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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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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禾言毕, 自动门缓缓开了,显然是在迎接她。    叶卿没有在工作, 他撑着疲倦的脑袋看着手里一本专业书籍。姿态随意,视线在纸张上滑得很快,漫不经心。    “叶卿。”    “嗯。”他稍稍抬眼看一下她, 又重新看书本。    叶卿的办公室很大, 但格局并不大气,反而有种小家子气的浪漫,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核桃色的,因此整间屋子光线很暗。    一扇窄而长的复古推窗在桌前, 被笼了窗帘。    世界地图占据了整个墙面。    严禾没什么心思研究他的趣味, 她飞快地走到叶卿跟前, 眼神像是要杀人。    他抬手示意, “保持距离。”    严禾退一步,在沙发上坐下。    “什么事?”他问。    “我们小学要拆了你知道吗?”    叶卿想了想,知道是指自己买下的那块地。他放下书, “知道, 你有什么事?”    “你知道是谁拆的?”    “我拆, 怎么了?”    “你拆你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严禾气得站起来。    叶卿摆摆手:“坐下说, 别激动。”    严禾咬咬牙,又坐下了:“你搞实验室在哪里都行, 就不能换个地方吗?”    “这个不归我管。”    “不是你的秘书去谈的吗?”    “是。”叶卿说, “但是不直接归我管。”    “那你就叫你的秘书去管啊。”    “大家都很忙。”    严禾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叶卿气定神闲地在工作, 当她是空气。    她手足无措地坐了会儿, 声音里带着哭腔跟他说:“我对你很失望。”    “我也很忙,如果你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用特地赶过来告诉我你对我很失望。”    叶卿撑着太阳穴,瞄了一眼红了眼眶的严禾。    那块地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但是既然拍下来就拍下来了,叶卿不会因为一时间的意气用事就随便撤销合同。    程晚进门,恰好看到严禾的一滴眼泪掉下来,她吓得退出去了。    叶卿看见,皱眉道:“你别在我这哭,把我同事都吓走了,影响工作。”    严禾走到他跟前,“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在好好说话。”    “我不喜欢这样。”    “你不喜欢的东西太多了,需要我一一迁就吗。”    “你怎么那么固执?一个实验室而已,非要在那里建吗?”    扯回这个问题上,叶卿觉得头疼,“我都花了钱了,为什么不建?是我固执,还是你自己感情用事?我不用那块地,你可以留它几年,可以留它一辈子?”    严禾语塞了。    叶卿又说,“有钱的话你就把它买下来,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没钱的话,哭也没用。”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扎在她的心口。    他收到程晚日本客户快到公司的消息,站起来就走,“今天有事,明天找你。”    严禾气得险些把他办公室抄了。    还好李群眼疾手快进来把她拖走。    一路遇到的员工都以为他们叶总是这女孩杀父仇人。    ——    接待室里暂时没有人。    程晚跟叶卿唠了会儿磕。    “刚刚姐姐哭了,她怎么了?”    叶卿脱口而出说:“不知道。”    随后又好好解释:“有几个学生要做实验,我给他们买了块地,严禾不想那块地被拆掉。”    程晚好奇:“那里有什么呢?”    叶卿想了想,有什么呢?    有他们的学校,有他们的老师,有他们小时候每一天每一天走过的那些路。    可是这些存在,除了偶尔让人缅怀一下过去,还有什么正面影响呢?    叶卿觉得,女生的想法总是偏向于自我的。    城镇化的发展会让中国的农村消失,新事物会取代旧事物。    这是一个必然趋势,不是她一厢情愿的坚持就能改变什么。    叶卿回答程晚说:“她自己瞎矫情。”    那天晚上,陪客户去酒席,程晚自然也去了,她给沈仙发了消息说今天加班,回去晚一点,沈仙让她注意安全。    叶卿带程晚去酒店。    车里有客户,因而路上无言。    不过叶卿有心事,他中途打了一通电话出去,问道,“合同送过去了吗?”    又说,“先别送,再等等。”    电话挂断,在找车位。    叶卿花了一点时间思考,他今天对严禾说的话是不是过分了。    当时情急,他不想跟她纠缠不清。    后来细想,是他鲁莽了。    叶卿按着眉心,觉得头疼。    酒席上,按照规矩,翻译也得陪酒,不过程晚不会喝酒,叶卿代她敬了。    所以那晚他喝得不少。    一般除了应酬,叶卿不大喝酒。    他酒量还行,下了酒桌仍然清醒。李群替他开车。    坐在后座,叶卿觉得疲惫。    他皱着眉,将脑袋轻轻地搁在程晚的肩膀上。    她一直没有动。    叶卿大概是睡着了。    程晚试探地问了他一句,“你讨厌禾姐姐吗?”    叶卿轻声应,“有可能。”    “你为什么讨厌她?”    叶卿睁开眼。    “她有的时候脾气很古怪。”    既然他这样说,程晚没有再接话。    叶卿还想再说点什么。    既然程晚没有接话,那这个话题便轻易地过去了。    ——    严禾隔三差五给叶卿打电话,叶卿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心上。    一是转让手续并不简单,二是他的确需要一块地,三是笃定严禾过几天就气消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直到某天半夜,严禾打电话给他,一听声音就是哭过了,囔囔地说话。    她说她毕业以后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她说她的每一分积蓄都是自己努力挣来的,她说她在最难熬的日子里没有跟别人借过钱,该扛的也就这么硬扛过来了。    这些真情实感的话,严禾以前从未对他说过。也的确,严禾从未向他借过钱。    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哭诉的人。    她还说,虽然她没有像他一样厉害,但也不可以被任何人羞辱她的奋斗和坚持。他有聪明的头脑,可大多数人没有。他们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双脚去打拼。    你没有过过苦日子,怎么知道苦尽甘来的快乐?    “学校给你,我没你有钱,也没你有本事,我可以什么都放下不跟你计较,我现在就想问你一句话。”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可以心肠这么硬?”    听她这么义愤填膺,应该也不是小问题。    不过叶卿仍然没有放在心上。    严禾又责问他,“有钱的弟弟,你现在真的过得幸福吗?”    叶卿现在只是非常后悔,那天就不该跟她提什么钱不钱的。    妈的。    严禾那天跟他说了以往一年才能说完的那么多话。    她是真的生气了。    他甚至没有哄她,等她发完牢骚,简单一句“睡了”打发过去。    那一夜叶卿是真的很困,第二天醒来,他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拆迁的事情拖延了一阵子,严禾没有再联系他,叶卿更不会主动提起。    那天下午,程晚突然问他给大学生投资的实验室要建在哪里,叶卿撑住太阳穴的骨节慢慢地变得僵硬起来。    下午三点,他说,“我带你去看看。”    在宁城工作的这几年,叶卿习惯了这里的都市感,家里到公司,两点一线,他跑得麻木。    这与幼年时期的生活环境是截然相反的。    幼年生活,叶卿不会主动地多加回忆,曾经耿耿于怀的那些事,他现在已经释怀。    这所小学,他已经十多年没有来过了。    坐在车里,远远地一眼,看着学校的题字,他恍惚记起了那些人。    头发花白的老师,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站在三尺讲台上,穿着旧时代的长衫。按照如今评选教师的标准,他们会是最先被淘汰的。    然而这些老师,教给他们的道理,大都是现在人无法企及的民族道义与生死存亡。    叶卿小学的教室黑板之上有一副跟了他六年的对联,是几十年前的一位老教师亲手写的,一边是正写的“死”,一边是倒写的“生”。    老师说,人是要有气节的。宁可站着死,也不要跪着生。①    宁城是一座革.命之城,这里的亡灵都是挺直了脊梁死去的。    倘若没有他爷爷那一辈的烈士,就不会有今天的繁荣昌盛。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叶卿对宁城一定是有感情的,他从不会把这份感情拿出来说事。    有时候,感情沉淀在心里太久了,慢慢地也会变得无迹可寻。    可是叶卿清楚,他不用把热爱放在嘴边,感情沉淀久了变得无迹可寻,只是因为已经融进骨血。    有人说,一个人的童年就是他的一生,一个人的故乡就是他的心房。    那所机关大院就是他的一生,这座不老城就是他的心房。    尽管他总是逃避这样的现实,也逃避不过严禾的追问。    叶卿的心肠是有温度的。    校门口有了一些新的餐饮店,戴着红领巾的小孩追逐打闹被老师呵斥,虎头虎脑地跑进店里,让叔叔来一碗最甜的糖芋苗。    “你要吃吗?”    叶卿站得颇远,问垂涎欲滴的程晚。    “买。”他递过去一张纸币。    “我带钱了。”    “公费。”叶卿很人道。    “谢谢老板。”    叶卿没有再看她,偏过身去,指缝里夹着一根烟。    两人找了个大树底下的台阶坐下,程晚呼呼地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汤。    “甜吗?”    “甜。”    她拿出袋子里的一次性勺子,“还有一个勺,你吃吗?”    “我小时候吃过。”    他继续抽烟。    “烟不苦吗?”    “还好。”    “芋头是甜的,烟是苦的,你为什么不吃甜的,要吃苦的啊。”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程晚舀了一个芋头,吹凉了,送到叶卿嘴边,“尝一下。”    叶卿尝了一口。    很甜。    但他不想再吃第二口了。    他重新开始抽烟,“你那天问我为什么讨厌我姐。”    程晚默默地看着他。    那天在车上,叶卿亲昵地靠着程晚时,他就想起高中时期的那些早晨,他每次在公交车上犯困,都会枕着严禾的肩膀睡觉。半小时的车程,严禾任由他靠着,怕把他惊醒,不会动一下身子。    他小时候每次生病,爸爸妈妈忙得没时间,严禾都会去医院陪他,给他送一点奇怪的零食,或者说两句他听都听不懂的安慰。    可他一直觉得自己生病了也没有人陪伴很可怜。    他没有人玩,她会不定期地去他家里玩过家家,或者陪他拼乐高。    可他还一直觉得,自己的童年非常孤独。    叶卿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他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却始终忘记了身边陪伴着的姐姐。    人的眼睛真的很奇怪,离得越是近的东西,越是看不清楚。    叶卿说,“她有的时候脾气很古怪,但是她教会了我很多。”    “所以?”    “所以我可能也没那么讨厌她。”    他苦涩地笑了笑。    叶卿也不想这样口无遮拦地伤害最亲近的人,但他已经很久无法做到心如止水了。    这个社会需要什么,该淘汰什么,会留下什么。他站在某个行业的高处,看得非常清楚。    工作,压力,会彻彻底底地改变一个人。    即便叶卿再厌于世故,他也无法不应承,为了生计,为了荣誉,为了将来。    严禾的责问是压在他心里的石头,让叶卿很久没有睡过安心觉。    最终,他得到了一个答案,他过得不幸福。    吴渭渠曾经告诉他,我们活在眼下的这一天,不能只为了怎么生存下去而活,更重要的是反思过去。没有思考与责问,就无法变成一个像样的大人。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吴渭渠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叶卿以为早就左耳进右耳出。    细细想来,还都在心底,尘封地极其周到。直至某一刻,被小心取出来,警醒予他礼节与荣辱。    而此时此刻,叶卿一直在反思,自己走错了哪一步。    等学生散去了一波,叶卿带程晚进了学校看一看。    学校没有动迁过,只在四五年前翻新过一栋旧楼。    从楼层砖瓦,教室门窗,到操场橡胶,乃至墙上的“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都破旧得有些灰暗。不过多久,这些字也许会被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也许不换。    无论换不换,都毋庸置疑,这些陈旧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让出来给社会发展的空间。    严禾在意的不是一条巷子,一所学校或者自己那点稀薄的回忆,她在意的是不可以被赶尽杀绝的家园和乡音。    坐在一间空荡的教室里,程晚在拿着五颜六色的粉笔写字,叶卿在下面看着她。    他突然问了一句,“你觉得科技的出发点是什么?”    “出发点?以人为本?”程晚转身看他,反问,“是什么?”    叶卿说,“不知道。”    程晚想了想,告诉他,“坦白说,我觉得高科技是很了不起的东西,我会很崇拜做科技的人,可是我不太喜欢这样的东西,连计算机,电子产品这些,我都不喜欢。”    “我不喜欢隔着屏幕聊天,我喜欢说话。科技给人的感觉总是冷冰冰的,可是人跟人之间就不一样,人是有羁绊的。”    “就像我们做翻译这一行,总被调侃说,等到机器人进化了,会是最先被淘汰掉的行业。因为那些高级的翻译软件,会翻译得滴水不漏,比人工的正确率高很多。”    “可是机器人就是机器人,你看到了喜欢的菜,它会给你介绍,但是不会陪你吃,它也不能陪你喝酒,陪你聊天,或者陪你说一说家常,你小时候喜欢的人,或者是一些喜欢的故事。”    “它可以成为生活的附属品,但不可以达到人类情感的高度。”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程晚不清楚叶卿的心事,但她大概知道他在烦恼什么。    她说,“叶卿,我希望你不忘初心。”    他静静地听下了,静静地点头。    不忘初心,这个字眼很熟悉。    恍惚记得以前有人也对他这么说过,但叶卿已经无心去思考。    他记不起是谁这么说的。    程晚不在的这几年,叶卿的心境变化很大。他不喜欢刻意地去和陌生人交涉,始终独善其身,认真地钻研某一件事情,学习也好,做产品也好,一旦投身进去,叶卿身上就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冲劲。    他常常想起把他带入门的程简阳。    他想起当年在工作室问程简阳最重要的是什么,程简阳答的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程简阳是一个非常柔和大气的老师,他说叶卿跟他挺像的,然而工作以后这几年,叶卿开始变得尤其的清冷寡淡,对人对事,态度总是硬邦邦的,跟程简阳的“柔和大气”相去甚远。    后来有几次与程简阳的攀谈之中,他跟叶卿说过,一个合格的男人身边一定要有女性,爱人也好,女儿也好。她能够在让他在最坚.硬的心脏深处找到柔软,也能让他在绝处低谷时重新坚定起来。    而那个人,她现在出现了,站在他面前安慰他说,你要不忘初心。    他当初走错的那一步,就是轻易放开了她的手。    叶卿站起来,握住车钥匙,“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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