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因为叶卿下午约了人, 程晚今天提前下班。 上班第一天，程晚进入了游手好闲的状态。 她回家的路上, 恰好路过福利院。 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应该在上课。 这所福利院不是她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前几年听说那个福利院死了人, 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里面跳楼自杀了。后来调查以后, 发现了儿童猥亵事件，相关的负责人被带走调查，福利院封了以后就再也没进过人了，去年刚刚拆掉。 程晚听到这个消息, 是挺高兴的, 她又相当懊悔, 当初没有勇敢一点开口告诉身边的人, 还用那么大一个荒唐的谎言蒙骗了他们。 如果她早一点说，那个自杀的女孩子兴许能够看到一线生机。 可是即便现在这样后悔，倘若回到过去, 她的选择未必会有所改变。 小月牙只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程晚懂她, 所以宽容了她的一切。 现在这个福利院是这几年新建的, 政.府投资建的。 她去附近买了两大袋零食，进校园的时候蹑手蹑脚的。 走到一个低年级的班级, 老师正在摇头晃脑的弹着钢琴。是一个叫做童欣的女孩子。 童欣是大学生, 来这里做义工的。她喜欢扎一把马尾辫, 很少化妆, 清汤挂面的模样，让她始终与身边人保持着亲密感。 童欣教大家唱完一首歌，起身时，看到窗外的程晚，冲她挥挥手。 “今天漂亮姐姐来看你们了。” 她话音未落，下面有人躁动。 童欣拍拍手，双手叠好做出坐正的姿势：“哎——谁不坐好在那儿嚷嚷，今天就少分一块巧克力！听见没有！” 单纯的小朋友们为了一块巧克力一个比一个坐得端正。 程晚把两大袋零食搁在桌上，问童欣：“这怎么办？怎么分？” “小铃铛上来分一下。”童欣叫了一个挺神气的小女孩上来，“按组分。” 还特地叮嘱了一下：“少给小喇叭一袋，他午睡的时候不乖。” 坐在最角落里的男孩顿时泄了气，叫苦不迭。 大家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零食，忘记了还在台上的漂亮姐姐。 小铃铛在分零食的时候，童欣高兴地说，“程晚姐，你上次说给低年级开生理课的事情我跟院长反应啦，她说最近开始招志愿者了，应该很快就能开课了。” 程晚笑笑，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你看他们多可爱啊，跟小天使一样。我很愿意为他们服务。”童欣笑眯眯的。 是啊，一看到这些快乐的小天使呀，程晚就特别开心。 她是真的觉得，小朋友很无辜很纯净。 站在这里，她突然想起那天在彩虹之下许的愿。 希望每一个小朋友的童年都快乐。 希望这世上不要再有任何草率的出生和无助的死亡。 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免于苦难。 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彩虹。 不知道上帝有没有替她保留住这个渺小的愿望。 童欣接着给他们弹琴，她唱了一首歌，底下的同学们愉快地吃着零食，跟着童欣的歌声打拍子。 “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始有终 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 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 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 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 不会一场空” …… （王菲《人间》） —— 叶卿约的人是一个心理医生，他的设备被试用到这位医生的心理咨询工作室。 工作室是几个国内顶级的医生合伙开的，一方面也旨在深入研究。 那天他去，只有王越在。 “王大夫。”叶卿敲了下半掩的门。 “叶总来了。”王越起身，拿掉了眼镜。 四十岁不到的医生，长得挺拔，举止风度，朝叶卿伸了下手。 叶卿握住，少顷分开。 “今天找你来想谈一下崔红最近的状况。” 叶卿问：“状况不好？” “不是不好。” 王越拿了几张类似报告的A4纸，他大略翻了一下，说道：“她恋爱了。” 有七八秒钟，叶卿没反应过来。 王越嘴角溢出笑意，“恭喜你。” “她恋爱了，你恭喜我？” 王越笑意更深：“也算是一种进步。” 叶卿悬着的心落下来，“也是。” 王越的办公室摆着一些植物，墙纸也用的是舒适的绿色，很有春天的感觉。 他用电脑给叶卿展示这段时间崔阿姨的一些身心健康状况，有图表数据统计，也有拍摄的一些生活照片，最后一张照片是崔阿姨在家里和她朋友一起包团子。 叶卿看完这些内容，淡淡点头说，“也恭喜你啊。” 王越医生笑了笑，“我是真的替你高兴。” 叶卿也笑了笑。 这个崔红是个ptsd患者，小时候亲眼见到自己的父母被人杀害，后来成了孤儿被人领养，心理上一直有毛病。 VR眼镜在崔红身上的治疗过程只能算是一个试用阶段，毕竟他们的产品还没有正式发行，没人知道效果如何，这样一来，崔红的病情好转也算是他们的一个喜讯了。 叶卿在眼镜画面里做的仿真动画带有是温情成分的，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们尽量在药物治疗的情况下，也掺入这样一些关怀方式。 王越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做游戏，做电影。做冷门的医疗，太容易碰壁了。 叶卿说，即便碰壁，也要有人去尝试。多碰几次，墙壁没准就倒了。 他话里自然是带了玩笑的意思，但叶卿的本心确是如此。 因为在这世上，还有太多太多没有被开发的疆土，还有太多太多没有被关注的人群。 在旁观者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准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 健康的人不会知道，是有一些人会溺毙在回忆里的。 叶卿不是救世主，但是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方式，使这个世界得到一点点改善。 人文关怀这个词，他是从程简阳那里学来的。 与王越吃了一顿饭，告别之后已经夜幕降临，叶卿开车往家的方向去。 他在宁城的一个郊区买了房子，离公司半小时的车程，为的是不想每天忍受市中心的喧闹。 在回去的路上，路过那天送程晚回来的小区，叶卿缓缓踩了刹车。 他下车往便利店走，门开了，机械的女声在说“欢迎光临”。 叶卿拿了一包烟。 他回到车上抽了一根。 烟雾缭绕，看外面的黑夜尤其暗沉。 叶卿的烟瘾不大，他偶尔想事情想的头疼的时候会抽一根。 不过今天很奇怪，他什么也没想，也不自禁地点燃了第二根烟。 手机响了，叶卿看了一眼，是他助理李群打过来的。不太想谈工作上的事情，等电话响了半分钟之后他才接起。 “什么事？”他声音微沉。 那边李群说，“叶总，昨天我去打听了一下地皮的事情，西横路那边有个城南小学，我看那地方挺好，就是出价可能有点高。最近似乎要搞地价竞拍，如果我们能提前通个关系拿了地，花钱多一点也吓不死人。” 叶卿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李群说的是什么事。 他最近接手投资了一个项目，项目是大学生做的，那几个学生虽然没直接说，但是委婉地跟叶卿表达他们目前缺一个正规的实验室，学校的实验室不给公用。 叶卿觉得现在的大学生心气都挺高的，尤其是有点真本事的，除了哄着惯着他也没别的办法。 不过李群提到的那个城南小学倒是让他心口一紧，那是他小学的母校，被李群这么一说，叶卿才发现自己好多年没回去看过了。 在这几个字眼上犹豫了一会儿，他最终没有发表意见，“你看着办。” “好的叶总，那我明天去和学校的负责人谈一下。” “嗯，辛苦了。” 挂了电话，烟头已经燃尽。 叶卿下车。 前面的女孩低着头玩手机过来了，因为注意力在手机上，程晚走路走得很慢。 “才回来？” “啊。”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手机在掌心翻滚一圈，“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叶卿说。 “哦好的，叶……叶总。” 程晚紧张得手机也不玩了，准备进便利店。她在卖面包的那排货架前站着，叶卿还杵在靠门口的地方，跟她说话，“没吃饭？” “没呢。”程晚撒娇似的这么说了句。 虽然有点多管闲事，好奇心还是催使他问了句，“去哪了？” “我有点事。” 也就是说白问了。 其实是因为福利院最近有个什么节目演出，程晚帮忙布置了一下教室，弄完之后已经很晚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吃上饭。 叶卿把手里凉透的烟头掸进垃圾桶，“我也没吃，一起。” 老板都发话了，她怎么能拒绝？ 最终，程晚迷迷糊糊上了叶卿的车，她是真迷糊，以至于车子都过了两个路口，才想起来给沈仙发个消息。 叶卿带她去了最近的一个商场，程晚说想吃日料。 “生鱼片？” 点餐的时候，他征求她的意见。 程晚走了神，听见他说话，愣了一下，才点头说道：“可以。” 她方才是在注意叶卿拿着菜单的手，骨骼优美，皮肤细腻，手心手指都没有茧，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 程晚其实是很钦佩叶卿的。 他年纪很轻，却有如此出色的工作能力。 钦佩且羡慕。 “你喜欢吃生鱼片？” “喜欢的呀。”程晚是真的喜欢。 “那你多吃一点，正好我不喜欢。” “不喜欢你为什么要点？”她觉得奇怪。 “所以刚才不是问你了吗？”叶卿皱眉。 程晚低头，尴尬地抓抓手指，“哦——好，你说的有道理。” 片刻后，她抬头看他，有一点凶凶的，“生鱼片这么美味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喜欢。” “生鲜我都不喜欢。”叶卿解释，“有寄生虫。” “哦，好。”程晚又低下头去，“你这样说也很有道理。” 这个包间很安静，风格都是日式的。 “你以后也不要总吃了。” “我没有总吃。”程晚跟他争了一句。 叶卿眼睛睁得大大的，两人对视上了。 安静的瞬间，才发现这段对白好幼稚。 程晚点点头，“知道了，我不会经常吃的。” 程晚想起李群说叶卿人好，会经常请部下吃饭，也不知道是不是总这样请女生吃饭呢，真想问问他。 不过她还没有机会开口，叶卿就发话了，“你那天有个数据翻译错了。” 程晚心口被人捏了一把似的，突然紧住，“真的吗？严重吗？” “不涉及利益关系，不严重，但你要注意，如果引起财产损失，这样的事情是要打官司的。” “其实我真的挺菜鸟的，我第一次做这种类型的口译，也只是提前几天准备了一下，所以肯定会有……” “万事开头难。”叶卿打断她，“你还年轻，慢慢来。” 程晚点头，“谢谢你的鼓励。” 她夹着碗里的秋刀鱼吃。 叶卿一直没怎么动筷，他好像很吃不惯这里的东西。 程晚饿的不行，赶紧先咬了几口寿司。 “这家店怎么样？” “什么？”程晚思虑万千，他的一句话引得她一惊，却叫不回来神儿。 “好吃吗？”叶卿重复一遍。 程晚敷衍地点点头。 “那以后常来。”他说。 “我和我朋友不经常出来吃饭。” 叶卿答：“我带你来。” 女孩的小心肝儿颤了两下。 “程晚。” “嗯？” “没什么。” “……有什么你就说。” 叶卿的身子微微靠前，问她，“你在日本那一年……” 程晚身子一僵，抬起了头。 “你在日本那一年出了什么事？” 嗡嗡嗡—— “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程晚很抱歉地跟他点点头，走到旁边接电话。 是沈仙打来的，没有要紧事，问她什么时候到，说带一盒泡面回来，就这样而已。 但是程晚转告给叶卿却说，“家里有点急事，我先回去了。” 叶卿没有强留，“要我送吗？” “不用，就在旁边小区。” 程晚拿起外套往包间门外走。 她在门口滞留了片刻，又回头说，“在日本的事情，我以后会跟你说的。” 叶卿看着她出去。 少顷，他的视线回到餐桌上。 这些食物他是吃不下的，看起来就凉丝丝的，还不如去吃五块钱的面条。 不过看着看着，叶卿突然有了一些食欲，他夹了一块程晚没有吃完的寿司。 里面有鱼，腥腥的。 叶卿放下筷子，默然回忆起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