”    叶正程满口答应,叫来叶景印:“快去请白先生来。”    “不必请,我已到了。”空中传来清朗的声音,一袭白色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离渤海郡王席位十步之外,朝他拱手行礼:“见过郡王。”    渤海郡王将她上下打量,眼中浮现一丝玩味的神情,明面上却彬彬有礼:“这位想必就是白先生了。乌娘子一事,本王还没向你道谢呢。”    “乌娘子请小人除妖,那么便是在下的分内之事,何敢言谢?”    “白先生果然高义。”渤海郡王欣赏地点头,“今日明月高悬,天气晴好,又有叶员外的盛情,可谓良日,若能再欣赏白先生的神通,便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白谨嘉倒也不推辞,笑道:“不知郡王想看什么?”    “不知白先生会什么?”    白谨嘉抬头看了看天空:“方才郡王说圆月高悬,月光皎洁,甚为美丽,在下便为郡王摘来月亮,如何?”    渤海郡王顿时来了兴趣:“先生有这等神通?若先生真能将圆月摘来,本王大大有赏。”    “摘月亮不难,只是还得请叶员外借在下一件东西。”    叶正程忙道:“只要是我这叶府有的,先生尽管拿去。”    “在下需要一根结实的绳子。”    “那有何难?”叶正程吩咐仆人取来一根粗麻绳,白谨嘉用扇子往绳子上一扇,喊了声:“起!”绳子立刻直立而起,朝天空飞去,不多时整个儿都悬在空中。白谨嘉攀缘而上,消失在苍穹之中,众人看傻了眼,纷纷低声议论。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不知从哪里来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漆黑,好在园内点了无数盏烛台,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白谨嘉顺着麻绳快速坠下,稳稳落地,朝渤海郡王拱手:“郡王,在下已将明月摘来了。”    渤海郡王不由得站起身子,喜道:“快拿出来让本王看看!”    白谨嘉掀开外衣一角,露出一轮银色圆盘,光芒皎洁,且寒气逼人,哪怕相隔数十步,众人亦觉得这炎炎夏日有了浓烈的寒意。    “快,过来让本王看看!”    “不可。”白谨嘉摇头道,“月亮阴寒,凡人若碰触,只怕会落下骨寒的毛病,还望郡王保重金体。”    郡王也不强求,坐回椅子上去,笑道:“若将圆月悬于我书房之内,当如何?”    “也不可。”白谨嘉道,“月亮属于天下万民,若无圆月,不知有多少赶夜路的旅人死于非命。是该将月亮还回去的时候了。”说罢,又顺着那麻绳攀爬而上,片刻之间,乌云散尽,圆月重现于苍穹。白谨嘉则顺麻绳而下,用扇子朝悬空的绳子扇了扇,麻绳落地,又成了一条普通的绳子。    众人惊呼连连,不由得喝起彩来,白谨嘉做了个团拱,口中称谢。渤海郡王大悦,将随身所用的扇坠解下来送给她。    一夜欢饮,到三更天时筵宴才散,白谨嘉从叶府出来,一辆青布马车已等候多时。    “白先生。”一名家仆上前道,“郡王有请。”    “天色已晚,不知郡王召唤在下,有何贵干?”    家仆恭敬地道:“此事不便明言,先生随在下去便知道了。”    白谨嘉略一思酌,欣然应允,上车而去,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家仆请她下车,已到了一处幽静的庭院,园中有山有水,种满棣棠,颇为风雅。庭院深处有一座小楼,家仆将她领到阁楼外,朝楼内拱手道:“郡王,我已将白先生请来了。”    “请进。”    白谨嘉走进屋去,沿着楼梯上楼,楼上乃一书房,渤海郡王坐在雕刻着云龙纹的红木书案之后,正在擦拭一把五弦阮:“白先生来了,请坐。”    白谨嘉在旁边的交椅上大大咧咧地坐下:“不知郡王深夜将在下招来此处,有何吩咐?”    “你的神通,我略有耳闻。”渤海郡王擦得很仔细,仿佛怀中抱的不是一件乐器,而是一位二八美人,“近日我府上出了一件怪事,想请先生替本王排忧解难。”    “我白谨嘉做的便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郡王有吩咐,在下哪敢不从?不知是什么样的怪事?”    渤海郡王高声道:“出来!”    两名少女自屏风后出来,垂首立于二人面前,白谨嘉细看二女,容颜妩媚,身段婀娜,缠足纤细,应是舞女,只是眼中并无一分光彩,眉目间全是倦怠之色。    “这两位是我府上最优秀的舞女,飞天舞跳得最好。不过这几日她二人别说跳舞了,就是走几步路都累得气喘吁吁。我自问对府中歌姬舞女都很好,许她们吃饱睡足,实在不知她们为何如此疲倦。更奇怪的是,她们每夜睡后,哪怕房子烧起来都不会醒。”渤海郡王道,“我已请了大夫来看过,大夫说她们没有病,倒像是中了邪。白先生,你看是何缘故?”    白谨嘉将二人仔仔细细看过,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我能治好这两位舞姬的病。”    “哦?”渤海郡王笑道,“白先生如此自信?本王之前请过几位名声在外的道士、方士来看过,可都没能治好。”    白谨嘉拱手道:“郡王若想治好二人,须依我三件事。”    “请讲。”    “第一,让二位舞姬夜晚还睡在原处;第二,治好病之前,什么都不要问;第三,去找一枚黄铜制成的铃铛来,普通铃铛不行,必须是五百年以上的古董。”    “这有何难?”渤海郡王擦完了五弦阮,小心地放回沉香木的盒子中,“何时开始治病?”    “明晚,在这之前,还需要去接一个人。”    第二天傍晚,落花如梦,夕阳渐下西楼。芸奴做完了差事,累得腰酸背痛,刚坐下想喝口茶,叶景印便神神秘秘地进来,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硬将她拉了出来,上了马车,走了一路,一直到了郡王府,她才知道是来为郡王办差,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放心。”白谨嘉执起她的手,笑道,“今日郡王入宫伴驾去了,你见不到他。”    芸奴脸有些泛红,心中感到有些可惜,还以为能见到那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呢。    白谨嘉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把一枚铜铃交到她手上:“今晚你就和那两位舞姬同寝,如果有生命危险,便摇这个铜铃,我就会来救你。”    虽然知道了事情的起因,芸奴却还是如坠雾里,直到进了厢房,见到两位舞姬,才喃喃念道:“莫非……是离魂?”    “你在说什么?”一个舞姬问,芸奴连忙摇头道:“没什么,我在说,两位姐姐真是太漂亮了。”    美女都喜欢听别人的称赞,两位舞姬自然心中高兴,虽然不愿意让这个姿色平庸的小女孩与自己同寝,却也没有说什么。芸奴与二人一起用过晚饭,别的舞姬都在园中练舞,那二人却浑身无力,只得坐在床沿上发呆。梆子声打过了二更,二女熄灯躺下,芸奴睡在她们身边,心中有些惶惑,将那黄铜铃铛紧紧地攥在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位舞姬忽然起身,穿上盛装,往屋外而去。她忙跟上,见二女来到园中,园内有一口水缸,里面养着两条锦鲤,二女朝缸内轻唤道:“鱼儿,何不带我二人往仙境去?”    锦鲤在水中越游越快,忽然一跃而起,在空中化为两条小龙,二女骑上龙背,芸奴也忙跑过去,骑在其中一条龙的尾巴上,二龙腾空而起,朝天空飞去,芸奴只听得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吓得不敢睁眼,牢牢地抓住龙身。    空中阴寒,她觉得寒气入骨,浑身哆嗦,忽然间,四周一暖,她睁开眼睛,见已来到一处山峰之间,脚下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二龙前行,重重云雾退开,露出山峰顶端的亭台楼阁。芸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些建筑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檐牙交错,廊腰缦回,仿若天宫。    这里是什么地方?莫非真的是仙境吗?    二龙落在宫殿前的空地上,两位舞姬全然没了白天疲倦的神态,兴高采烈地往宫阁内跑。芸奴不敢停留,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门,眼前豁然一亮,四处雕梁画栋,每根柱子上都盘着一条龙,八颗夜明珠悬在宫殿高处,将殿宇内照得光彩夺人。无数美丽的女人聚集在殿内,互相说笑,到处都洋溢着清脆悦耳的笑声。    忽然有人道:“南华真人来了。”    话音未落,便看见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男人在一群美女的簇拥下走进殿来,容貌尚可,看面相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芸奴仔细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他是何等来历,心中不禁忐忑,看来此人的修为很高啊。    众女朝那南华真人行礼,南华真人高坐在琉璃榻上,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芸奴的身上:“那边那位小娘子是何人?”    芸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是渤海郡王家新来的伶人,与两位姐姐睡在一处,跟着两位姐姐而来。”她偷偷看了看那两位舞女,她们似乎并没有揭发她的意思。    “哦?新来的?”南华真人将她上下打量,“姿色很平庸,莫非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平日最擅长什么?”    芸奴额头开始冒汗,她什么也不会啊,琴棋书画没学过,唱歌嗓子不行,跳舞手脚僵硬,这可怎生是好?    “我……我……”    南华真人有些不耐烦:“你最擅长什么乐器?”    “五弦阮。”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说完之后才觉得后怕。南华真人觉得有趣:“来人,拿把五弦阮给她,让她弹来给本座听听。”    果然有一位美女抱了把五弦阮来,面板和侧板上绘着折枝牡丹,她迟疑着不敢接,但南华真人眼看就要动怒,她只得硬着头皮将五弦阮接过来。    就在碰触到乐器的那一刻,十指仿佛唤醒了某种久远的记忆,醇厚圆润的音色从指尖流淌出来,如珍珠落玉盘,清脆动听。那是一首连她自己都没听过的曲子,但仿佛深深藏在她的灵魂深处,弹奏起来是何等的流畅自然。    她闭上双眼,记忆之中,仿佛有一个人在教她弹奏五弦阮,但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是觉得很亲近,那人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来。    “叮咚”一声,最后一个音符跳出食指,她睁开眼睛,看见众人惊诧的目光。南华真人忍不住拍手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妙,甚妙!果然不愧是渤海郡王,有眼光,虽然容貌差强人意,但技艺超群。不过……”他站起身,须臾之间已到她面前,托起她的下巴,微微眯了眼睛:“我所招来的,都只是三魂六魄中的天魂,无七情六欲,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和来处,你竟能流泪?”    流泪?她流泪了?    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一片湿润。奇怪,她为什么会哭,记忆里的那个人,又是谁?    “说。”南华真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你到底是谁?”    顷刻之间,芸奴感觉到他身上弥漫出来的妖气,心中大骇,奋力挣脱,后退一步,去摸袖子里的铃铛,但袖中空空如也。    南华真人脚边躺着那只黄铜铃铛,想必就是刚才弹奏的时候掉出来了。    “你闯入我的洞府,意欲何为?”南华真人身上所穿的华服衣袂飘动,盛气凌人,周围的美女们忙四散开去,如仓皇逃窜的鱼。    这个时候,芸奴才发现,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已幻化成阴森可怖的洞府,头顶上所悬的八颗夜明珠,原来是八颗死人头颅,其内不知燃烧着什么,光芒耀眼。那些攀在柱子上的根本就不是龙,而是巨大的蝮蛇。    芸奴抬起头,一条大蛇从头顶垂下来,对着她嘶嘶地吐着芯子,真人阴恻恻地说:“你这丫头太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会点儿方术皮毛,就敢闯进来,是送上门来给我做美食的吗?”    芸奴咬牙,扯下五弦阮上的一根弦,往面前大蛇身子上一套一绞,蛇头轰然落地。南华真人大怒:“好个贱婢,竟敢杀了我的大蛇!”挥手间电光四射,芸奴只听雷声隆隆,慌忙躲闪之余,瞥见混在人群中的两位舞姬,跳过去一手拎起一个,因是魂魄,如叶子般轻盈,倒不觉得累,急匆匆往洞府门口奔去。    “哪里走!”南华真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大弩,伸手在弩上一抹,便多了一根箭矢,箭矢飞出,带着凛冽的风和巨大的力道,朝芸奴后背射来。芸奴反应极快,将二女放下,转过身,抬手遮挡,掌心迸出白色光团,那箭矢生生停在她面前,她将手一挥,箭矢飞入旁边的石岩上,入石八分,只剩剑羽还露在外面。    南华真人似乎有些惊讶,芸奴乘机拎起二女,以迅雷之势掠出洞外。那两条鲤鱼变的龙还停在外面,她跳上去,取下头上的荆钗,往龙身上一刺,龙长“嘶”一声,腾空而起。乘云驾雾而去。    南华真人立在洞内,怒得仰天长啸,宛如野兽嘶吼,四周岩石震动不休:“你逃,我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    龙飞得很快,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已来到郡王府上空,芸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胯下的龙身在渐渐缩小,她在心头喊了一声“糟糕”,抱起二女,朝厢房一跳,三人猛然醒转,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我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一个舞姬说。    “我也是。”另一个舞姬说,“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门忽然被撞开了,白谨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抓住芸奴的胳膊,关切地说:“你没事?有没有受伤?为什么不摇铃铛?”    芸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舞姬,与白谨嘉一同出来,见了叶景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白谨嘉颔首:“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妖怪在作祟。”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木刻佩件,递给芸奴:“这是桃木雕刻的,可以镇邪,你快戴上,这几日不要外出。”    “白先生。”一位使女过来,乖巧地向三人行礼,“郡王差奴婢来问,查得如何了。若是有了眉目,就请往书房一叙。”    “也好,叶兄、芸娘子,我们便一起去回郡王话。”白谨嘉从袖中又拿出两枚木刻佩件,让白谨嘉交给两位舞姬佩戴,安排妥当,三人随使女往书房而来。    郡王似乎在宫里喝了酒,脸颊微红,有几分醉意,斜躺在罗汉床上,四周围了素净的榻上屏风,一位容貌美丽的使女将屏风拉开了两扇,露出郡王脸来,三人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芸奴又紧张又害怕,连头也不敢抬。    “诸位不必多礼,请起。”郡王问,“白先生,两位舞姬的怪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回郡王,两位舞姬被妖孽勾去了天魂,在下已给了她们桃木佩件,应无大碍。”顿了顿,白谨嘉又道,“为了防止那妖孽报复,在下会在郡王府四周布下阵法,府内也要多摆设桃木做的物件。”    “这个不难。”郡王抬起眼睑,目光缓缓在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芸奴的身上,目光有些深邃,“不过,若能将那大胆的妖孽除去,才是根治之法啊。”    “郡王勿忧,若那妖孽敢来,在下一定让他有来无回。”    “如此甚好。”郡王抬起手,立刻便有三个美女捧着金托盘进来,捧到三人面前,“这是本王送给三位的谢礼,还望三位不要嫌弃。”    白谨嘉的是一只龙泉窑的粉青鬲式香炉,叶景印的是一只玛瑙杯,芸奴则是一匹宫中用的锦缎。三人谢过出来,芸奴捧着那匹锦缎,月光映照在上面,就像是铺了一层水一般柔顺,上面所织的花鸟栩栩如生,十分动人。    “郡王真是大手笔,这匹缎子至少价值上千贯。”叶景印道。芸奴吓了一跳,她一月的月钱才不过一贯,这匹布竟然值她一千个月的月钱,一时间吓得她像捧祖宗牌位一样将那匹布捧着:“二公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您帮我收着,放在我那房里,实在委屈它了。”    “也好,免得那些势利眼的丫头又跟你过不去。”叶景印笑道,“过几日是迦兰寺赏菊大会,正好做一件新衣裳,你随我穿去赏菊。”    “阿弥陀佛,这衣服会折了我的寿。”芸奴念了一句佛号,侧过头去问白谨嘉,她的脸色有些阴郁:“白公子,那个南华真人会来报复吗?”    “这就不知道了。”白谨嘉故作轻松,“我只知道,他的修为,实在不低啊。”    使女端了一只汝窑茶盏,捧到郡王面前:“这是厨房特意为您煮的醒酒茶,喝了身子会舒服些。”    渤海郡王端过来一饮而尽,使女接过茶杯,欲言又止,郡王道:“你想说什么?”    “郡王,那匹缎子是官家赏赐给您的,是宫妃们才能用的上品,您怎么将它赏赐给一个婢女呢?”    渤海郡王连眼都没有抬:“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本王了?”    使女一惊,忙跪地磕头:“奴婢多嘴,请郡王恕罪。”    “下去,以后不用进屋来伺候了。”    不能进郡王的卧房,自然是失宠了,使女眼中含着泪水,原本还想求情,郡王冷冷道:“出去。”    使女只得磕了个头,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了。    郡王起身,将放在床边的盒子打开,拿出那把五弦阮,轻轻地拨了几个音,陷入了沉思当中。    接下来的几天异常平静,郡王府里再没有出什么怪事。白谨嘉住在王府中,一刻都不敢懈怠,渤海郡王对她很是赞赏,每日里都有些赏赐。    一眨眼重阳节快到了,临安府热闹起来,无论男女,都各自约好了去某处赏菊,整个江南,菊花开得最好的当然是迦兰寺,这其中又要数九月九日这天开得最为繁盛,京中的达官贵人相携而来,贵妇们的脂粉香令整座山都弥漫着芬芳,往往到十月也不散。    乌玲珑的闺房之中点了智月龙涎香,香味馥郁,两个使女不停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件华贵的衣服给她试穿,她换了一件又一件,没有一件令她满意。    “这些衣服都旧了,没一件合意的!”乌玲珑气呼呼地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都怪那个裁缝,竟然把我好不容易买到的织金妆花缎给做毁了!”    金兰不解地道:“那匹织金妆花缎那么名贵,你怎么不让他赔啊?”    “怎么不要他赔?可你看他那个样子,赔得起吗?”乌玲珑更生气了,“我总不能逼得他卖儿卖女?”    “娘子息怒。”金兰连忙给她端了茶来,“喝杯参茶,消消怒火。”    “这东西只会让火烧得更旺。”乌玲珑赌气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了,“如今该如何是好,那赏菊会又不能不去,我一定会被人笑话的。”    这时忽然有婢女进来,笑吟吟地对乌玲珑说:“恭喜娘子,西角门上有个老妇人来卖衣裳,说娘子若是穿着她的衣裳去赏菊,必然会艳惊四座。”    “这就是胡说了。”金兰道,“一个在大街上卖衣服的老妇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还是别人的旧物,我们娘子怎么能穿?赶快打发走!”    那婢女忙道:“原本我也是这么跟那老妇人说的,可那老妇人不肯走,说一定要见上娘子一面,说娘子看了她的衣服,定然不会后悔的。我听她说得这么自信,想必也不是什么市卖货,不如娘子见上一见,若是瞧不上,直接叫人撵出去便是了。”    乌玲珑托着香腮想了想说:“罢了,带进来,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好衣裳。”    婢女去了片刻,便带了一个穿粗布衣裳的老妇进来。那老妇一进门,便朝乌玲珑行了万福礼,笑呵呵道:“乌娘子万安,我听说那杀千刀的裁缝把您的好料子做坏了,猜想这时间太紧,娘子想必一时找不到好衣裳,我祖上是在蜀国宫廷里做女官的,蜀国灭时,从宫中的库房内得到了一件衣裳,叫‘淡月流星衣’,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绝对是件宝贝,经过好几代,如今传到我手上了。你看我一个老太婆,也不配穿这好东西,我思前想后,娘子是临安第一美人,除了娘子,还有谁配穿这衣裳?”她“嘿嘿”憨笑两声,将怀中的粗布包袱捧起来,“所以我就把这宝贝给娘子送来了。”    乌玲珑冷笑一声:“这位大娘,蜀国灭亡至今已几百年,就算真有什么宝贝,也腐坏了?衣裳又不是金银瓷器,也能传世?”    “娘子若是不信,看看便知道老身有没有说谎了。”老妇将包袱递给金兰,金兰看了看乌玲珑,乌娘子点头,她才接过来,小心地将包袱放在桌上,掀开一个角。    然后,两个少女都惊呆了。    老妇人的唇角,扬起了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长长的衫子,配了一条素白的裙子,裹着芸奴娇小的身子,她缓缓转过身,化着精致的妆容,怯怯地看着叶景印。叶景印满意地点头:“这才像个名门闺秀的样子。”    “可,可我只是个丫鬟啊。”芸奴不安地说,“我今生福薄,打扮成这样,会折寿的。”    叶景印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也许,你今生的福分并没有那么薄,这些或许是你命中注定的,说不定将来你还会有更富贵的生活呢。”    芸奴回望他的眼睛,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就算她将来有大富贵,也不是你给的。”    芸奴吓了一跳,连忙退到一边,朝大步走进门来的叶景淮行了一个万福,叶景印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大哥,你怎么来了?”    “二弟,你要把我的丫鬟霸占到几时?”    叶景印嘴角抽搐了两下:“大哥何出此言?”    叶景淮侧过脸去看了看芸奴,冷冷道:“回清泠轩,今天哪里都不许去!”    芸奴心头一凉。    “大哥,”叶景印急道,“你一定要跟我过不去吗?”    “芸奴,我们走。”叶景淮不理他,转身便走,芸奴眼里噙着泪水,叶景印冲上去拉住她:“大哥,芸奴不能不去。她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渤海郡王所赏赐。郡王赏衣之时说了,让芸奴穿着它到迦兰寺赏花,并给她留了赏花的席位,以表谢意。”    叶景淮一愣:“郡王?郡王怎么会知道芸奴?”    “自然是上次到乌府抓鬼,乌府将此事禀报了郡王,郡王很欣赏芸奴,称她为女中豪杰。”叶景印信口胡诌,得意地说,“不如小弟今日去禀报郡王,就说大哥疼爱芸奴,舍不得让她出门,你看如何?”    叶景淮皱紧了眉头,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芸奴,沉默良久,忽然冷笑道:“我怎么能驳了郡王的面子?”说罢,又深深地望了芸奴一眼,拂袖而去。    不知为何,芸奴总觉得叶景淮临去时最后的眼神有些悲伤,难道是她的错觉吗?    昨夜刚刚下过雨,万物如洗,菊花的黄与叶子的绿相间,灿烂如金光普照,其中夹杂几枝初绽的茱萸,衣着华丽的美人们在花丛中走过,馥郁满袖。时下京中流行玉梅、闹蛾、雪柳,三者皆为簪饰,用上等丝绢扎成飞蛾或花朵柳枝的模样,插在青丝乌云之间,衬得美人容颜更加娇艳。如今赏菊的女眷们梳发髻的,都戴了这些簪饰,其余则戴着各式花冠,众美争奇斗艳,好一片繁华动人的景象。    男女有别,因此迦兰寺中,男人们在前院赏花,而女人们在后院,芸奴独自一人走进后院,见满院子的名门淑女,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好在她身穿华服,没人认出她不过是个丫鬟,可见世人看人,也不过是看穿衣打扮,若衣饰华丽,又有谁计较你的身份如何呢?    迦兰寺的菊花不愧为京中一绝,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花朵密如铺锦,芸奴来到一株粉色菊花边,花香极盛,她忍不住低下头去轻嗅,却蓦然听见周围的女眷们都发出惊呼声,连忙抬起头,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迎面而来。    看见那少女的一瞬,只觉光彩照人,美艳不可方物,那一袭华美的大袖衫子仿佛是九天之上的朝霞织成,用金线织成的花朵随着她的莲步,仿佛真的在随风飞舞一般。    “乌娘子……”芸奴看得呆若木鸡,喃喃道。    少女和她的衣饰一时间吸引了所有艳羡的目光,只安静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这些名门女眷纷纷围上去,问长问短,目光全都落在乌玲珑那身衣服上,乌玲珑似乎也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一脸得意。    那件衣裳……怎么这么眼熟?芸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件衣服,是不祥之物。    她想过去告诉乌娘子,可是女人们围成了围墙,怎么都挤不进去,她看了看身边的菊花,心生一计,摘下一朵花瓣,放在手心,吹了一口气,花瓣飞舞而起,穿过人群,将乌娘子所梳的发髻割断,一头青丝散落,乌娘子变了脸色,使女金兰忙扶了她,往厢房重新梳妆去了。    “你怎么梳的头?”乌娘子气咻咻地数落金兰,为了随时为乌玲珑补妆,金兰原本就捧了一只小梳妆匣,她忙从匣子里拿出玳瑁梳,过来为她拢发髻:“娘子息怒,奴婢这就帮您把头发梳好。”    门忽然开了,芸奴急匆匆跑进来,乌家主仆两人惊疑地将她上下打量,金兰见她身穿绫罗,忍不住酸溜溜地说:“是芸奴啊,换了件衣服,果然就不一样了呢。”    “乌娘子。”芸奴没有理她,焦急地问,“您这件衣服是从哪里得来的?”    乌玲珑以为她是来恭维自己的,得意地笑道;“这可是件宝贝,叫淡月流星衣,自然是花重金购来的。”    “请您快脱下来。”芸奴抓住她的胳膊,乞求道,“这是不祥之物,穿之不祥啊。”    乌玲珑大怒,将她推开:“放肆!你不过是个丫鬟,也敢对我无礼!金兰,把她赶出去!”    金兰自然乐得上来撵人,芸奴急道:“乌娘子,求您听我说,这件衣服……”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门外有低沉的男声道:“穿淡月流星衣的人在里面吗?”    芸奴脸色骤变,强行剥下乌玲珑的衫子,披在自己身上,大声道:“穿淡月流星衣之人在此。”    门蓦地开了,飘进来两个身材高大衣着怪异的人,手中拿着锁链,面目模糊不清:“你私穿云华夫人的淡月流星衣,已触犯天条,按律当打入无间地狱,随我等走。”    云华夫人?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某本古代笔记小说里看过,云华夫人本名瑶姬,是西王母的第二十三个女儿。    这件衣裳,难不成还是神仙之物?    等等,南华真人这名字也很熟,是在哪里听到过的呢?    不容她细想下去,两人手中的锁链已经缠在了她的脖子上,乌玲珑和金兰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还站在面前的少女已消失无踪。    “娘子,芸,芸奴不见了。”金兰抓着主人的胳膊,连声音都在颤抖,“被,被两个怪人抓走了。娘子?”她侧过头,看见乌玲珑满脸恐惧,口中喃喃念道:“云华夫人的衣裳……无间地狱……芸奴被打入无间地狱了,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她娇弱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了巨大的打击,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娘子,娘子!”金兰不知所措,“这可如何是好?快来人啊!来人啊!”    “啪”,白谨嘉正在摆弄那只汝窑香炉,只一个不留神,它便从手中滑了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她俯身去捡,却被割破了手指,一滴猩红的血珠涌出来,滴在散落的香料中。她皱了皱眉,伸手在满地的深色粉末上一抹,粉末自动现出几个字:芸奴有难。    “白兄!”叶景印破门闯入,急吼吼地说,“芸奴出事了!”    “她出什么事了?”白谨嘉的脸色很难看,“详细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乌玲珑躺在纱橱里,昏迷不醒,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口中喃喃呓语,“是我的错……”    金兰用丝绢小心地替她擦汗,哽咽着对白谨嘉和叶景印道:“大夫说,娘子受了惊吓,又因为内疚,郁结在心,痰迷心窍,虚则生寒,到现在都还在发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白谨嘉看了看面色苍白的乌玲珑,叹了口气:“那个卖给你们淡月流星衣的老妇人叫什么?是何方人士?”    “她自称姓胡,住在安民坊,我派人去找过,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金兰一边拭泪一边说,“虽然我们娘子骄纵了一些,但心地很善良,也没得罪什么人啊,为什么会这样?”    白谨嘉与叶景印互望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这里面的药你用温水化了,给乌娘子早晚各服一次,不日便能醒转。”    金兰小心地接过来,朝他行了个万福礼:“多谢白公子,你们可一定要把芸奴救回来啊,要不然我家娘子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二人退出房来,叶景印沉着脸说:“是那个南华真人搞的鬼吗?”    “果然狠毒啊。”白谨嘉咬牙道,“知道我在郡王府设下天罗地网,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他就向郡王未过门的妻子下手。”    “如今受害的,反而是芸奴。”叶景印愤愤道,“无间地狱乃阿鼻焦热地狱,猛火烧人,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不过只是无意间穿了件衣服,竟然惩罚得如此之重,这难道也是天道吗?”    白谨嘉握紧了拳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叶兄,去帮我准备一面汉代的铜镜,一只纯黑的猫,不能见一丝杂色。”顿了顿,她紧咬贝齿,一字一顿道,“我要去无间地狱,把芸娘子救出来!”    芸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赤红的大地上,四周有红色的东西在跳动不休。    火!她在火堆里!    芸奴吓得连忙跳起来,天空晦暗无光,整片大地都被烈火包围,冲天烈火的深处,有惨叫声传来,一声声,听者断魂。    终年被烈火灼烧,暗无天日,犯下弥天大罪的人都在这里受苦。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无间地狱!    奇怪,她明明站在火中,为什么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灼热呢?    她迷迷糊糊地往火焰深处走,惨叫声越来越剧烈,穿过一排高达数丈的火焰,面前立着一根根高大的铜柱,铜柱中空,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铜柱顶部有火舌冒出来,蹿得老高。铜柱上绑着不少人,他们被烫得皮焦肉烂,惨叫连连,但被烧掉的肌肉会立刻长好,重新被烧毁,如此循环往复。    佛经中说,堕入无间地狱的罪人,每日都会经历一万次死一万次生,没有任何一刻可以歇息,直到业报结束,再次轮回。    芸奴哪里见过这样的酷刑,吓得转身便跑,几个长得奇形怪状的狱卒提着铁链追了过来,大声喊:“这里还有个罪人,快抓住她!”    烧红的铁链从四面八方飞来,将她缠了个结结实实,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动弹分毫。两个狱卒将绑成粽子的她抬了起来,选了一根人少的柱子,将她绑了上去。    没有预料中的灼热和疼痛,只是微微有些热,她很奇怪,侧过头去看了看,肌肤没有被烧焦。    “难道又是个冤枉的?”一个狱卒说。    “冤枉的又不止她一个,管她做什么?又有恶鬼来了,快来帮忙!”    芸奴蓦然想起,以前曾听说书人说过,若是无罪之人下了地狱,上刀山,别人是被片成了千百片,他却能好端端走下来;下油锅,别人是被炸得不成人形,他却如同洗澡一般。原来这种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    可是她也不能在这里绑一辈子啊,她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她抓住铁链,用力扯了扯,纹丝不动,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不用白费力气了,你挣不开的。”    她转过头去,发现铜柱背后还绑了个人,不过无论她如何努力,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看到披散的乌黑长发。    “你是谁?”    “我也是个被冤枉的人。”    原来同病相怜。怪不得别人都被烧得惨叫连连,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    “你在这里绑了多久了?”芸奴问。    “这里没日没夜,我也不知道绑了多久。”他叹息道,“不过应该很久了,我已经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了。”    芸奴想了想,问:“你在这里这么久,有没有见过逃走的?”    对方沉默一阵:“只见过一次。”    芸奴大喜:“他是怎么逃走的?”    “要我告诉你可以,不过你要带我一起走。”    芸奴侧过头去仔细看了看,确定他的身体并没有被烧焦,既然也是被冤枉的,那么一起逃走也未尝不可。    “好,我答应你。”芸奴道,“快说,有什么方法可以弄断铁链?”    古老的铜镜上生满了绿色的铜锈,白谨嘉洁白柔软的食指在它的花纹缝隙间缓缓掠过,似乎在感受岁月在古物上留下的痕迹。    “这是汉代的云雷连弧纹镜,我父亲珍藏的。”叶景印说,“我是偷出来的,时间紧急,没法找人来磨镜面了。”    “无妨。”白谨嘉将铜镜竖起来,镜面暗淡无光,照不出人影问,“黑猫呢?”    一个老仆抱了一只黑猫进来,那猫果然通身无一处杂色,黑色的皮毛如同缎子一般亮滑。白谨嘉将猫接过来:“黑猫的眼睛,能够连接此岸和彼岸,若修为够深,便可以借助这双猫眼到达地狱,但不能直接看它的眼睛,否则会被迷惑,灵魂将在前往彼岸的路途上四散。”她抬起手,在镜面上轻轻一拂,镜面漾起一层涟漪,随即便如同一盆清水,将屋中的事物清清楚楚地照在里面。    “叶兄,点香。”    叶景印拿起一炷线香,点燃,插进耀州窑青釉香炉中,青烟袅袅而起。    “如果这炷香燃尽时我还没有回来,你就把香拔出来,刺在我的肩膀上。”白谨嘉将猫捧起来,让它的脸正对着镜面:“地狱里的时间与凡间不同,地下一年,地上一月,这炷香在地下是四五天,希望我能在这段时间里带她回来。”说罢,她望着镜中所映照的黑猫眼睛,良久,一动也不动。    叶景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看来她的魂魄已往地狱去了。    他拿了宝剑,坐在旁边的玫瑰椅上,以剑杵地,焦急地等待那炷香燃尽,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它烧得慢些,还是烧得快些了。    或许,等待才是一种最大的折磨。    “要挣脱这条铁链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那人说,“需用活人的鲜血浇在铁链之上。”    “我就是活人。”芸奴正想咬破手指,又听那人说:“此人必须三世为人。”    芸奴愣了一下,若一世为人,已是修来的福分,三世为人,更是难上加难,不知她前世是什么,是否有这个能力熔断铁链。    不管了,且试一试。    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将血滴在铁链上,烧红的铁链发出“滋滋”的轻响,芸奴在心中祈求:“拜托了,一定要断啊。”    响声停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请问,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认命。”那人的声音更加低沉,芸奴不甘心,抓住铁链用力地拉扯了两下,手心里忽然传出“咔嚓”一声,她连忙放开,看见自己的血液刚才滴的那个地方裂开了一条缝隙,随即整条铁链都发出清脆的崩裂声,芸奴喜道:“太好了,好像有效!”    那人微微有些吃惊,芸奴用力一拉,“哗啦”一声,铁链崩成了碎片,芸奴高兴地说:“真没想到,我竟然真的是三世为人!”    “噤声。”那人低声说,“趁狱卒还没有发现,快帮我把铁链解开。”    芸奴答应着,绕到柱子后面,他垂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遮挡了他的面容。上身**,肌肉扎实,芸奴还是第一次看见半裸的男人,顿时羞红了脸,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破另一根手指,往他身上的铁链一抹。    “很多年了啊。”那人低低地说,“终于自由了。”    他双手猛然紧握,身上的铁链根根碎裂,这个时候芸奴才发现他身上的锁链是别人的好几倍,连双脚都坠了一个大铁球。她心里开始有些害怕,一个普通的鬼魂,还是被冤枉的,为何会如此严防死守?    那人从铜柱上缓缓走了下来,芸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听见有狱卒大喊:“重犯跑了!快来人啊!”    那人侧过头去,抬起手,狱卒瞬间烧成了灰烬,芸奴打了个冷战,面如死灰,这个人并不无辜。    “你,你是谁?”她战战兢兢地问。    狱卒从四面八方跑来,他一把搂住她的腰,掠过熊熊燃烧的火焰,朝天边而去。芸奴不敢挣扎,被这个人带走,总比绑在铜柱上千千万万年要好。    耳边只剩下风刮过火焰的声音,像某种怪兽的嘶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停了下来,将她扔在地上,她抬起头,看到一个轮廓坚硬的下巴,长发依然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你到底是谁?”芸奴高声道。    他蹲下身子,撩开眼前的头发,露出一双深目,眼珠是浅浅的蓝绿色,非常美,像两颗夺目的绿松石,哪怕只是被他看上一眼,也好像会吸进去一样。    “我该说你太善良,还是该说你太蠢呢?”那人笑起来,“你竟然真的相信我!”    “我……我本来就不聪明。”芸奴咬着下唇说,“可是你没有被火烧焦……”    “那种火怎么可能伤得了我?”那人大笑道,“我想他们一定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杀死。他们一定没料到,这么多年之后,会有个笨蛋来救我,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芸奴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傻瓜,总是会相信不该相信的人。如果让这个人逃出无间地狱,不知道会引来何等的恶果。不,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握紧了拳头,还没来得及出招,那人一把抓住她的下巴,凑到她面前,半眯着眼睛笑道:“别耍花招,你毕竟让我重新得到了自由,我不想杀你。”    忽然,他的脸上浮现一丝惊喜,望向她的身后,她回过头,看见地面裂开了一条缝,那条缝在不断地扩大,大地发出隆隆的巨响。    地牛翻身(即地震)?无间地狱里也有地牛翻身吗?    “无间地狱的入口要打开了。”他说,“真是有趣,这扇门五年才开一次,上一次开门也不过几天,看来是有人要私闯进来。果然是天助我也。这是老天爷要放我走,怨不得我了。”    不行,不能让他离开。这是她所犯下的罪孽,她要纠正它。她双手在胸前微微合拢,掌心之间凝聚起一颗白色的光球,她将手往前一推,光球飞射而出,那人迅速转身,只是抬了抬手,光球在空中炸开,力量反噬,她被气浪掀起,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看来你也不是普通人。”那人笑意盎然地说,“你是方士?”    裂缝更加宽了,容得下一个人通过,那人也不理芸奴,径直朝缝隙走去,忽然脚下一重,他低下头,看见芸奴抱着自己的双脚,倔犟地说:“我不能让你走!”    “凭你也想阻止我?”那人鄙夷地说,“不过是个修为不精,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凡人,就算你豁出命去,也休想阻止我。放手!否则就不要怪我不念救命之恩了!”    “你杀了我!我绝对不会放你走!”芸奴一字一顿,说得铿锵有力,他微微有些吃惊,随即又笑起来:“螳臂当车,你果然是个蠢物。”他俯身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拎了起来,芸奴以为他一定会将自己杀死,但他没有,他只是在她脊椎第三块骨头处用力一按,她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四肢软软地垂下来,像一只破旧的布偶。    他扛着她,来到缝隙边,正要往外跳,却看见一张俊美的脸和一双惊诧的眸子。    “又来了一个方士?”他微微皱眉。    “白公子!”芸奴惊呼。    英俊的方士从裂缝中一跃而起,手中折扇直指他的面门:“把她给我放下!”    “原来是来救这蠢物的。”那人哈哈大笑,抽身躲闪,“能够来到这里,也算你的本事。不过我没有时间和你纠缠,这道门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    “你是无间地狱里的恶鬼?”白谨嘉的洒金扇子在跳动的火焰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不过,既然遇见了我,我就不能让你这个罪无可赦的人回到外面去。”    “罪无可赦?”他仰头大笑,“好个罪无可赦,你的语气倒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如出一辙。”他深深地望着她,“哦,原来你是……”    “住口!”白谨嘉怒喝,将扇子一舞,那人周围的火焰化为一个巨大的火环,将他团团罩住,“放下她,我可以饶你不死!”    那人嘴角的一抹挑衅的笑容依然不变,只是将肩上所扛的人缓缓放下,就在这个时候,成千上万的狱卒追来了,他们就像蝗虫,速度极快。那人将芸奴往白谨嘉身上一丢,大笑道:“今天没空陪你玩,日后定有机会再见。”说罢,纵身穿过那道火环,跳入裂缝之中。狱卒们已近在咫尺,白谨嘉来不及多想,将芸奴抱起,也跟着跳了进去。    狱卒无法离开无间地狱,只得聚集在裂缝口,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一脸的不甘。    “白公子,对不起。”芸奴抓着她的衣襟说,“是我放他出来的,都是我的错。”    “无妨。”白谨嘉安慰她,“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把他重新送回来。”芸奴还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握紧了拳头,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抓到那个人,令他伏法。    叶景印忽然听见“咔嚓”一声,侧过头一看,见那面铜镜裂了一道缝隙,他皱了皱眉头,提剑过去查看,镜面中现出两张人脸,正是白谨嘉和芸奴。裂缝猛然扩大,他迅速后退,青铜镜轰然炸开,芸奴和白谨嘉一同滚落在地,黑猫轻盈地掠过二人,轻声低呼着跑了。    叶景印连忙将两人扶起:“你们没事?”    “只是暂时没事而已。”白谨嘉脸上有些擦伤,她却不以为意,对芸奴道,“很快地府就会派追兵来,我们得尽快赶到蒙城去。”    “去蒙城做什么?”    “打官司。”    叶景印一头雾水:“此去蒙城,路途甚远,何况又被金兵所占,有什么官司天子脚下不能打,偏偏要去那里?”    “当然是鬼神官司。”白谨嘉问芸奴,“你会日行千里之法吗?”    芸奴点头,叶景印有些好奇:“鬼神官司莫非是去庙里打?且带上我,我倒要见见世面。”    “可以,不过,你得让仆人在园中挖一个小坑。”    “挖坑做什么?”    “自有妙用。”    不足一盏茶的工夫,叶家的奴仆便在见贤阁的花园中挖了一个小坑,白谨嘉让叶景印站在坑边,用小刀割破他的脚后跟,然后在他的小腿上推拿了一阵,有黑血徐徐流出,将小坑填满,他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双腿轻盈了许多。    “成了。”白谨嘉道,“你且跑几步试试。”    他跑了几步,果然健步如飞,顷刻之间便跳上了房顶,叶景印喜道:“这法子还真有用,以后轻功不必练了。”    “三日之后,你双腿内的血又会恢复原样。我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你永远都能健步如飞,日行千里。”白谨嘉笑道。    “什么法子?”    “把你的膝盖卸下来。”白谨嘉露出一道促狭的笑容,叶景印嘴角抽动了两下:“那我不就残废了吗?”    白谨嘉也不多作解释:“时间不多了,快出发,不然鬼差一到,咱们谁都走不了。”    三人也没有收拾行礼,只一身轻装,往蒙城而去。叶景印只觉身轻如燕,倒比骑马还要快上几倍,不多时便到了长江边,白谨嘉用纸折了一艘小船,轻轻放在水中,船见水而长,化为一叶扁舟,三人乘舟过江,不足一日,便到了蒙城。    蒙城郊外有一座庙宇,香火兴盛,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写:元通真君庙。叶景印恍然大悟:“庄周曾被唐朝玄宗皇帝封为南华真人,数年前又被徽宗皇上封为徽妙元通真君,时下皆称元通真君,那妖物自称南华真人,我竟一时没想起是谁。”    “庄周?”芸奴奇道,“就是那位梦蝶的仙人?若真是他,又怎么会招人魂魄,供其淫乐?”    白谨嘉摇动折扇:“所以我们才要来打这场官司。叶兄,劳烦你写一张状子,今晚咱们就在真君庙内击鼓鸣冤。”    月满空山,漫山遍野的枫叶,红色中偶尔有一两点浅黄,山明水静。庙里的道士已然入睡,大殿中寂静无声,供奉着一尊高大的神像,两旁供奉的两尊小神像,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三人入得殿来,芸奴和叶景印跪下行礼,白谨嘉却不跪,盘腿在蒲团上一坐,将那状子一抖,便烧了起来,扔进火盆之中。    静,死一样的寂静。    “元通真君真的能收到状子?”叶景印有些怀疑地问。    “啪”,神像前的蜡烛燃烧起来,将偌大的神殿照出一小团光亮。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空中说:“何人告状?”    “是元通真君?”叶景印惊道,芸奴抬起头,高声道:“我等状告南华真人,招凡人魂魄供其淫乐,偷窃云华夫人淡月流星衣,嫁祸凡人,罪不可恕。”    “放肆!”那声音怒喝,“南华真人怎么会做这等下作之事?”    “我有铁证!”白谨嘉道,“前些日子我身边这位芸娘子曾被他招去,她随身所带的铜铃铛留在了洞府。”她从袖中拿出另一只铃铛,与之前芸奴落在南华真人处的那枚一模一样,“我所施了法的铃铛有两枚,可以互相呼应。阁下凭着这枚铃铛,便能找到另一枚。”    那声音大喝道:“堂下护法神听令!”    沉重的脚步声在三人背后响起,叶景印想要看个明白,白谨嘉低声道:“不要回头。”    “带上铃铛,且去看看是何方妖孽,竟有这个胆子。”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空中的声音亦沉寂下来。“啪”,烛火爆出一丝火花,阴暗的光将大殿照得诡谲迷离。也不知等了多久,身后的大门开了,那沉重的脚步声又走了进来,将一只花斑大虎扔在神像前,三人都吃了一惊,忙起身后退。那老虎却不敢造次,趴在神像前瑟瑟发抖。    空中的声音怒道:“原来是你这孽畜!五年前你私下凡尘,吃人夺魂,被罚在云华夫人的宝库里看门,没想到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竟敢假借本座的名义行凶,还偷窃云华夫人的衣裳!其罪当诛!”    大虎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呻吟,似乎在求饶,那声音威严地说:“你犯下这等大罪,饶你不得。护法神,将它灵骨打散,拖出去!”    两只大手从三人身后伸了过来,叶景印偷看了一眼,那双手分明是石头雕刻而成,色彩微微有些斑驳。它抓住老虎的尾巴,将它拖了出去,虎爪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刻痕。    “出庙门往西去二十里有一座山,名琅玕,明日午时,这孽畜将在此受万箭穿心之刑。”那声音朗声道,“三位可前往一观。”    “且慢。”白谨嘉道,“这位芸娘子因受其蒙骗,穿了云华夫人之衣,被误判坠入无间地狱之刑,还请真君还她清白。”    “此事本座会奏请天帝裁决,尔等去。”说罢,一阵狂风迎面而来,将三人卷起,待他们回过神,已在数十里之外,天也快亮了,山峰背后露出一丝鱼肚白。正巧有樵夫背柴路过,三人向其打听,才知道这里便是琅玕山。    天色尚早,樵夫说半山腰有一座逆旅(即客栈),三人折腾了一天一夜,腹中饥饿,便往那逆旅而来,远远地看见绿荫葱茏之间有一座建筑,年代似乎有些久远了,门前挂了一个幡子,在山风的吹拂下起伏不休。上面有三个朱红的大字——浮生客。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叶景印赞道,“这逆旅的名字起得倒是雅致。”    “不知饭菜味道如何。”白谨嘉摇着折扇说,“我腹中如擂鼓,定要叫上各种好酒好菜,吃个饱。”她一马当先,大步走进门去,忽然兵器声响,五把长剑指向她的咽喉。    那些人穿着袍子,梳双辫,额前留有刘海,相貌粗犷。    叶景印大惊,是金人!他拉住芸奴,按住腰间长剑,眉宇间迸出一丝凛冽的杀气。    “尔等是何人?”一个金人道。    白谨嘉神色未变,坦然笑对:“自然是过客,前来歇脚。”    “快滚,这间逆旅今天有贵客。”那人大喝,白谨嘉朝里面看了看,有个身穿戎装的女真人坐在桌旁,身边立了个小厮,背上背了一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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