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冬季的法国梧桐已经凋敝,树叶枯萎,枯瘦的枝干随着风一抖一抖的。 付峥拿到对讲机的那一刻,只感觉陌生又熟悉,原来这么几年,好多感觉仍没有忘。 他右手的伤刚刚痊愈,在大幅度的活动时仍会隐隐作痛,此刻拿起狙·击·枪,枪托撑在露台的边上,勉强还是可以支撑的。 观察手是老章的孙子,也是他过去的搭档,望向他晦暗的脸色,声音极低:“雾这么大,能行么。” 付峥没有说话。 世界寂寞又空旷,淡淡的雾气如天然的一层屏障,而瞄准镜里,虽然隐约,但能看清银行一百米外的银行入口。 付峥眼底的一切,就是十字分割的一切。 遥远的距离,因为瞄准镜而近在眼前,这种感觉令人无端紧张,甚至能听清楚自己的呼吸声。 因为要拍结婚照,他穿得是衬衣和西裤,明明是肃杀的冬日,可是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衬衫后背被汗水浸透,衣领黏贴在脖颈上,难受发痒。 小章的对讲机里传来声音,听得出来歹徒还是在谈条件。 付峥面色冷肃,心神专注,侧面如凝固的塑像,一动不动。 只有下颌微微收紧,身体愈发紧绷,也证明他听见了对讲机里的内容。 “歹徒要五十万现金,和振武那辆押运车,银行里面人质大概八个,我们没办法朝银行内部开枪,押运车也是防弹的,歹徒上车一定会挟持一两个人质。我们的机会,就是他们从银行出来,到上车之前,想办法击毙。” “有信心吗?” 另外一边,姜可被拦在警戒线外面,探着脖子往内部看。 银行里面黑洞洞的,十分安静,就连歹徒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警车发出的鸣笛声。 像是再给充足的时间考量。 “你们先不要激动!上级已经答应了你们的请求,押运车就停在银行门口,请不要伤害人质!” “不要伤害人质!” 押运车已经开到银行门口,司机也推开车门下来。 银行仍是没有动静。 “五十万现金就在车上。”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姜可注意到,付嵘生脸色已十分难看,皱纹深刻,老态尽显。 气氛如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约摸五分钟后,有几个男人女人从银行门口狼狈跑出来。他们脸色苍白,眼睛湿润,腿肚子还在打颤,眼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不敢置信,用力地喘着气。 放出了一批人质。 可惜其中独独没有付岭。 姜可深吸一口气,心快被攫到胸口,浑身发寒,对付岭满是担忧和惊慌。 她一直不被付峥的家人喜爱,但只有付岭,绅士又可爱,对她也是打心眼里的亲近。 要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成天来找他们,不会来民政局要为他们庆祝撒花,更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 姜可越想越不敢往下想,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快速的脚步声。 “爷爷!!” 带着哭声的声音一瞬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付岭被其中一个高壮的男人拎着后脖领,从门口走了出来。 付岭不过才几岁,饶是他平常再冷静成熟,内里也不过是个孩子,原本还强忍着,一点不怕,只是看见最亲近的爷爷就在附近,所有积蓄的泪水哗啦一声淌下来了。 身体也跟着晃来晃去。 “别吵吵!” 那高壮男人看着小人质这么不听话,紧张且不耐烦道。 只是他没想到他这么一吵,付岭哭声更大,身体扭来扭去,旁边一个瘦弱的女人也开始哭了。 高壮男人将付岭拎高一些,挡住自己脑袋。 付岭领子被揪紧,痛苦难忍,挣扎得越来越厉害。 “再乱动老子枪毙你!” 男人虽这么说着,但心里也清楚得很,旁边肯定布有狙击手,他们一人挟持一个人质,要是人质死了,他们绝对会立刻被射杀。 男人挟持着付岭,慢慢接近押运车,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偏偏小男孩像是知道自己不敢对他动手似的,更是闹腾。男人听得心烦意乱,几次差点酿成事端。 “哥,一会上车就把这孩子扔了,这么能惹事。” 距离押运车还有几米,上车后是防弹玻璃自然安全许多,明显女人更听话,携带一个人质就够了,一个哭闹的孩子,实在是自寻麻烦。 “闭嘴,先上车再说。” 姜可看到这一切,心痛又愧疚,走到黄线的最边缘,担忧他出事。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尖叫声,她顺着扭过头,好像有人晕倒,旁边的人纷纷协助,场面混乱不堪。 姜可看不清楚,只是心里突然漫上不好的预感。 付岭被拎得很高,倒看得清楚,一时泪水汹涌,挣扎得愈发厉害,哭喊道:“爷爷爷爷!!” 此刻,另一个歹徒已经挟持着女人走到车边,高壮男人拉开车门,原本对这小男孩就忍无可忍,见小孩这样,猛得一甩,干脆将付岭丢到前面。 高壮男人经验也算老道,一手打开车门,一手拿着枪对准付岭后脑勺。 四周的人都跟着骚动,看见这样小的孩子,心都跟着揪起来。 “爷爷!!” 付岭哪能顾得了那么多,想着最爱的爷爷就这么晕倒了,再不顾及其他,往付嵘生这边跑来。 “不要跑直线啊!” 付岭早听不见这些,往付嵘生方向跑去。 姜可脸色骇然,身体紧紧贴在黄线边。 一百米左右的露台。 瞄准镜中出现这一幕,但付峥面色肃然,冷静得可怕,似乎这些人并非他的亲人,沉稳地分析计算着。 刚才的争执、哭闹、晕倒也全与他无关。 手指停在扳机上,等待着最后一秒。 就在付岭擦身而过的一瞬,歹徒将要关上车门的前一秒,一颗子·弹从枪膛射出,顺着车门之间的缝隙,正中眉心。 高壮男人立即往后仰去,满脸不敢置信,手中的枪也跟着落在地上。 “大哥!” 身侧的歹徒脸色陡变,仰脖子往四周望去,却看不到狙·击·手具体在哪,一时之间,对那逃跑得孩子更是恼怒。 突然的变故令人措手不及。偏偏大家都不敢激怒歹徒,怕还没跑到付岭身边,子弹就射穿了男孩。 混乱中,付嵘生已被送到旁边警车上,付岭现在却没有看见,又急又慌,更不知道,另一个愤怒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背。 付岭寻找不到爷爷,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窜。 黄线外的姜可撞到付岭迷茫的眼睛,心里一痛,几乎下意识轻声唤道:“小岭…” 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付岭终于看见熟悉的亲人,想也不想快速地朝她这边跑来。 “可可姐姐!” 姜可早就跑到离他最近的黄线边上,又急又紧张。 “趴下,快趴下!抱住他趴下!!!” 姜可来不及多想,几乎同时,钻过黄线,抱着付岭趴下。 霎时间,两声枪响擦过她耳朵,震得她大脑一阵嗡鸣。 她紧紧抱住付岭,双手捂住他冰凉的耳朵。 姜可心里也满是恐惧和紧张,身体僵硬,鼻尖窜进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漫在空气中,似是黏腻的铁锈味,只是带了腥臭。半刻,她才意识到,这是血的味道。 许久,耳边慢慢传来嘈杂声。 她缓缓松开付岭,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安慰:“好了,没事了。” 雾气好像散开一些,料峭枯萎的梧桐树也渐渐清晰起来。 马路边,车上的付嵘生刚刚在心肺复苏中苏醒,迷迷糊糊地看到了这一幕。 狙·击·手一颗子弹打中歹徒眉心。 歹徒顺身体惯性后仰,但他按下了扳机,手中另颗子·弹射进树中。 付嵘生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付峥的确没有令他失望。 或者说,除去这孩子不听他的话意外,他真的不曾失望。 不过最令他意外的是,那个女人居然果断而坚定地抱住了最小的付岭? 而她现在还在镇定地安慰付岭? 如果不是付嵘生清楚地看到,他真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付嵘生不敢去想,如果付峥没有第二枪射准,那么后果会是什么。 不过幸好,一切都没有如果。 冷风吹过,雾气更散开一些。 付嵘生身体原因,不能乱动,只能倚靠着车座,等待救护车赶来。 他看见付峥出现在人群中,面色是一惯的冷峻,快步朝他这边走来。然后他又看见姜可牵着付岭慌张询问,付峥也看见了他们,快步将付岭抱起,一急急忙忙地朝这里靠近。 付嵘生唇角抬了抬,胸口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 …… 年后。 转眼间,那件恶性抢劫事情已经过去小半月了,带来的后遗症也跟着慢慢减轻。 振武押运确实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因为歹徒完全是冲着他们来的,有两家银行没有再选择他们,但与此同时,安保业务却蒸蒸日上,现在C市几乎一大半企业都用了振武保安,也算是有利有弊。 年虽过了,天气却没有回暖的迹象。 一场大雪接着一场,窗外天寒地冻,一片白茫茫。 自从上次的事件后,姜可就“被迫”地住进了付宅。 付岭撒泼打滚地想让可可姐姐住进来。 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付嵘生还真的准了,虽然还是那幅不悦的神情,却让佣人收拾出三楼最大的一间主卧。 起初姜可有点不习惯,但是住了几天,也觉得还不错。 归根结底,还是付峥家实在太太太大了,和她以前的家完全不同。四层楼,还有小阁楼、地下室等,房间众多,付嵘生和付岭同住二楼,他们在三楼,除去吃饭外,彼此互不干扰,自然也没什么矛盾。 除去老房子有些阴沉外,其他的倒也舒适奢华。 年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姜可早早开始看订单、交货、修改,等等。 服装厂步入正轨、蒸蒸日上,她也没有像过去那么忙碌,许多事情交给了主任。 三月的一个清晨。 可能刚交完一批货后骤然的轻松,姜可醒得很早,只感觉今天格外得冷。 她躺了一会,也不知怎的,竟然再也睡不着。 姜可转过身,手掌垫着枕头,借着窗帘透出的清晨微光,看向付峥。 她有些看呆了。 男人睡觉的时候很乖,整个人包裹在羽绒被里,只露出一张脸,古铜色的面孔在绵软被子的衬托下显得柔和,紧阖双眸,睫毛又密又长,嘴唇微微翕动。 和往常成熟冷峻不同,带一点点孩子气,有点小可爱。 姜可又看了一会,就忍不住笑了。 她环视一圈愈发熟悉的付宅,心里涌上一种温暖踏实的感觉。 半刻,姜可从被窝里伸出小指,极轻地戳了下他的脸。 付峥没有反应,还在沉睡中。 姜可笑了笑,又从被窝里缓慢地挪过去,靠近他脸颊,啾得亲了一小口。 付峥眉头微蹙,像是被吵醒,长臂一伸,将姜可搂进自己怀里,声音含糊沙哑,“别闹。” “睡觉。” 姜可窝进他怀里,男人身躯温暖厚实,牢牢地禁锢住她。 她仰头,能看见他青色胡茬的下颌。 “睡觉宝宝。” “乖。” 付峥声音暗哑,有一句没一句地哄道。 可能是他催眠性的语句,姜可胡思乱想了一会,还真睡了。 再次醒来是七点多,窗外天色大亮。 姜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觉身侧没人,看了看空空的床,懵了许久,才看见房间里的付峥。 男人背对着她,一身黑色正装,站在衣柜旁边的镜子前,正低头整理领带。 “付老板你干什么啊,大早上臭美?” 付峥从镜中瞄了困倦的女人一眼,说:“小岭起得都比你早。” “今天又没有什么事情,干嘛起那么早。” 她揉着眼睛下床,在吊带睡裙外披了一件厚实的睡袍,伸手拉开窗帘,果然一眼便看见了付岭。 院里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枯萎了一冬天的草坪也有了绿意,就连一直被冻成冰柱的喷泉也融化了,付岭就站在中间,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正在做热身运动。 “他这几天怎么那么勤快……” 姜可奇了。 付峥说:“上次的事情后,他一直都很积极,每天都在锻炼身体。” 姜可还处于困倦中:“为什么啊?” 男人眉头一挑,整好衣领,朝她走近。 姜可每到早上就有点水肿,付峥盯着女人软软白白的脸,心里一动,伸手,掐住。 他俯身,低下头,凑近她的脸颊,低声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姜可脸色涨红,“什么呀!” “不都说一孕傻三年么。” 姜可这才听出来他在骂自己傻,恶声恶气地说了声“滚!”,又朝窗外看了一眼付岭,明白过来。 上次的事情刚结束后,付岭消极颓丧了小半个月,不吃饭也不说话,姜可和付嵘生都很忧心。没想到这两天,他突然开始疯狂地锻炼,每天跑步、练拳、甚至还想买一个小哑铃。 可能真的长大了。 姜可见小孩子那么辛苦,有点不忍心,“你要多教教他啊,那么小的孩子,别再伤着哪了。” “嗯,肯定的。” 在窗台站了半刻,姜可精神好转一些,准备去洗漱,她刚才没找到拖鞋,一直光着脚,低头瞄了眼付峥,“把你拖鞋给我。” “你鞋呢?” 姜可拨弄着卷卷的长发,“没找到。” 付峥无奈,“是不是又被你上厕所踢床底下了?” “不知道,哎呀你快把拖鞋给我!我要去卫生间!” 付峥摇了摇头,他也觉得她越来越娇纵,或者说越来越像大学时候那个嚣张跋扈的女孩。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真的喜欢她这样。 付峥没有脱鞋,而是直接弓身将她抱了起来。 姜可吓了一跳,但很快双手搂住他脖颈,“抱好了啊,摔了我你就完蛋了!” 付峥睨她一眼,双手掂了掂,“你真没怀孕?这么重。” “滚滚滚。” 付峥将她放在洗手台上,又把电动牙刷挤好牙膏给她,姜可翘着腿坐在台子上,穿着厚厚的睡袍,倒也不冷。 付峥看了她一会,忽然道:“可可,我没跟你开玩笑。” “嗯嗯?” 他单手拨开她长发,额头抵住她的,“我很希望,我们能有个孩子。” 姜可一口泡沫差点吐出来。 付峥没有放开她,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阴影投下来,一双黑眸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你不想么?” 姜可被他看得心里一颤,垂下眼睫,含糊说:“想。” 其实本来不怎么想,后来看见那样可爱的付岭,觉得……应该也挺好的。 反正以付峥的责任心和沉稳的性格,姜可很放心他来养。 付峥用力地亲了她一下,拿出她用的洗面奶挤到自己手掌,沾了水打出泡沫后,生硬地往她脸上搓。 “你干嘛!” 姜可嫌弃他粗糙的手掌。 付峥将泡沫笨拙地涂在她脸上,温声:“那你快点,今天领证,爷爷和我们一块去,已经在等了。领完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生孩子了,啊。” 姜可惊讶地啊了一声。 上次手续还差最后一步,付峥很心急,但是没有什么阴历的好日子,再加上姜可心里有一点阴影,后来又赶上过年,便一直耽搁。 难得的,赶上今天是一个适宜婚嫁的吉日。 而且冬雪消融,大地回春。 刚刚好。 “你不要帮我洗啦!你越洗越慢!” 付峥心急,目光在旁边水和乳之间徘徊,想不起来她早上是先用哪个,其实在他看来都一样,便随便拿了瓶,“那我帮你抹这个?” “是不是能快点?” 姜可被他弄得烦死了,“我自己来,你去帮我挑口红。” 她有一个专门放口红的化妆柜,堪比专柜。 付峥想到她每天挑口红都要许久,点点头。 姜可想着又要拍照,上次那个妆容其实好像不是那么好看,一边抹水乳一边指挥: “姨妈色的,还有浆果色的,还有那个豆沙红,你都帮我挑出来,我怕我一会找不到。” “有好几个牌子,算了,你分不清的话打开盖子看一下。” 付峥的确分不清这些乱糟糟的品牌和色号,只好打开盖子一支支看。 然而,他打开盖子后才发现更分不清楚,全部都是红红红。 红红红,哪有什么区别? 姜可望着他懵逼的背影,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