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年夜的风雪并未有仁慈。 叶卿艰难走路,回到家时,严禾在窗口洗碗,从来不做家务的大小姐难得勤快。 窗外有人跟她说话,少年模样。即便看不清是谁,也能猜得出是谁。 严禾把窗户阖上,一转身就看到叶卿。 没有提偷吃的事情,严禾估计都给忘了。 女孩子心事一多起来,哪还管跟你小屁孩的恩恩怨怨。 叶卿走到她身边,帮她洗碗,“明天广场放电影,一起看。” 样子殷勤得很。 严禾问了个片名,一部国外的动画片,是她喜欢的。 “勉为其难。” 碗筷收拾好了之后,叶闻祺进屋,送来两张照片给他们,“洗出来了照片,自己看看。” 照片是白天拍的全家福,三四十号人,都是亲眷,小孩全站中间。 严禾瞄了一眼:“怎么洗了我闭眼那张。” 她把照片放在口袋里,嗔怪一声:“讨厌。” 叶闻祺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见严禾气呼呼的样子,他捂着嘴巴笑起来。 每年元宵拍一张全家福是他们的传统。 长辈慢慢老去,孩子渐渐长大。 每年定格下来的这一瞬间,是一场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他们的新年,至此就算真正地过完了。 —— 最终,严禾被她母亲抓去练舞,没有看成电影。 大操场上,天还很亮,电影即将开场了。 坐在最前面的是地位很高的长官,稍微后面一点是军人,穿着很整齐的军装。 叶卿坐下的那排,挤来一群闹嚷的少年。 闻礼,闻遇,闻言,还有闻…… “唔,你慢一点说,我记不住了。”小月牙坐在叶卿怀里,揉揉耳朵。 少年们依次往里面的座位跨。 “幺儿,苗苗呢?”四哥叶闻言路过时,弓着身子问叶卿。 “她没来。” 叶闻言失望一声叹,“给她买了好吃的,没来就算了,你拿去吃。” 他讲一包点心放在叶卿身上,没有注意到叶卿大衣里裹着的小孩。 叶闻言走了之后,叶卿把点心盒摊开,捏出一颗青团。 小月牙抬着头问他,“这是给姐姐准备的?” “嗯。” 严禾在家里排行第六,不算过世的那个弟弟,上面还有五个哥哥把她宠着。 有五个哥哥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五个哥哥都是妹控。 其实叶卿才是最小的,不过,“女孩子比较矜贵,我们都得让着。” 小月牙担心地问,“她会不会生气?” “不会。” 他身子微微后仰,一条腿搭上另一条,慵懒地靠上软绵绵的沙发垫。 眼中有倦意,但不是困,只是长年累月的情感淡薄。 叶卿平静看人的时候,眼底有因缘自适的落拓和宠辱不惊。 他咬了一口手里的青团,挤出中间的豆沙馅儿,送到小月牙嘴边。 糯糯的团子,带着清淡的艾草香。 她咬下去一口,叶卿用指骨蹭掉她鼻尖蹭上的豆沙,“甜吗?” 小月牙急速点头,片刻后被叶卿按住脑袋。 那边走过来一个女孩,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一摔。 叶卿眼疾手快扶住她。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女孩的手很温暖。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掌心,叶卿抽了三次才把手拿出来。 他轻唤,“阿措。” “嗯……” “小心。” 叶卿只是礼貌地提醒,被拉住的江措却红了脸。 她局促地低下通红的脸,“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走错了。” 女孩也没有细看是不是走错了,只觉得无比尴尬想要逃脱,她抬头时,倏然看到叶卿怀里的人儿。 一瞬间的对视让小月牙恐慌地把脑袋埋进了叶卿的大衣。 叶卿对江措轻轻“嘘”了一声。 江措点点头,转身跑远了。 小月牙再次抬头,身边的位置已经坐下了个大男孩。 周访先酷酷地坐着,盯着前面尚还一片空白的大屏幕。跟叶卿说话,“怎么没有陪你的阿措?” 叶卿说:“你被我妈附身了?” 周访先用指尖点了点自己大腿,“当我没说,给你儿子擦擦哈喇子。” 叶卿用纸巾帮小月牙擦掉嘴边的口水,他缓缓抬头,看着江措离开的背影。 江措比叶卿小一岁,她父亲是当兵的,早几年才搬到院里来。 小姑娘是南方人,山山水水的,把女孩儿养的可涓秀。 这块地头本身也没什么女娃娃,叶卿妈妈一见江措那水灵灵的模样就喜欢的不得了,又怕她被其他混小子抢了去,就跟江措母亲一拍即合,许了个亲家。 中年妇女的玩笑是相当让人犯愁的。 江措对叶卿那个羞答答的样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几分心思。 被花边流言压累的却是叶卿。 他的宠辱不惊就是用来对付这些生搬硬套的感情。 叶卿揉了揉眉心。 小月牙已经把脑袋伸出来跟周访先打好关系,“你的名字有一点复杂,那我叫你周周。” 周访先翘着腿坐,不太想搭理她。 “周周?啾啾?我像不像一只鸟在说话?” 周访先换了一边翘腿,仍然不想搭理。 “哈哈,有点尴尬。”小月牙用手指头抠抠太阳穴。 过了会儿,她碰了碰周访先的手,“啾啾你的手很大。” 周访先冷漠开口,“我跟你很熟吗?” 小月牙想了想,好像不是很熟,她说,“你也可以叫我月月,这样的话,我们就会变熟了。” 周访先捂住了一边耳朵。 等光暗了下来,后面放映室里投出闪亮亮的光圈。 叶卿把小月牙抱到腿上。 她还在郁闷为什么啾啾那么不喜欢跟她说话。 片头已经开始播放,小月牙放下这些思考,聚精会神地看电影。 光影变换之间,叶卿看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轻轻揉了揉她的脸。 跟个包子似的。 —— 看完电影结束,已经傍晚。 宁城的冬天白昼很短,五点钟左右太阳就落了山。 一片深蓝色的天空底下,叶卿拉着小月牙慢慢走。 家属院后面有一片湖泊。 冬天湖面结了冰,两个兵哥哥在冰面上做俯卧撑。 叶卿说,部队里放七天假,不给回家,那两个男孩子已经两年没回过老家了。 不回家,就逼自己来训练。这样就没有那么多时间难过了。 其中一个大哥哥叶卿有一点印象,以前他在门口执勤的时候,因为叶卿没有带证件,就死活不让进。 许多类似的事情发生,导致叶卿有很多时候觉得这些人固执得不可理喻,但好在他没有脾气,也对这天底下的军人都会保留一份尊重。 逢年过节,谁不想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眼见那一颗一颗豆大的眼泪落在冰凉凉的湖面上时,再有什么恩怨他都无从苛责了。 小月牙不知道想家是什么滋味,因为她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的家。 吴岩的院子里冷冷清清,常年没有人来拜访。 只有最近小月牙寄居这一阵子,叶卿时常过来探望。 小月牙每每看着挂在客厅里的黑白照,很纳闷这个男孩子究竟是谁。 “你听过这个吗?” 坐在门口,小板凳对着大板凳。 叶卿用手里陈旧的口琴碰了碰她的手臂。 小月牙揉着被他敲的地方,摇了摇头。 他声音渐渐沉闷下去,“这是我最喜欢的哥哥留下的。” 小月牙站起来,扶着叶卿的膝盖,小声说,“是岩叔家的哥哥。” 叶卿没有答话,用方绢擦拭着积了灰的口琴。 吴岩早年丧妻,一个人把儿子抚养大了。 他儿子吴渭渠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就不上了,一心想找个修理工的活儿。 吴岩看他总是不学无术的样子,就逼他去当了兵,到西北戍边。 某一年冬天,吴渭渠在边疆守夜时突然病重,没救回来,就走了。 叶卿记得他们父子俩在一起时总是起争执,吴渭渠发脾气的声音很大,隔着院墙他们都能听见。 有一次两个人都喝了酒,劲头上来,争吵的声音盖过外面轰鸣的车声。 吴渭渠说,“大家都是自己爹妈生的普通孩子,为什么我要为人民服务。当兵有什么好处,我不想当兵,我不想走。” 吴岩拎着皮带抽他,训他,“有国才有家!” 后来,吴渭渠离开以后,吴岩就搬进了儿子的房间。 至今已经三年之久。 在世上生存过的人变成一缕青烟飘走了,只有在他生活过的地方,年迈的父亲才能找到回忆的蛛丝马迹。 儿子的皮,儿子的骨,儿子的滚滚血脉,永远地埋葬在他脚下的土地。 谁不是自私的呢? 对于国家来说,他们少了一个战士,可是对于吴岩来说,他失去了他的全部。 吴岩这人常有脾气,但是对叶家的孩子们都很温和耐心,仿佛要在他们身上弥补对儿子的亏欠。 小月牙懂不了那么多,但她能体会到,军人是很伟大的。 很多人有幸看到了大国的变迁,却看不到变迁之下这些小人物的悲喜。 捏着那只口琴,叶卿叠腿而坐,看起来有几分懒散倦怠,不太用心去思考琐事,或是伤春悲秋。 一直以来,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 正好吴岩捉了鱼回来,去厨房做饭。 叶卿不太想回家,待在吴岩家也好,在外面溜达也好,他只是不想回家。 用一块小毛巾给小月牙洗脸,擦完以后,热气在她的脸上罩了一层红晕。 叶卿说,“你愿意给岩叔当儿子吗?” 小月牙沉默了。 片刻后,他又说,“不过他一直好像是想要领养一个女孩。” 小月牙咬着手指说,“领养女孩吗,可是女孩多讨厌啊。” 叶卿垂眸看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女孩总是被欺负,总是哭,她们太倒霉了。” 叶卿把毛巾叠好了,放上洗手台上的架子。 他告诉小月牙,“女孩被欺负不是她们的错,每个人都有理由活得堂堂正正。作为一个男人,无论何时,都应该尊重女孩子。” “知道吗?” 思考了很久很久以后,小月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今天吴岩做的鱼有一点咸,但是谁都没有说。 他很喜欢和叶卿和小月牙一起吃饭。一个家庭中,饭桌上总是应该有一点人气的。 吴岩已经好多年没有体会过。 尽管一开始觉得小月牙有点脏兮兮的不像样子,但是现在他也开始慢慢地接受这个小孩。 甚至有点喜欢上了。 叶卿的妈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他挂掉,饭后才回电。 果不其然,问的是江措的事。 絮絮叨叨的一通念白吵得叶卿头疼。 闭眼就睡过去,醒来又是一夜流逝。 这段时间在岩叔家里睡觉,小月牙已经不会做乱七八糟的梦了。 有的时候半夜醒过来,看到叶卿来陪她睡觉,她就觉得特别开心。 不过叶卿是不能跟爸爸妈妈说他在陪一个小乞丐睡觉的,他会说去他姑姑家找姐姐玩了。 所以小月牙也会常常想,她是不是给哥哥添麻烦了呢? 翌日一早,晨光乍现。 小月牙醒来的时候,觉得腿上有什么东西碰着她。 她用手试探了一下,还没有碰到,叶卿狭长的眼睛睁开一点。 他说话了,“不要乱动。” 她惊讶地张着嘴巴,点了点头。 叶卿说:“你先起来。” “可是被窝好暖和。” “起来。”他重复。 好,小月牙掀开被窝起身下了床。 她窸窸窣窣地穿好外衣去洗漱。 过了会儿,叶卿过来,跟她站在一起刷牙。 “刚刚那个是什么?”小月牙好奇地问他。 “你不会吗?”叶卿洗脸。 她愣了一下,撒谎说,“我会呀。” 他用毛巾擦脸,“每天都会?” “你呢?你每天都会?” “嗯。” “我也每天都会。”她挺着胸膛自信地说。 叶卿把架子上属于小月牙的小毛巾拿下来,用热水蘸湿了,给她洗脸。 洗完脸,他用温热的指腹碰碰她的食道和下巴。最后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 “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