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流言
太阳西斜照进了殿中,天色晚了,有宫人上来掌灯,殿中人皆敛声静气不敢说话,目光望向了案几前的女孩。 陈姝一身蓝色深衣跪坐在案前,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一旁宫人上来奉上水盆,陈姝洗净了手,拿过一旁的绢布细细擦手。 一旁唐馨坐着支着下巴看陈姝,陈姝转头道:“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唐馨是上个月入宫的,自卢后完全掌宫,陈婥就病了,这一个月都不曾来上课,陈姝向卢后要了唐馨进来,其实对她来说谁来伴读都无所谓,不过选一个稍微顺眼一些的倒是不错。 “总觉得阿姝写字的时候很漂亮。”唐馨道,从她这里望去,暖黄的灯光将陈姝的面庞映得有些模糊,往常看起来精致而冰冷的眉眼多了些温度,脊背笔挺,神态专注。 陈姝笑了,将绢布放在一旁,道:“好了,今日算是写完了,天色不早,我着人送你出宫。” 唐馨撇撇嘴,“阿姝分明就是个同我一样的小孩子,比我还小呢,怎么总是觉得你比我大?”说着唐馨上来抱住了陈姝,陈姝刚想挣开她,只听唐馨在耳边道:“坊间有人传言,说先孝怀太子之子没有死。” 唐馨放开陈姝,脸上还带着笑意,陈姝目光望向她,道:“走,我送送你。” 陈姝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衫,身边宫人上来替她把身上的每一丝褶皱都抹平,她抬首挺胸,跟着唐馨走出去,唐馨过来牵着她的手,笑意盈盈。 将唐馨送到门前,就在她将上马车的时候,陈姝道:“怎么回事?” 唐馨笑笑,“我也不明白,就是带个话。” 陈姝对着车夫道:“好了,走。” 夜幕渐渐降临,陈姝看着唐馨的马车出宫,她对身后的宫人道:“走,回撷香殿去。” 众人躬身道:“诺。” 宫道上,陈姝带着一队宫人缓缓前行,路上的宫婢宫人们见了她纷纷躬身下拜行礼,陈姝目光并未落在他们身上,而是始终目视前方。 回到撷香殿中,许濛已经回来了,她如今是隔日回来,虽然名义上是在侍疾,却还是放心不下撷香殿中的孩子们,见陈姝回来便道:“怎么这么晚回来呢?” 陈姝笑了,道:“今日送阿馨出门,所以晚了些。” 许濛摸了摸陈姝的额发,道:“好了,快点来用晚膳,今日阿满做了汤饼,很是鲜美。” 说着满娘就带着宫人们将晚膳摆了上来,陈熠也回来了,许濛将宫人摒退,殿中只有她们一家四口。 晚膳后,惯常是要一起坐坐,聊聊天,满娘先是同许濛说了这几日以来宫中的各项事务,其实许濛和她都不是擅长处理庶务的人,一贯都是满娘打理,许濛协助,撷香殿才堪堪保持正常运转,当然也是因为这边人少的缘故。 陈姝和陈熠则是读书,他们在一起要么下棋要么读书,闲谈的时间很少,主要是因为彼此太过熟悉了。 许濛和满娘说完了话,陈姝靠了过去,她拉着许濛的袖子,许濛甚少见她这样爱娇的模样,温柔地笑了,摸了摸陈姝黑亮的长发,道:“怎么了,是想要什么东西了?” 陈姝摇头,道:“今日唐馨在我耳边说,洛阳近日有人传言,说先孝怀太子之子并未离世,只是失踪了。” 许濛一听陈姝这样讲,面色凝重,道:“她果真是这样说的。” 陈姝点点头,许濛道:“她不过是个孩子,这话怕是唐氏中人同她说的,让她送信,也是如今宫闱皆有卢后把持,她倒成了传递消息的好方法。” “她同我说,应当就是希望我能告诉你,然后让阿父知道。” 许濛点头,她抓住陈姝的肩膀,看着陈姝的眼睛,道:“阿姝,这件事是你和阿娘的秘密,不可以说出去,以后和唐馨相处还是如同往日一般,记住了么?” 陈姝点点头,道:“记住了。” 接下来的时间许濛一直都忧心忡忡的模样,陈姝见了许濛的样子,她在一旁同满娘使了个眼色,满娘有些茫然,不知道陈姝是什么意思,不过联想到陈姝最近的一些行动,她应当是想要从许濛这是知道一些事情。 她让宫人们带着陈姝和陈熠下去休息,她在殿中坐了半刻,忽然起身,满娘在一旁道:“阿濛,你这是要出去?” 许濛站起来,却叫满娘问住了,她踟蹰片刻,又坐回了榻上,道:“不行,这个时间是不能去见陛下的。” 满娘走过来,握住许濛的手,道:“这件事只怕没这么简单,阿濛,你的手,好凉啊。” 许濛按住了满娘的手,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继而颓然道:“不行,此事阿满还是最好不要知道。” 满娘笑了,道:“阿濛,我已经知道很多不该我知道的事情,你觉得多知道一点少知道一点有什么分别吗?” 许濛见满娘目光澄净,她犹疑片刻,终于还是轻声道:“三年前在豹苑陛下以我为饵诱阿樾哥哥前来,这事你还记得么?” 满娘点头,道:“自然记得了。” 许濛道:“我背后的伤乃是因为掉入了豹苑中的密道所致。”说到这里许濛顿了顿,又道:“那密道有些蹊跷,阿樾哥哥见了我后,他们一行人带着我去了一间密室,密室中有一具干尸,他们好像从干尸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 “你看到是什么东西了么?”满娘道。 许濛道:“只是隐约看到,仿佛是一张布。” “当时情况紧急,再者,后来诸多事务耽搁,我并未深想此事,可是现在他回来了,坊间又有了这样的传言,阿满,你觉得那具尸体是谁的,为何在豹苑密道当中,而他们去豹苑到底有什么目的,又拿走了什么呢?” “眼下这样的局势,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企图呢?”许濛看起来很是茫然。 一旁满娘道:“他的身份自然同陛下是对立的,但是我也知道他是个好人,不过阿濛,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满娘迟疑了一下,她对上许濛望过来的目光,咬咬牙,道:“你到底是站在陛下这边,还是站在他那边呢?” 许濛一怔,接着茫然地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许濛看着满娘笑了,道:“也许有人觉得这有什么难选的,陛下是我的夫君,我同他有孩子,休戚与共,自然应当是希望陛下能赢。但是,我与阿樾哥哥的情谊也不是假的,他身世飘零,所做的一切定然不是出自本心,我不可能与他敌对。” 满娘握住许濛的手,道:“可是眼下,不是一个人的选择,这件事也不仅仅牵扯你一个人,阿濛,你能做的太少了,你想这么多,也没用,不是么?” 许濛喃喃道:“是呀,也没用的。”她惨笑一下,道:“秦氏与陈氏的深仇,已经将我们所有的人裹挟其中,陈氏背主,自当要受到惩罚,可是江山动荡,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个中是非曲直,我也看不清了。” 许濛靠在软枕上,对满娘道:“阿满,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满娘应声退出。 她出了正殿走了两步,只见拐角处陈姝和陈熠站在那里,陈姝道:“如何,阿娘同你说了什么?” 满娘道:“她呀,难过得很。” 陈姝道:“是因为陈旻?” 满娘点点头,她道:“阿濛和他之间可算得上的是感情深厚,可是现在这样,阿濛都不知道该帮谁了。” 陈熠有些黯然,陈姝却道:“此事倒也不见得,也许不存在帮谁这一说。” 满娘有些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陈姝不答,只是道:“阿满,阿娘可以同你提及陈旻之事,你细细说来。” “嗯,李樾,应该说是陈旻,他是我们在去江南的路上在驿馆里遇见的,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他得了重病,那时候正好缺了一味药材,是阿濛帮了她,把我们带着的药分给他,后来他好起来了,就拜了许爷爷做老师,不过同阿濛还是平辈相交。” 满娘又道:“后来在江南相处了三年,阿濛要回洛阳,陈旻也要离开,这才分别了的。上次豹苑的事情阿濛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对了,阿濛还提到,他在豹苑的密道中拿走了一张布。” 陈姝忽然道:“布,什么布?” 满娘摇头,道:“是一具尸体上的布,阿濛也不知道是什么布。” 陈姝沉思了片刻,望了望月色,忽然道:“不如,你们跟我去见一个人,或许陈旻的事能有一些线索。” “见人?”满娘有些疑惑,陈熠倒是点点头,道:“好,不知阿姝要带着我们去见谁?” 陈姝举步向外走,道:“跟上来便是了。” 一行三人走小路到了皇宫非常偏僻的一个角落,这里不过是个小院子,周围的草木茂盛,一派荒凉,周围黑漆漆的,只有满娘手上的灯笼散着暖黄的光。 满娘放低了声音,有点害怕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觉得阴森森的。” 陈姝道:“不过是宫中废弃的院子罢了,没什么,不要怕。”说着陈姝上前,推开了院门,院子里一点灯火都没有,满娘道:“我们,不会要进去,这么可怕。” 陈姝笑了笑,道:“走,没事。” 说着率先走了进去,满娘看了看陈熠,陈熠跟着陈姝进去了,门外只有满娘一个人举着灯笼,她忙道:“哎,别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的,等一下等一下。” 三人走进去,这才看到廊下站着一个人影,满娘刚想尖叫,却见那人影跪伏在地上,道:“拜见公主殿下。” 陈姝道:“起来,他呢,怎么样?” 借着灯火和不甚明亮的月光,满娘看清了,眼前的不过是个面色惨白看着有些阴沉的小宫人,说来这青黑色的袍子穿着小宫人身上,简直下一秒就可以无缝接入僵尸片。 小宫人道:“虽然有些疯癫,不过依奴婢所见,应当是装的。” 陈姝嗤笑,道:“他这样的人,最擅长伪装,对了,周陆,有没有同他学到点什么?” 小宫人弯弯腰,面上带着笑意,那淡淡的笑在暗夜中看着有几分可怖,他道:“梁常侍乃是先帝随侍,自然让奴婢受益匪浅。” 陈姝道:“是么,那你就好好跟着梁常侍学,听明白了么?” 满娘听到周陆这个名字愣了一下,她看向这个长相普通略显阴沉的小宫人,内心不断卧槽,这不就是传说中女帝最宠信的宦官周陆么?女帝身边的各色男人来了又走,死了一茬又一茬,可就是这位周陆陪着女帝生生超长待机到九十一岁,乃是女帝身边第一号能人,彪悍事迹无数,女帝身边各色男宠,可都是要上赶着巴结这位周常侍的。据说女帝死得时候周陆身体还很不错,可女帝驾崩那一晚,周陆直接暴毙,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合着这样的人物现在已经登场了么? 一旁陈熠也上下打量了一下周陆,周陆见了陈熠又跪伏在地上,道:“拜见三殿下。” 陈姝推门进去,陈熠则是冷笑了一声,道:“起来。” 陈熠走后,周陆起来,颇为温和地朝着满娘一笑,满娘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都凉了,她朝着周陆笑了笑,跟了进去。 室内颇为干净,只见榻上一个身穿青袍的男人坐着,他见了陈姝等人,下拜道:“拜见两位殿下。” 他抬起头,虽仍旧面白无须,整个人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乍一看哪里能够认得出这是昔年权倾内帷的梁常侍。 陈姝道:“原本阿父是想要送梁常侍去守陵,却不想梁常侍居然帮着皇后做了那样的事。如今皇后四处寻你,可怎么也想不到你就在宫中,并且从来不曾离开过。” 梁琥说话轻言细语,仿佛还是那个谈笑间便可挑动帝王心的内侍,他道:“公主殿下,奴婢不过是个废人,怎劳殿下费心,在这偌大的宫中,每两日就要更换房间。” 陈姝道:“其实我一直很奇怪,梁琥你纵横宫闱多年,怎么就让卢后要挟着做了那样的事,这么大胆子。”陈姝笑了笑,看着梁琥平静无波的面庞,她道:“不过,如果这件事比谋害先帝更加可怕呢?谋害先帝可能只是牵连卢氏和你梁琥,但是这件事一旦暴露,就极有可能在整个大魏掀起血雨腥风。” 梁琥一抖,他慢慢闭上了眼睛,道:“请殿下杀了我。” 陈姝没理他,继续道:“高氏的老家主帮助一个乳娘带孩子离开了洛阳,那乳娘提及先太.祖留下了一样东西,可是语焉不详。此事我也是听阿父提及。” 梁琥不说话,看样子是打算死扛。 陈姝又道:“卢氏是拿着你不能拒绝的东西前来,先太.祖身边的内侍无故失踪,他的小徒弟也失踪了,时间久远这已经成了悬案,可是卢氏女曾经做过厉帝的皇后,在宫中倒是颇有些门道,居然探出你就是那个内侍的亲戚,那内侍消失得蹊跷,你隐隐察觉到什么,却不敢再暴露你同他之间的关系。” 陈姝上前两步,站在梁琥面前,直视他的目光,道:“可是啊,卢氏却知道这桩旧事,用你和他之间的关系来要挟你,这就是你不能拒绝的一切,因为一旦你暴露了,那么你永远都不能离开这个旋涡,对么?” 梁琥还不想说,道:“我,我不怕死,请公主给我个了断。” 陈姝却不放过他,她冷笑一声,道:“坊间传言,先孝怀太子之子并未离世,我倒是见过这位堂伯。” 梁琥目光一冷看向陈姝,陈姝道:“有人探得,他身边有个年老的内侍,同你年龄相当,不知是不是梁常侍故人?” 梁琥神色大震,道:“不,不可能的,怎么会。” “他,他已经死了。” 陈姝道:“死在了哪里呢?” 梁琥茫然看向陈姝,道:“三十年前,豹苑。” 梁琥忽然痛哭,道:“是我,是我害了他。” “害了他们,害了小世子,也害了先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