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和鬼能一样? 一个生, 一个死, 中间横放上百年的恩怨情仇, 岁月成荒。 可不可笑, 可事实就是这样。这世上, 活着的人千方百计地去死,死了的人却万分渴望半口呼吸。 直到刃唯握着自己的手睡着了,成景廷才低头, 亲了亲刃唯的手背。 “你错了,”他艰难起身, 把被褥掖好, 闭上眼,沉声道:“不一样的。” 成景廷转身一瞬间, 刃唯紧闭的双眼颤了颤。 他的声音空灵沙哑,像极房间里装的全景音效, 幽幽自天穹传入, 裹得床上的人无法呼吸。 进入卫生间,成景廷弯腰把热水在浴缸里放好,还打电话让客房部送了些玫瑰花瓣上来。往水面扔入玫瑰花瓣后,成景廷又在浴缸前站了许久。 水温高, 雾气重, 他用了灵力将水温一直保持不减,就等刃唯睡醒了来泡个热水澡。最近刃唯胃疼、头晕, 泡泡澡大概会好些。 成景廷想, 如果自己也能接受这样的水温该有多好, 两个人一起泡在里面——刃唯被水气氤氲的眉眼、挂水滴的唇角,无一不让他心中条条冰河融化得四处流淌。 离开浴室,成景廷站在洗手台前给刃唯挤好牙膏接好水,低头,用冰水扑了自己满脸。 “哗啦——”一声,成景廷站直身子,盯住镜中的自己。 无论鬼神,都能如本体所见,将一切照得一清二楚。网上那些灵异小故事就常说,半夜别照镜子,不然会在镜子之中打开一扇通往阴间的大门。 镜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骗人的东西。 成景廷抬手去摸镜面,手指被冬日的冰水冻得僵直。 镜中的自己,依旧保持着本来的面貌,千载倏忽而过,他身上的服装已从明黄衣袍变作定制西服,眉眼间原本的年少轻狂已被磨平大半棱角,尽是疲惫。不变的是,他偶尔开怀时明亮的眼神,以及永不言败的坚毅。 头发短了,思念却长了。 我们重逢了,命运也要重来了。 他下颚滴水浸入衣领内,化开成一滩小小的渍。他正低头去看,突然看见腰间环了一双熟悉的手。 “就不睡了?”成景廷捉他的手,在唇畔摩挲一阵,“天还没亮。” “你一宿没睡,这句话该我问你。” 刃唯特别贪恋从背后将成景廷抱住的感觉,也常重复这个动作。 “我本来也不用睡觉。”成景廷都忘了是多久开始,死后的作息时间就成了他的思维主导。 刃唯凝视了他的肩膀一会儿,长叹道:“你也会累。” 自这一世认识以来,本来天天活蹦乱跳的刃唯已经为自己叹了不少气,成景廷心生愧疚,转过身来抱他,好认真地叫了声“宝贝”。 刃唯笑出来,问他哪儿学的,成景廷厚脸皮劲儿上来,说早就想喊了。 “你别动,”刃唯将成景廷的手扣住,把下巴搭上他的肩,盯紧镜子里依旧面如止水的“成景廷”,说:“你刚刚转过来的时候,你动了,但镜子里的你没有动。” 镜子里的“成景廷”还保持着转身过来之前的表情和动作,一动不动。 “眼神好空洞……”刃唯咬紧下唇,说,“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别看了。” 成景廷轻轻地按他后脑勺,试图让刃唯的脸埋进自己胸前,说,你别看了。 元宵将至,市里温度逐渐有回温的迹象。 从城南到城北,街头处处张灯结彩,说是在市中心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庙会。 刃唯还是听白宣说的,越听越心痒,又碍于成景廷不能陪他,想想就算了。 市里的酒店联合商会在每年正月十四都会举行一场“年会”,说是同行相聚,其实就是让各家酒店高层互相见见,瞧瞧本年度又注入了什么新鲜血液,暗中比试罢了。 等年一过,新的季度开始,各方酒店又将展开阵阵激烈角逐。 “咱们市的酒店业都饱和了,去年又开始流行民宿,两三百一晚还干干净净,年轻人都乐意住,”刃唯边说边将手中文件乱翻一阵,朝小唐说,“你也算年轻人,有什么好建议吗?” 费尔曼酒店虽然一直屹立市内酒店业之巅,但也需要一些改变了。 “唯哥,我肯定住民宿啊,便宜。再说了,高档酒店我也住得少嘛……”小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喏,”刃唯递过去一张会员卡,“去城中心的瑞吉住一晚,写一百字小感受给我。” 小唐愣了,“啊?”这酒店一晚也一千五六呢。 “我想,我需要一些外行人的实话。”刃唯说完一眨眼,拍拍他肩膀,转身回了办公室。 翘上老板椅,刃唯正想感叹刃镇烽这凳子简直是人间“温柔乡”,办公室门就被敲响了。 “唯哥,”小唐在外面说,“严先生来拜访您。” 刃唯猛地站起身,内心高喊:严老先生? 小唐说:“严,严鸿声先生。” 哦,刃唯还是站着,放松不少,“请进。” 严鸿声是个根正苗红的二代,但不是白宣那种二世祖,留学回来对生意场上条条框框如鱼得水,短时间内就已经在业内混熟了面孔。 他和刃唯算不上熟,今日忽然拜访,倒是打了刃唯一个措手不及。 今天我还没抹摩丝呢。 严鸿声进门一点头,拖了凳子坐好,扶了扶眼镜:“刃小少爷,今天我来是想请教一些问题,顺便来邀请您参加今年我名下酒店举办的业内年会。” 刃唯看一眼他拿的请柬,心想第一次遇到老总亲自送上门儿的,点点头,“嗯,放着。” 随后,刃唯调整一下心情,换上人畜无害的天然微笑:“叫我刃唯就好。” 刃唯的手摁在请柬上,特别想打开看,但他忍住了。 能不能带成景廷去?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个。 “是这样的,我名下酒店才开起来,就出现了大量的员工辞职现象。我对比了多家酒店员工工资,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严鸿声皱眉,好像显得特别困惑。 “钱少事多不讨好,别人放假我加班。” “第二,酒店内部特别的……乱,”严鸿声说,“我管理不周。” “那不是很正常么?”刃唯边说边咳嗽,“现在真心干这行的,都是热爱它的。再说了,酒店乱,问题不在于人,在于酒店的观念。” 我家酒店就是走历史厚重庄严有钱风,你那什么,模仿X酒店搞蹦迪,那客人能不在大堂打 ` 炮吗? 人家X酒店里边儿什么“人”,你那些又是什么客人,你知道吗? “难做,”严鸿声摇摇头,重复一遍:“难做!” “国内酒店以中低档为主,你才来,要一直做好很难。”刃唯说着,笑笑,“我家是占了历史感的便宜,不然光依靠我,还得有更大的风险。” “哎,别妄自菲薄嘛。” 严鸿声也跟着笑,忽然,他靠近一些,问:“听说,你最近一直在X酒店住着?探风声?” 刃唯一听“X”,立刻紧绷起来,点点头,没说话。 严鸿声继续道:“你也知道,国内高端服务一直是个空缺,我这几年也一直在想组成一个我自己的团队。酒店的门脸是什么?前台和礼宾部。客人一进来就看这个。现在小姑娘都喜欢长得帅的,我还专门去找了几个接待,跟男模似的。” 要放在早些时候,刃唯早两眼放光,会说想要去看看了,但现在,除了成景廷他还看得进去谁? 刃唯“哦”一声,说:“我看X的门脸儿就特别好。” “对!”严鸿声说得激动,一拍手,“我就这意思。” “什么意思?”刃唯警惕起来。 “我知道你跟X酒店上边儿高管特别熟,叫成景廷。我想,拜托你搭个线,让他给我引荐一些合格且优秀的门脸儿,”严鸿声说得字字恳切,“定有重谢。” 听到这里,刃唯的目光沉下来,淡淡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这不是联系不上吗。” “我为什么帮你?”刃唯也不多磨叽,开门见山了。 “这个旅行app,你知道的,”掏出手机,严鸿声点开国内最大的酒店机票预订网站,“我们市里酒店搜索排名第一的位置,我前段时间花钱买了。你要是答应我给成景廷搭个线,这个位置,让给费尔曼一个月。” 这块肉真肥。 但费尔曼酒店已经做得很好了,几乎每周末都满房,平时生意也不差,流水惊人,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宣传。 刃唯反应奇快,笑道:“你觉得,费尔曼需要吗?” 严鸿声也笑,比出一个“六”的手势,说:“半年。” “我们每周末都满房。”刃唯慢慢地说。 “一年。” “成交!”刃唯点头。 他表面上特别淡定,实际上小腿已经在办公桌下翘起来了,另外一只手还在桌下握紧成拳,耶! 严鸿声给出最终筹码,面带苦笑,“刃唯,你果然名不虚传,很会做生意。” 刃唯抬眼,在办公桌下悄悄剥糖纸,正色道:“我还有个不算要求的要求。” “什么要求?” “把这个位置,给X。我不要。” 他说完,严鸿声一愣,刃唯用手肘“不小心”将请柬碰到地上去,严鸿声低头去捡,刃唯迅速将手拿上来,把剥好的软糖塞入嘴里嚼了。 严鸿声坐直,看刃唯严肃着一张脸,腮帮却鼓鼓的,没搞明白,还是问:“给X?” “嗯,给成景廷。” 刃唯开始瞎编,“我入股X了,所以那也是我的地盘。” 我男人的地盘,我做主。 办公室小型会面结束后,刃唯很快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把成景廷的微信推给严鸿声。严鸿声接到推荐名片后,眉头不可忽视地皱了皱。 刃唯把他送到门口停车点,吩咐小唐为他开门,忍不住问:“严鸿声,你找成景廷真的是因为酒店的事儿?” “是,”严鸿声把金丝边眼镜收入衣兜,“后天的年会,他会来吗?” “来,但他不爱跟别人讲话。”刃唯耸肩,“我尽量劝劝他。” 说完,严鸿声道过别,上了自己的商务车。 严鸿声这么大一个二代,乘辆埃尔法就来了,刃唯心想还挺低调,一低头看到那“xA00000”的牌照,无语了。果然,市里圈内的年轻少爷们,还是谁都改不了高调的性子。 五个0不好啊,都调侃着喊“灵车”。 这是在祝自己寿比昙花啊。 刃唯动动嘴唇,没说话。 下午,刃唯去了一趟河边,找到那个堆鹅卵石的老地方,蹲下来,掏出自写好的白纸准备给成景廷烧。 白纸上边儿就一个字:在? 眼看着白纸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刃唯的手机微信也响了,成景廷回复的。 ——在。 ——亲什么事? 刃唯回复: ——你怎么活得跟淘宝客服似的!你上网乱查什么了?不能这么喊! 手机又一震动,成景廷发来一排竖线,刃唯看懂了,是表达“很无语,落黑线”了。刃唯笑得不行,也觉得自己烧个“在?”像有毛病。 ——后天有酒店业年会,你去吗? ——可以去吗? 刃唯捧着手机,心脏砰砰直跳。他知道成景廷去得可能艰难,但还是想问一问。 他捧着手机在河边蹲了几分钟,成景廷才回复道: ——去。 ——和宝贝一起去。 “啊……”刃唯掐着自己脖子,努力抑制住想尖叫的冲动,还想一头载进河里来个八百米自由殉情泳。 仰头,漫天粉红泡泡…… 明明就知道该怎么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