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章 觐见
当年费婆子奉瑞安之命,要从外头抱个刚出生的女婴回来应景儿。 费婆子自然不敢强取豪夺,提前月余便四处打探。育婴堂里虽有几个齐整孩子,却一瞧都不是才刚出生的模样,自然哄不过苏世贤去。 苦无良策之机,费嬷嬷却偶然打听得一家客栈里有个待产的妇人,因是身上多病,且无有银两住店,情况十分凶险,此时正是去留两难。 费婆子替她付了店钱,再找人替她把了脉,知晓她腹中所育多半是个女儿,便存了弃母留子之意。费婆子便与她商议,许下她一百两的银子,待她诞下女儿,便由自己将这个孩子抱走,从此两不相干。 苏梓琴目露失望,冲费婆子问道:“嬷嬷您果真给了她百两纹银?” 费嬷子情知她这是被自己生母的行为刺伤,只为叫接下来的内容更精彩,便故意卖个关子。她先喝了盏茶润润嗓子,这才冲苏梓琴摆手道:“并没有,您的生母极有气节,并不是贪恋银两之人,您容老奴略喘口气儿,继续往下说。” 苏梓琴深恨她半吐半露的模样,因是陈年旧事只有她一个知情人,也只得由着她磨蹭推诿。苏世贤到极端得住,只目光深邃地盯着费嬷嬷,瞧得她有些打突。 生怕抻得太久反为不美,费婆子继续往下说道,自己的银子并没有送出。 那妇人流着泪与她说道:“其实您来得正是时候,小妇人家乡受灾,本是与丈夫双双逃难。前月丈夫病死在城郊,再无亲人可依。如今小妇人又是多病多灾,情知无有几日可熬,正发愁孩儿诞下之后无人所托。” 在这妇人瞧来,费嬷嬷的出现便是一场及时雨,能叫她临死前安心阖上双眼。 她费力地冲费婆子行礼,含泪泣道:“小妇人只望着拼死将腹中孩儿诞下,您将她抱走,好歹还能有孩子一条活路,还要那百两银子做什么?” 这到是一拍两合的好事儿,费婆子瞧着那妇人脸色腊黄的模样,情知她确是身有重疾,只是懒得给她医治,只望她抗到孩子出生便是。 这一节却不敢跟苏梓琴直说,费嬷嬷赌咒发誓说自己为妇人请了郎中,只是回天乏力。这妇人诞下苏梓琴不消片刻便撒手人寰,临去前,她强撑着一口气将身边仅余的一块白色细布把女儿包裹起来,不舍地递到费婆子手上。 费婆子如今都无法忘记那妇人临咽气的一刹那,瞪着双眼要自己发下重誓的骇人模样。做母亲的万般不舍与亲生女儿阴阳两隔,却躲不过阎罗殿的钩锁。 那妇人要费婆子发誓,一不能将孩子卖去青楼烟花之地、二不能教孩子低三下四的手段。她流泪呜咽道:“我夫家与娘家都是清白之人,无奈遭逢此难。只要您应下这两条,立时将她抱走便是。” 横竖是将孩子抱进长公主府里享福,费嬷嬷到不怕冲着老天发下毒誓。她当年一时心血来潮做了件好事儿,吩咐人买了口薄皮棺将这妇人收殓,又葬在郊外的荒地,今日守着苏梓琴也算有个交待。 老婆子一口气儿将当初的来龙去脉讲完,苏梓琴早听得泪流满面。 她请费婆子绘了个地图,标明了埋有自己亲生母亲的地方。又问及当日那家客栈的位置,想寻机会去瞧瞧母亲咽气的地方。 费婆子告退后,父女两人枯坐了多时。苏世贤瞧苏梓琴眼圈发红,宽慰她道:“回去叫沉香她们替你敷一敷,明日回宫莫露出端倪。至于你亲生母亲那里,父亲这两日先替你去祭拜一番,感谢她将这么好的孩子送到我的身边。” 苏梓琴含泪应允,谢了苏世贤的好意,这才默默回去自己房里,自然一宿无眠。至快天明时,随意从自己房里找了件贵重东西,预备拿回宫里给瑞安应景。 次日一早,瑞安将自己御笔朱批的折子发回礼部,请何子岕酉时觐见。 守着外人终归要忌讳一番,瑞安已然有几日不去金銮殿上垂帘,也不将何子岕宣来御书房,而是选在自己日常起居的银安殿内升坐,请何子岕进来相见。 芒种过去不久,夏日的娇阳早便璀璨,宛若一把一把洒落的碎金。 何子岕在内侍的引领下,由瑶华门入宫,目之所及处处都是碧瓦朱垣,甬道两侧杜若蘅香丝丝缕缕,比之大阮宫内更加花团锦簇。 虽然日影开始西斜,何子岕一路从瑶华门行来,额头依旧见了汗意。他在一丛芭蕉树的阴影间立下,从袖间取出块月白的绸布帕子拭汗,却瞧见帕子一角上何子岚精心绣制的云纹,不觉露出丝温柔的笑意。 凤凰涅盘,有一半为着自己,更有一半为着亲姐姐。唯有他立在金銮殿的最高端,姐姐才不必那么委曲求全,更不必瞧至善的脸色。 想起同为皇子公主的兄弟姊妹同人不同命,何子岕便有深深的不甘。他深吸一口气,将帕子细心收回袖间,这才对引路的太监示意继续前行。 一路行至银安殿外,几名引路的太监前去通禀,不多时换了两位更年轻周正的内侍与几个粉衣宫娥前来带路。连着进了两道宫门,方才是银安殿的正殿。粉衣宫娥请何子岕稍待,自己行至宫门外再往里传信。 不晓得李隆寿所居的乾清宫里是否也这般深锁重楼,何子岕回思着来时一道一道的宫门,心里对瑞安这位身负监国之职的长公主有了新的认识。 他不急不躁,与小豆子立在一树芙蓉绿冠的浓荫下,恰是飘然若仙。有风徐徐吹动,几朵芙蓉花落向他月白色的锦服,少年郎更平添了旖旎。 两位碧衣黄衫的婢子出来相迎,瞧得树下花与人两两相映,一时竟微微一楞。 见惯了风姿秀美、玉带临风的美少年,一秋与半夏都不禁吸了口凉气,依然折服于这精致剔透的五官。这两个丫头奉瑞安之命来请何子岑,两个婢子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竟为树下何子岕这玉树临风的一幕动容。 ☆、第五百零五间 丘貉 一秋与半夏两人的脚步略显停顿,这才行至何子岕面前屈膝行礼。一秋恭敬地说道:“长公主殿下便在殿内,请泰郡王随奴婢来。” 何子岕向二人微微颔首示意,便就命身后的小豆子跟上。 从前在长安宫里不受待见,小豆子今次随着何子岕出行,是头回见这么大的场面。他虽有些怯场,到不愿丢何子岕的脸面,便努力抬头挺胸,将手上一个黄杨木填漆雕花的盒子牢牢捧住,亦步亦趋随在何子岕的身后。 何子岕不急不徐地往前走着,一路上无数道惊艳的目光从身畔掠过,他一泒坦然处之。少年人月白色的锦袍伴随着步履的行走间微微掀起,露出何子岚为他赶制的梅青绣蟠龙纹马靴,格外如行云流水。 银安殿是素日瑞安起居之所,布置得更是极尽奢华。此时晚风欲倦,四时花香不晓得从哪扇芸窗吹进,更兼着殿角一尊三足瑞云鎏金香炉间飘飘袅袅,燃着几块木槿香,殿内便是异香扑鼻,恍若瑶池仙境。 何子岕落落大方地抬眸,瞧见九级墨玉台阶之上的丹墀宝座内坐着位明艳矜贵的丽人,身后端然立着四位捧盂、持尘、打扇的宫婢,显得排场十足。 因为并非正式觐见,瑞安并未着她全幅凤冠霞帔的宫服,而是换了一袭大红绘绣丹凤朝阳的凉绸月华裙。她肩上笼着鹅黄的半臂,高挽的髻发如云,上头插一枝红珊瑚珠子缠丝赤金八宝簪,额前垂落九缕赤金流苏,显得格外典雅华贵。 何子岕情知未来的日子里,自己还要无数次与面前这位美妇去打交道,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他醇厚的声音带着些磁性,在殿内格外动听:“子芥奉父皇之命,特来恭贺长公主殿下的芳辰,愿殿下富寿永享、凤体安康。” 瑞安自高高的丹墀宝座上俯视着这位清美华贵的少年,瞧着何子岕墨色的长发拿玉簪轻绾,月白色的云锦宫袍上绣着浅金色的四合如意纹。便这么不经意的微微而笑,就好似惊散了外头碎金般的夕阳。 瞧惯了芙蓉洲间来来去去俊俏倜傥的男子,瑞安自认早阅尽世间繁朵无数。唯有今次瞧见何子岕,才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觉。 一幅好皮囊自是攻无不克的利器,瑞安瞧得心动,不觉笑意雍容。 她受了何子岕的大礼之后,便请他起身,令半夏引领着何子岕上了九层墨玉台阶,在她下首铺着大红猩猩毡的玫瑰椅上落座。这才又稍稍抬眸,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位俊俏非常的少年郎。 打从殿外进来的那一刹那,正有初夏的阳光若碎金、若彩钻般筛落在何子岕的身上,少年人俊美无俦的好样貌宛如谪仙。 瑞安再三再四地望着身旁的美少年,一时竟忘了开口。到是何子岕向他浅浅一揖,依然用极付磁性的声音说道:“子岕来时,父皇殷殷嘱托,代他老人家问您的安好。” 何子岕不敢多言,他于临行前恶补了仁寿皇帝与瑞安的过往,生怕一不小心便踩在旁人的软肋上,因此只敢捡着冠冕堂皇的话说上几句。 瑞安对那几句话充耳不闻,却是有片刻的失神。她浑然不晓得天下间何处钟灵毓秀,能育出这样精致无双的美少年。 与何子芥一比,芙蓉洲里那些个倜傥风流的白衣少年都践踏成泥,连给眼前人提鞋都不配。瑞安眼中唯有面前的美少年倾国倾城,精致的五官连身为女子的她都望洋兴叹。 到是一秋机灵,见瑞安迟迟不开口,只怕她有所怠慢,便立在她身畔轻咳了一声。瑞安方才回过神来,掩饰地笑道:“乍见故人之子,不觉多端详了几眼,你的样貌不大似你的父皇,到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何子岕连连自谦,接了半夏刚泡的茶水,搁至一旁的高几上。 瑞安定了定神,再拿起半夏刚泡的乌金茶啜饮了一口,这才再次开口:“泰郡王舟车劳累,一路上想必十分辛苦。”她指了指何子芥身旁的茶盏,笑容越发和煦:“不晓得这乌金茶和不和泰郡王的口味,若饮得不习惯,便叫她们去换。” 何子岕微微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比月华更为璀璨。他朗声说道:“乌金产于澜沧,本是极为难得之物。如今百闻不如一见,子岕却之不恭。” 浓厚的乌金茶入喉,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宽松了起来。宫婢们续过茶水,便就悄然退去,唯有一秋与半夏还立在瑞安的身后。 千山万水,为得就是一个目的。除却官方的觐见,何子芥想不出往后还有什么借口能单独见到瑞安。他轻咳一声,接了身后小豆子手上的匣子,笑容宛若霁月初晴,分分钟明媚了瑞安的眼睛。 “殿下,子岕千里迢迢而来,除却代替父皇为您庆贺方辰,还有些许私事。有位故人托我给殿下您带了些东西,可否请您屏退左右,细细瞧上一瞧?” 瞧着这样温润如玉的少年郎,瑞安都有些懊悔自己将他放在鸿胪寺馆白晾了几天,耽搁了大好时光。精致的妆容下,这位年已三旬的半老徐娘依旧风姿绰约,露出雍容华贵的微笑:“这又何妨,便依泰郡王所言。” 她不急着屏退一秋与半夏,而是冲两人沉声吩咐道:“鸿胪寺馆离着宫中颇远,泰郡王来去不便,传本宫的旨意,即刻替泰郡王在宫里安排住所,待过了本宫的寿辰再行定夺。” 瞧见了何子岕堪比谪仙的容貌,一秋与半夏两个对瑞安这样的安排毫不奇怪。她们屈膝领命,瑞安又指一指小豆子,一并冲两人说道:“领这位公公下去饮杯茶,不可怠慢了远方来客。” 这大约便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两个婢子却也只是依照瑞安的吩咐去做。一秋自去安置何子岕在宫内的下榻之所,半夏便就向小豆子做个请的手势,带着他走出殿外,找了两位有着品级的太监,陪着他往花厅里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