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夜谈
用过午膳,经徐良医诊断,陈熠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接着就是用药和休息,许濛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大家脸上也都见了笑影。陈熠又睡了,陈姝说要去山上随意转转,看看能不能弄些猎物回来,陈昱不放心便跟着去了。 听到陈姝说要去打猎,满娘倒是来了兴致,她叽叽喳喳道:“阿姝,你要抓只鸡回来,我晚上做烤肉串。” 旁人倒没怎么样,满娘说着自己就馋了,咽咽口水,道:“一定要记得哦,晚上做肉串吃。” 陈姝应了,同陈昱带着人进了山林。 满娘拉着许濛四下找竹子,许濛有些奇怪,道:“阿满要找竹子做什么?” 满娘道:“烤肉串要竹签啊,我看了他们带着香料什么的都够了,我们到时候烤五花肉、鸡翅膀,再做个叫花鸡,嗯,一定很香。”满娘拉着许濛找东西,许濛也对满娘勾勒出来的景象十分感兴趣,道:“好,不过阿满别忘了阿熠吃不得烤肉。” 满娘道:“没事,我给他煮汤饼怎么样,配上野菜和肉丝,一定很好吃。” 许濛想了想:“嗯,我也要一碗。” 许濛和满娘这里为了好吃的四处寻东西,陈姝和陈昱则带着随扈在山中瞎转,陈姝手上拿着护卫奉上来的小弓箭,她见一只野鸡跑过去,立马张弓射箭,只听得羽箭的破风之声,那只鸡叫陈姝的箭射穿了脖子,歪倒在地上。 随扈将鸡捡了过来,陈昱道:“阿姝力气小,准头却不差,到没想到阿姝这样精于箭术。” 陈姝目光在山中扫视,淡淡道:“阿于提的箭术十分精准可谓百发百中,我同他倒是学了两手。” 听到陈姝提及阿于提,陈昱默了半刻,陈姝似乎是感觉到气氛的凝固,转过来道:“阿父这是怎么了,一路上不说话了?” 陈昱道:“你去匈奴后过得如何?” “阿父此言何意?”陈姝笑了,“阿父,去匈奴是我陈姝自己愿意去的,为的便是能够破出卢氏之局,也是为了阿兄能够成功离开洛阳就藩,阿父何必一副亏欠了我陈姝的模样。”陈姝虽然说话,手上却不停,她又撘弓射死了一只兔子。 “若说前世谁与我有仇,自然是卢氏孟氏,她们在后宫琢磨我与阿兄颇多。若说谁欠了我,也只有阿兄罢了。阿父,去匈奴是我陈姝的机会。” 陈昱望着陈姝轻扬的下巴,只见她微微眯上眼睛,道:“今生,我陈姝的话一样不变,匈奴天高地广,是我陈姝的去处。” 陈昱摇头,笑了:“阿姝,朕小瞧了你。” 陈姝没接话,只是向着林中而去。 日近黄昏父女俩才回来,陈熠起身了,裹着兽皮披风坐在矮榻上,面前摆着各种水果点心,他见了陈姝,笑了,道:“阿姝。” 满娘见陈姝他们满载而归很是高兴,张罗着就要去收拾东西,准备晚上的野餐了,许濛见满娘忙不过来,也凑上去跟着满娘一起收拾东西。 等到肉都上架,做汤饼的东西都奉了上来,果酒也都备好后,已经天黑了,除了四周火把的光亮,山上一片漆黑,深蓝色的天幕上,便是连银河都能看见。 满娘忙着烤肉串,许濛撸起袖子自告奋勇要去做汤饼,结果在那临时搭起来的灶台旁边捣鼓了半天也没弄着,她求助似的看向周围,陈昱走了过来。 许濛有些惊讶,“陛下?” 陈昱挽起袖子,道:“朕来弄。”说着就弯腰在灶台那里弄了半天,许濛见陈昱仿佛也是笨手笨脚的,她抬头想要找个随扈过来,可是随扈们见陈昱不顾形象地趴在这里,纷纷装作没看见不敢过来。 这一幕有些滑稽,陈姝和陈熠看了都在憋笑,许濛道:“陛下,要不还是我来?” 陈昱道:“无事。” 过了好久,火一下着了,差点烧着陈昱的头发,许濛很是兴奋笑了起来,道:“着了着了。” 陈昱抬起头,正好与眼中都是笑意的许濛对视,面上还有木炭灰,许濛看了一愣,这哪里还是她印象中的陈昱啊,她不由笑了,做贼似的四下看看,伸手,用自己的袖子给陈昱擦了脸。 陈昱愣住了,覆上了许濛的手。 二人目光交缠,只听一旁满娘道:“咳咳,我的肉烤好了啊。” 许濛这才反应过来,道:“啊,我的汤饼。” 后来,汤饼变成了野菜疙瘩汤,大家就着烤肉喝了几晚,倒也是十分满足。 膳食被撤掉后,随扈们也都退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候着,许濛靠着陈昱,陈姝和陈熠坐在一起,在火堆旁休息。满娘则拿了一床褥子铺木屋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半躺在上面,靠着木屋,在看星星,手上抱着果酒的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面上带着笑。 众人看着火堆,都不说话,仿佛都有心事。 静了一会儿,许濛看了一眼满娘,不由一笑,又看向了陈姝和陈熠,道:“我与阿满已经都说清楚了,阿满从哪里来是什么人,我都不在意,我只认她是我的阿满,阿姝,阿熠,你们呢,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火光下,陈姝和陈熠都顿了顿,陈熠道:“阿娘,前世的事,纷繁复杂,我说完了,阿姝再接着说。”陈熠的目光很是专注,他缓缓道:“阿姝昔年为了我去了匈奴,我才保得性命出了洛阳就藩,藩地在冀州,倒也不错,只是后来,京中大乱,先是卢后得势,后陈晟联合孟氏夺皇位。孟氏之乱,藩王并起,他们攻破了洛阳,其中四叔陈昊勇武非常平定动乱,可惜叔父不善谋略,终究还是为人所害。蜀王得天下,行□□,民不聊生,我与阿姝在冀州经营多年,最终灭蜀王,得天下,登极为帝。”陈熠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陈昱暴毙后的多年乱局,江山易主,天下动荡,陈熠与陈姝陷在其中,所受的苦楚,哪里是这一两句说得清的? 听陈熠说到这里,一旁的陈昱面色黯然,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前世他时候的消息,这两个孩子经历了这么多,陈昱看向许濛,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许濛。 许濛轻声道:“阿熠。”说完许濛看向了陈姝,陈熠是男子,立于世已然是大不易,而陈姝是个女子,她在动荡的乱世中又经历了怎样的过往呢? 陈姝看着火光,她的神色淡淡,仿佛在说着同自己不相关的事,“我去了匈奴,是我向阿父自请的,当时的局势,我若是不走,我们都要陷在卢氏和孟氏的争斗之中。” 许濛望向陈姝的目光中带着担忧,陈姝朝着许濛安抚性地笑了笑,“阿娘放心,我只在老单于死前见了他一面,老单于死后,匈奴王帐四分五裂,我虽为大魏公主,当时也不过是同牛马一般可以被抢来抢去,我为自保,选了老单于的侄子阿于提,委身于他。” “阿姝。”许濛叫道。 陈姝轻轻地笑了:“我同阿于提学到了很多,马术骑射,我算计阿于提在匈奴王庭陷入绝境,他便带着人马,听从了我的意见,我等千里奔赴冀州,去寻阿兄。后来,我为了掌握这只匈奴兵花了不少力气,终于将他们握在手中,这就是我陈姝安身立命的东西,我杀了阿于提。我辅佐阿兄登位,可是阿兄为了牵制于我居然扶外戚杨氏与我对立。” 陈姝看向陈熠,继续道:“阿兄死得不明不白,杨后在阿兄出殡下葬那一日带着遗旨说要赐死我。”陈姝笑得轻蔑,“我让人绞杀了她,让阿兄的儿子陈耀亲眼看着。” 许濛听着陈姝说着一切,她在陈姝和陈熠二人身上看了又看,叹了口气。 “阿娘,我临朝称制一段日子,便废了陈耀,自己登位。”在许濛惊讶的目光中,陈姝缓缓道:“为帝二十八载,自谥为元。” 场中静了许久,众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只有木柴哔哔啵啵的声音,许濛在火光中眉目温柔,她道:“阿姝,阿熠,你们这一路走下来,太不容易了。”说着许濛走到了陈姝和陈熠身边,将他们二人搂在怀中,她道:“我知或许我前世过得不好,才让你们经了这么多坎坷,我白日原想着要问问阿满,可是当我和阿满说完了那些话之后,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 陈姝和陈熠抬眼,认真地看着许濛,只见许濛微笑,那笑容被火光镀上了暖黄色,“无论阿姝和阿熠是皇帝也好,是转世重生之人也罢,无论你们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在意你们的前世,老天让我们重来一次,何不释然呢?” 许是陈姝和陈熠的目光太专注,许濛沉浸其中,她道:“我啊,不去问自己的前世如何,我们只看今生。好不好?” 许濛放开了他们,陈姝与陈熠坐在一起,对视半晌,陈姝默不做声,陈熠看向陈姝的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陈熠忽然道:“阿姝,我扶杨氏登位的确存了牵制于你的心思,阿耀,是个软弱的孩子,我怕他压不住你。”陈熠一叹,“你太厉害了,你的心智你的能力,我多有不及,可阿兄还是小看了你,小看了你心中的志向。” 陈姝望着陈熠,陈熠道:“阿姝,那张遗旨,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陈熠眼中隐隐有泪光,他甚至不太敢去想,当陈姝得知那封所谓的遗旨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陈姝看了看一旁的陈昱,只见他目光灼灼看向这里,一旁的许濛也看着她,陈姝轻声道:“你说,我就信。” 陈熠一愣,喃喃道:“阿姝。” 陈姝忽然笑了:“我猜应当不是你,你不会,不过杨氏敢拿那种东西出来,我便饶不了她。” 陈姝起身,忽然对着陈昱道:“阿父,我要杀你,出自真心。我陈姝阴险毒辣、铁石心肠,可是唯独一点,我会是个合格的皇帝。”陈姝对着陈昱一揖。 陈昱坐在矮榻上,夜风拂过了他的发丝,他笑了笑得欣慰。 火光中,陈姝眸子熠熠生辉,她道:“阿父,你敢给我个机会么?” 陈昱道:“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陈姝,等的便是这句有何不可。”陈姝朗声长笑,笑声中陈姝百感交集,她慢慢走到了满娘身边,只见满娘已经醉了,陈姝道:“今夜夜色甚美,我心畅快。” 陈姝又对陈熠道:“如此夜色,不如上山看星河。” 陈熠看了一眼陈昱和许濛,笑道:“甚好。” 许濛这厢还没搞明白这是怎么了,陈姝带着陈熠已经要走了,许濛有些疑问看向陈昱,却见陈昱忽然站了起来,对着将要离去的陈姝和陈熠便是一揖。 “陛下?”伴随着许濛的叫声,场中所有的随扈们都跪下了,陈姝和陈熠二人执手,转了过来,望着陈昱。 火光中,陈昱气度雍容,立在那里巍若玉山,他拱手又是一揖,说道:“为君失德,纵党争,埋祸根;为父失责,少教养,累子女。”接着陈昱转过身对着许濛又是一揖,长袖掩住了他的面庞,在许濛惊诧莫名的目光中,陈昱道:“为夫无道,少真心,多算计。” 许濛愣了,“陛下?” 陈姝拉着陈熠走了,丢下了一句话,“阿娘我们都交代清楚了,剩下的只有阿父了。” 许濛瞬间明白了陈姝的意思,她盯着陈昱半天,陈昱面上带着苦笑,直到陈姝等人都走了,场中除了几个随扈远远站着,便只有一个醉鬼满娘,陈昱上前,许濛忽然起身就要跑。 她叫陈昱一把拉住拉到了怀里,陈昱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濛,你好狠的心。” 许濛张张嘴居然说不出话来,这人居然也是同陈姝和陈熠一般的,那么前世他对陈姝和陈熠的漠视,他也没有护住自己的两个孩子,许濛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生气。 陈昱抱着许濛,“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在意,除了我,对么?” 许濛咬牙:“始作俑者。” “是,是我的错。” 陈昱苦笑,许濛想要挣开陈昱,陈昱却越抱越紧了,许濛使劲抓了陈昱一把,陈昱吃痛松开了她,许濛向前走了两步,却听陈昱道:“阿濛,我知你不想见我。可是现在在这里的不是魏太子不是魏帝,而是凡夫陈昱。他虽薄有家资却早已不是最鼎盛的年华,家中已有妻妾子女,不是什么良人。他呀,不会打猎不会盖房,连个灶台都点不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一肚子阴谋诡计,一身权谋手段罢了。可是,凡夫陈昱那样不完美,终究还是会爱上一个人,阿濛,如果你不爱魏太子陈昱,不爱魏帝陈昱,可不可以爱凡夫陈昱呢?这个凡夫会懦弱会惶恐会寂寞,你,愿意爱他么?” 许濛愣住了,陈昱又道:“前世的陈昱是个帝王,今生的陈昱不过是个凡人罢了。”陈昱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根桃枝,他道:“我输了,阿濛,我输了。” 原来真心真意,并不该是步步谋算而来,而是真心换真心。 陈昱想,这个道理他怎么才明白呢? 许濛转身,看着陈昱,陈昱道:“我不求你的释然,阿濛,我只求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许濛不说话,陈昱很着急,他不由上前,“阿濛,我知你不愿留在宫中,我知你对权势名位皆不在意,我知你不在意我是皇帝。”说到这里,许濛还是没说话,陈昱有些绝望了,他惨笑道:“褪去这一切,我果真只是凡夫陈昱罢了。” 陈昱说得艰难:“我陈昱,只是不明白怎么做一个凡夫啊。” 陈昱此刻再没了自己往日风姿,许濛看着他,想到了那个元夜,那盏花灯,还有豹苑中的相伴,想到了那个弯腰点灶台的陈昱,想到了她一点一点如星火燎原般的喜欢,这些都不是作假的,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她是不是该勇敢一点。 当陈昱褪去了帝王的甲胄,将作为凡夫最渺小卑微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许濛她到底有没有勇气向前一步呢? 许濛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无数个关于过去从前前世今生的问题,还是有了一个答案,一个看起来愚蠢的答案。 还是喜欢的。 原来她果真是磐石一样的许濛啊。 就在陈昱几乎绝望的时候,就在他溃不成军的时候,许濛忽然笑了,她说:“好,最后一个机会。” 陈昱的眼中忽然迸发出光彩。 山上夜风猎猎,陈姝望着夜空笑了,她眼中仿佛落了星星,她道:“你看,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