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围城(完)
到下午集合时间,七班其他人都到了,就差许罂。 她车在停车场,人却不知在哪儿,电话也不接。陈星凡、唐糖、宋小枝几个担心坏了,一路沿着学校找,最后在小树林找到了许罂。 枝头落下寒鸦,抖落碎雪。 许罂正抱臂靠着树干抽烟,样子有些麻木,不知在想什么。 “小罂,你咋在这儿抽烟啊。” “我们找你好久。” “是啊,电话也不接,以为你出事了呢。” 她们围上去,许罂也没反应,直到陈星凡捏了捏许罂的脸,“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许罂这才发现她们,眼神缓缓,红唇吐了口烟圈:“我没事,就……在这儿散散步。怎么了?” 陈星凡几个面面相觑,看了眼许罂的高跟鞋边,烟头好几个,显然她站了很久。 “还怎么了,你自己看看我们打了多少电话。”宋小枝说。“还以为你被劫色了呢。” 许罂从大衣口袋拿出手机,果然有一串未接来电。 她口气有些倦,“抱歉。静音,没听到。” 其实并不是静音,但,她没听见也是真的。 班上其它人已经在等,微信群里在问了,说是连班主任徐静都到了。 陈星凡几个赶紧簇拥着许罂往林子外走。 “小罂啊,你没事儿来这林子干嘛?”宋小枝说,“高三最后那学期,你在这儿不遇到坏人了吗?还敢一个人来……你胆子也太大啦!” 许罂眼神朝她动了动。 陈星凡和唐糖第一次听说这事,好奇地问,许罂没有说话,倒是宋小枝说个不停。 当年那晚,她失魂落魄、乱七八糟,走出林子恰好遇到翘课想从小路出校的宋小枝。 当时宋小枝问起,她就...随口说了个“坏人”。 同学会流程和去年一样。 下午大家一起转了学校,然后晚上在藕汤店吃烫菜。 老同学见面,又是过年,一屋子热闹。 许罂异常安静,没说两句话。全程就听见旁边江寰不停关照陈星凡“星妹妹”,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切为了宝宝什么的。宋小枝夫妇也腻个没完。 金宇性格孤僻高傲,和往年一样缺席,唐糖不是七班的。 许罂坐在热闹里,一个人,心不在焉。 饭局到一半,大部分人离席互相敬酒,许罂到角落窗边,站了会儿。 零下的风从窗户缝渗进来,拂在面上又凉又刺。 这是二楼,许罂透过玻璃窗,俯视楼下马路边。 那里的高脚路灯下,停着辆黑色轿车。 车窗开着,探着一只男人的手,很有质感的呢料黑色袖子,靠近手腕的地方露出一点白衬衣,一只深蓝腕表。手背和手指清瘦,骨节看起来很有力量。 有香烟,在那指间袅袅。 许罂眉心蹙了下,目光变深。 顾星沉在车内,也看见了她。 彼此眼神隔空交汇。 静寂,无声。 许罂站了一会儿,陈星凡他们就来喊她走。 “走了许罂,KTV走起!” “继续嗨啊……” 收回目光,许罂离开窗边,去座位上拿起自己的包,然而脑海里,却是车窗黑暗的空间,那双孤狼一样潜伏的眼睛。 ——顾星沉,他一直跟着她。 还是去年的KTV。老师们吃了饭就撤了,没来。许罂兴致缺缺,加上明星的身份,打了一圈就说提前走。 公众人物的难处,老同学们都理解,挽留之后谁都没为难。 整理好口罩和帽子,许罂才从KTV出来。期间Mason 发了微信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回C 市,她看了,没回。 许罂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马路边站了会儿,看了眼那边路牌下停着的黑色轿车。然后往反方向走。 走了一段路,她拿镜子佯装照脸整理头发。 椭圆镜的边角,映着正尾随在几米外的黑色轿车。 浓密的睫毛眯了眯,许罂收好镜子。 她一路徐徐地走,后头,黑色轿车都慢慢地、极其耐心地跟。 黑色轿车内光线很暗,黑色方向盘上落着男人白皙的手,视觉冲击明显。 透过鼻梁上薄薄的镜片,顾星沉看着许罂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 半个小时后,许罂叫了辆车钻上去,在小区外才下。 把包往肩上挂了挂,许罂拉高围巾,往小区门口走。 北方的冬天入夜后就没什么人。路上只有斑驳的雪,中间被扫开露出一条湿漉漉的混凝土路面。 她走了一会儿,停下,微微侧脸余光往后。路灯从头顶落下,她漂亮的眼睛在睫毛下幽暗低沉。 身后的车,也跟着停下来。 你不动,我不动。风很冷,僵持久了许罂有点扛不住冻。 她抱胳膊缓缓摩挲了下,凝眉咬唇有些怨怼,然后加快步子往小区里头走。 身后忽然有拍上车门的声音,和男人清冷的低语。 “许罂——” 熟悉的声音,阔别之后,再一次落入耳朵。 许罂不想停下,但身体不听使唤。她背对着身后的人:“干嘛。” “……” 风卷起碎雪末,拍到顾星沉的裤腿上。他站在斑驳的雪里,盯着女人的背影。她很美,连背影都是,微微卷曲的长发,鲜艳温暖的红色大衣,双腿纤细笔直。冷风夹着她香水,混合成迷人的味道。她是,让男人会渴望的女孩。 手指在袖下攥紧,顾星沉低声说:“还有3个小时。” 许罂微微侧脸,“什么?” “你,还有3个小时。” 许罂思考了一会儿,没懂。“莫名其妙……” 她快走两步停下,“还有,你别跟我了……很变态。” 许罂很快消失在小区门口。 顾星沉看着她走远,身体往后靠着车门,抖了一根烟出来。 他垂头看着雪地上自己影子。 距离登机,还有3个小时。 还有3个小时。许罂。 真的,最后的机会了。 错过。 你大概就……再也不会拥有我…… 拉开卧室窗帘,许罂看了眼窗外。路灯下空的,没有那辆黑色轿车。 许罂松了口气,心里有些乱。 在树林里她认出了顾星沉,然后她跑了。等再回去,顾星沉已经不在那里。 她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明明,两次分手,都是他主动的……高三那次,还有半年前那次。 他说他喜欢文静矜持的女孩儿,觉得他们不合适。 这都是顾星沉自己说的。 所以,现在他回来跟踪她是想干嘛? 许罂抱着膝盖,靠着床头,心乱如麻。 床头的闹钟,秒针一下一下的走,一圈,两圈,三圈…… 时间邻近午夜,许罂的思绪,还在回忆里盘旋。 老猫在书桌的小木匣子上安了家,圈成一团睡觉。 许罂发呆的目光,无意落在上那儿。 赤脚下床,穿上拖鞋,她来到桌前把猫赶下来,拍掉木箱子上几根猫毛,拿起梅花小锁…… 没开过锁,许罂撬了快半小时。 陈旧的梅花锁终于咔一声断开,掉在地板上。把老猫吓了一跳。 深吸了口气,许罂心跳有些快。 顾星沉锁得这么好,一定是,比较重要的秘密。 抛掉微微的犯罪感,许罂手指在颤颤巍巍中,摸到了木箱子。 箱子徐徐打开。 立刻有松木香味和陈旧纸张的气味飘出来。 许罂很诧异,本以为会是些重要的证件或者钱物。却没想到,却是些匪夷所思的东西。 大部分是小女孩儿用过的物品。 手机挂件,发卡,头绳,手链之类。全是旧物,有磨损痕迹。风格从幼稚到后来微微成熟,看得出,时间跨度不是一年两年。 许罂觉得眼熟,然后讶然想起,这些不都是她以前用过的东西? 还有许多照片。一张,两张,三张……全是她的。 从十二三岁,到初长成的少女。每一张,都在笑。收藏的人,似乎对她的笑容很执着。 许罂手指插在头发里,心很乱。 “顾星沉……你……” “做什么……” 短暂的停顿,许罂动作快起来。 翻顾星沉的东西她一直很在行,也不管乱没乱掉,尖着十根指头,只管往下挖。 照片下有一沓叠得很好的纸条,许罂打开来,毫无意外看见了自己狗刨一样的字。是以前上课她写的。 【星沉,我背不下来,怎么办?TAT】 【顾星沉你敢不理我,我、我就……不让你亲了!(*^__^*) 】 【我不喝牛奶,我想喝可乐】 【顾星沉你把我脖子咬疼了!】 …… 字条太多,许罂随便看了下就丢开。再往下,有一把匕首,然后最底下的隐蔽处,藏着一本日记。 …… 窗户开着一些,没有风。安静的冷空气慢慢往里涌,混着地暖升起的热气,一冷一热往许罂脸上扑。 她靠着墙,跌坐下在乱了一地的照片里,用手指,一页一页,翻着。 2月29日天气晴 开心 她今天吻了我 3月13日 天气阴 今天 梦见了母亲…… 许罂 我想你 5月13日天气晴 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月 日 天气 如果,她知道真正的我 会喜欢吗…… 一定,不会 月 日 天气 我,好脏…… 老猫在床头趴了一会儿,发现主人的异常,跳下来用毛茸茸的尾巴擦着许罂的小腿。 许罂睫毛颤动,眼睛发红,她呼吸哽咽了一下,然后看见旁边的老猫。 顾星沉的猫。 在,黑夜无尽头,唯一陪着他的,猫…… 原来,顾星沉不是费良山的私生子。他是,那个禽兽强奸了他母亲,意外留下的。 天呐! 许罂头有些疼,日记很厚,但每一页只有几行字,许罂继续往下看。 …… 月 日 天气 她好像开始烦我 没关系 我可以改 月 日 天气 阴 我好像 要失去她了…… 月 日 天气 好冷 我好像…累了 月 日 天气 其实死,一点都不可怕 比起失去她 月 日 天气 她说,永远不跟我分手 所以我可以相信吗 月 日 天气 许罂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那句话 我不会杀你…… 月 日 天气 我好像,要疯了 许罂捂着嘴,翻到最后那一页。这一则,日期天气都是全的。字迹一笔一划,也很工整。 4月16日 天气阴 我不是很好的人 能给你的最好爱情,就是放你自由… 再见 许罂 我放过你 也放过我自己 “咔。” 笔记本掉在地上的声响,惊得老猫惶然。 许罂双手捂住嘴唇,眼睛里全是水光,一滴一滴掉下,盯着在地上缓缓合上的日记本。 家里,许父许母早睡了。 许罂神情恍惚,走下楼梯,摔跤磕破了膝盖也没警觉。 她茫然地在昏暗里打量客厅。依稀能想起,那一年,少年坐在沙发,和父亲说话。 然后在花园,矜持的少年用沙哑的嗓音告诉她:“叔叔旁敲侧击地告诉我,不能让你怀孕……” 太多回忆的画面,像倾盆的大雨,在她脑海冲刷着。思绪如雨线,乱纷纷,劈头盖脸砸下来。 脑海里,一直停留在最后那则日记: 我不是很好的人 能给你的最好爱情,就是放你自由… 我放过你 也放过我自己 …… 许罂抓着头,然后看见客厅的钟。12:58分。 她翻出手机,两个小时前,新来了一条微信。顾星沉的。 手指点开。 是一张机票的照片。登机时间是…… 几个小时前,顾星沉说:“你还有3个小时。” 原来是…… 午夜的机场高速,车很少。 蓝色的保时捷轿跑时速已接近180迈。许罂盯着前头不断被捋直的路,眼睛发红。 长大后,她已经很久没这么飙过车,没有这样的疯狂! 然而速度再快,哪里追得上时间的脚步。 到机场,凌晨1点。 还是晚了。 许罂靠着车门叹了口气,有些虚脱,滑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仰头吐出烟雾,看着夜空里,飞机闪烁着的灯光渐渐渺远,消失不见。 她眨眨眼,把眼泪逼回去。 ——所以…我还是懂得太迟了,是吗? 顾星沉,你真够狠。一个人,知道所有,把我蒙在鼓里。 回程开得慢,许罂把车开到楼下,已经凌晨2点多。 没有心情,她就随意把车停在楼下花园边。 半夜空气凉得刺脸,许罂垂着头,失魂落魄往家门口走。 残雪是几天前下的,颜色灰灰白白,染了泥水很脏。鞋底踩着,也很硬。 风吹得许罂头有点疼。她眯了下眼,然后,忽然有一丝淡淡的洗衣皂香味,飘到鼻子里。 她步子一停。 看见,一个影子在她脚跟前。 “……” 脑子所有混沌在这一刻被惊散,许罂猛地抬起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了一步。 前头几步远,黑色大衣的高大男人,背光站在路灯下。在肮脏混乱的一地残雪里,那样干净、整洁。 “你……不是走了吗?” 男人的嗓音沙哑到极致,似在苦笑:“……你在这里,我能去哪里。” 有你的地方。 才是世界。 隔着夜里的幽蓝,顾星沉看着那边。 许罂捂住嘴巴,泪流满面,扑入顾星沉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一直那么辛苦,我一直以为……” 她摇头,“这次,我们不分手了。真的。不分手……永远……” 顾星沉沉着目光,深黑的眼睛微微发红,收紧手臂。 他高大,所以许罂在他怀里真的很小一只。 “许罂,你考虑清楚。我的爱,就是一把锁,会锁住你……” “那就锁住好了。” 许罂仰起脸,眼泪一直流,“别再想自以为是地成全我,我不要你成全!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我还有严重抑郁。许罂。我不是正常人。” 滚烫的泪放肆的流,许罂哽咽不出话,只摇着头,胡乱亲吻他手腕上蜿蜒的疤痕,“我爱你,顾星沉……我爱你……” 顾星沉张了张口,许久,最终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笑了,然后,缓缓俯身。 被顾星沉身上久违的温柔与粗狂包围,许罂头晕了,不能思考。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那个冲动任性的自己。 他们接吻。 深深的,狠狠的。恨不能血液交换,融在一起。 顾星沉睁开一点眼睛,看见许罂闭着眼,她和小时候他们第一次接吻一样,那么美,那么热烈。完全敞开自己,毫无防备地接受他,温暖他。 她说:“顾星沉,如果你是牢,我就坐一辈子。如果你是城,我就……困一辈子。” 顾星沉干净纯黑的眼睛深下去,有力的双臂,把女人温柔的拘禁在怀里:“好,许罂。我记住了。” 对不起。 许罂。 我还是……不能放过你。 顾星沉缓缓地微笑,吻着女人香嫩的唇。 他的傻女朋友,一定没注意到破绽。 那个箱子。 是他故意留下来,让她看到的。 呵。真好。等到最后,他赌赢了…… ——对不起,许罂。 ——我,用一辈子的时间、用我的所有,来补偿你,好不好。 深黑的夜空。 流星划过。 是坠毁的星光,烧出绚烂的希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