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忆杀
季随肩膀僵硬,咬着烟没动。 待倪莱的唇瓣离开,他偏过头,眉头紧皱:“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有赶你走?” 倪莱垂头,手指抠着树皮,小声说:“这是我欠你的,现在还上。” 季随从嘴里拿下烟:“你他妈欠——”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来,那个雪夜他赶她走时,他说,不走也行,过来让我亲一口。结果她没走也没亲。 所以她刚说欠他的,现在还上,是指欠他这个吻。 操,有病。 季随看着她,把烟重新塞回嘴里,然后,左手蓦地握上她的脚踝,说:“十多年过去,涨价了。” 倪莱身体一僵,垂着脑袋没动。 粗粝的左手缓缓摩挲过她的脚踝,掌心和指肚的老茧剐蹭着她细嫩的肌肤,一寸寸上移。 带着嫩芽的小树枝被风吹着在脚边滚来滚去,一圈一圈的烟雾从他口鼻里喷出,萦绕在两人之间。 倪莱双手抠着树皮,抬脸,声音带着颤:“季随。” 季随看着她的眼睛,说:“现在不叫禾子了?” 倪莱弓着腰,紧抿唇迎上他的视线,眼角泛出浅浅一层潮湿。 季随握住没动:“你说啊,你说停。” 倪莱指甲掐进树皮里,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僵持了两秒,手掌离开裙底。 季随吐出嘴里的半截烟,抬脚狠狠碾进泥土里:“你他妈是不是还有一个叫顺受的双胞胎妹妹!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反抗!活该被人造腾!” 逆来顺受的死样。 “不是。因为是你。”倪莱突然说,“只在你跟前这样,在别人面前不是这样的。” “我他妈怎么了我?活该给你造腾?你赖上我,总该有个理由。”季随一脚把跟前的树杈踢飞。 倪莱:“因为你信我,只有你信我。” 季随顿了下,吐出三个字:“信个屁。” 倪莱:“派出所那次,是你给我作的证。” 季随双腿大喇喇岔开,胳膊搭在膝盖上,沉默了得有三分钟,说:“我当时被缠进一桩杀人案里,需要有个人给我做不在场证明。” 十三岁那年,母亲死于一场意外事故。母亲去世后,家不再像个家。 那两年,季随生活过的一团糟,逃学抽烟去网打群架…… 天天可着劲儿地造腾,生生把自己从优等生作成了别人眼里的流氓渣滓。 十五岁生日前一天,他和高年级的学长因为争吃饭的地盘,打了动天惊地的一架,写检查叫家长全校通报批评…… 季随胳膊吊着绷带站在校长办公室里等到天黑,季元良一直没去学校。 校长一遍遍给季元良打电话,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校长:“你妈的电话。” 季随:“死了。” 校长拍桌:“高一七班的季随同学!这就是你跟老师说话的态度!自建校以来,一中就没有你这样的学生!等你爸妈来了,把你领走就别想再跨进一中的校门!” 季随:“你有本事就叫他们过来,我有时间等。” 校长气到手抖,说不出话:“你——” 季随脊背贴着墙,漫不经心地说:“我是说,我妈死了。我爸这会儿说不定也死了。” 校长滞了下,去翻季随的档案。 季随:“我知道有个电话,一定能打通。” 校长翻着档案抬头。 季随突然上前,一把抓起办公桌上的座机,拨了119。 电话很快接通,不等接线员说话,季随脖子青筋凸起,几乎用吼的:“告诉季元良,他儿子死了!” 啪—— 季随挂断电话,扯掉胳膊上的绷带,冲出办公室,摔门离去。 他骑着单车在柳市绕了一圈,绕无可绕时才回到家。 家门从外锁着,家里漆黑一片,季元良没有回来。 今天是十五岁生日了啊。 季随没开灯,在一团漆黑里坐了一整夜,天亮时季元良还是没有回来。他又坐到天黑。 晚上十点时,屋门有人开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客厅灯大亮。 季随不适应地闭了闭眼。 季元良弓着腰,刚换好了一只鞋,换第二只鞋时,他怔愣了两秒,抬脸看向沙发上坐着的季随。 “你在家啊,怎么不开灯。”季元良嘴唇翕动,胡子拉碴,眼睛里有着很明显的红血丝,一脸疲惫。 季随坐着没动:“接到校长电话了?” 季元良就着换鞋的姿势,点点头,说:“我刚请了假,明天再去学校。老师说你……受伤了,要不要紧,我带你去医院。” 话里带着小心翼翼。 季随盯着两手空空的他,说:“我今天生日。” 季元良愣了愣,当即重新穿鞋要往外走:“爸爸忙忘了日子,对不起。你在家等着,我现在去给你买蛋糕,还没过十二点,来得及。” “不用了。”季随站起来,先他一步走出家门。 “季随。”季元良伸手想要去拦。 哐当—— 季随重重摔上防盗门。 隔着破旧的防盗门,季随看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仇恨:“是不是我死了,也还是打不通你的电话?!” 季元良满脸痛色,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 “季元良!我妈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季随从外套内衬里掏出一张破损的报纸,一掌拍在防盗上方的竖条钢筋上,吼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光荣?!你问问你自己,我妈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季随没再看季元良,转身跑下楼。 季元良看着防盗门上的报纸,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流。 报纸上印着他的照片,某小区某户起火,正值休假的消防员季元良从此路过,在消防赶来之前,赤手空拳从火里救出一个小女孩。如果迟半分钟,女孩就会失去生命特征。 报纸上的日期正是妻子的死亡日期,那个时候,他本来应该陪在妻子身边的。 季随从家里跑出去,没地方可去,在街上晃悠了一圈,去了网。 这是家黑网,未成年人不用身份证也可以上网。季随常来,和这里的管理认识,开了机子刚坐下打了一盘游戏,网就被警察断了窝。 下午时,有流氓小混混在上官街聚众斗殴,混战中,有人被捅死……警察在盘查参与打架斗殴的人。 季随想起来,今天上午,麻三给他发了条短信,说上官街有场约架,让他带上家伙去凑数。他当时正心烦,看了眼短信没回复。过了一会儿,麻三打电话过来,他直接摁断关机没接,就此避免了一场灾祸。 麻三在上官街被抓了个现行,坦白从宽的时候,他把季随拱了出来。 季随被逮进派出所,沉默不语。 没人能证明他在家里待了一天,破小区里的破监控三天两头地坏,不知道这两天是不是坏着。如果说自己在家,他得和季元良联系,其实季元良也不知道他在家待了多久。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倪莱。 倪莱满脸血地坐在派出所的长凳上,有警察给她递了一盒抽纸,她说了声谢谢接过来,手捧着抽纸盒,抽出几张纸巾,认真地擦着血。 头没有破,脸上没有痛色,不是她的血。 她对面的长凳上坐了几个幸灾乐祸的同龄男女,其中一个男孩额头上贴着纱布,脑袋被白线网兜包着,像去看望病人时拎的那种包裹好的大鸭梨,十分的喜感。 季随戴着手铐从倪莱跟前走过,又倒退回来。 警察训斥道:“老实点!你想干什么!” 倪莱拿着血纸抬眼。 四目相对。 说不清为什么,只这一个眼神,倪莱立刻从中读出了某种信息。 果然。 季随突然朝她一笑,说:“警察叔叔,下午的时候我和她在一起。” 警察看向倪莱。 季随同样看着倪莱,说:“她被人缠上,我在旁边看见了。” 对面长凳的几个同龄男女眼神慌乱地去看季随,尤其是头戴网兜的男孩,捂着脑袋哎唷了声。 倪莱突然很激动,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说:“春风街!那个人是你?!” 季随稍怔了怔,点头,然后说:“我以为你要死了。”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聊上,警察把他们分开询问。 半个小时后,证词出来,他俩的说法基本一致。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做了“伪证”。 倪莱给季随做了不在场证明,季随给倪莱做了“直接证人”,证明她是被害者,证明那个网兜大鸭梨的脑袋不是她打破的。 警察:“你说说他的脑袋是怎么破的。” 季随:“我不知道,他追上那个女孩的时候头就已经破了,没准是自己摔的。” 警察:“那个女孩脸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季随想了片刻,笑:“不是人血。她自己拿了一包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血浆,拿着板砖咣叽往自个脑袋上拍,其实拍的不疼,主要是虚张声势转移注意力把血浆弄崩,溅自己一脸血来吓唬他们……” 警察:“你认识她吗?” 季随:“谁?” 警察:“那个女孩。” 季随顿了下,摇头:“不认识。如果认识我当时就跳出来阻拦住他们当街的这种恶行了。” 警察趁机教育道:“不认识就可以袖手不管了?社会风气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带坏的……” 季随:“是是是。警察叔叔教育的对,我下回遇见一定见义勇为。” 季随没想到,他瞎胡扯的一通居然能和事实对上。 网兜大鸭梨背着家人骑摩托赛车不慎摔破了脑袋,怕被家里大人训断了经济来源,恰在这时,碰见了路过的倪莱。 他和几个损友一商量,就去碰瓷倪莱。觉得此事一举两得,既可以把倪莱送进局子里,又可以避免被大人训斥。 倪莱那时常被王辉的狐朋狗友围追堵截,次数多了,她想了一个办法,随身带着血浆,实在躲不过时,就把血浆弄破糊自己一脸血,让他们误以为是他们下手太重,慌乱之中放过她…… 这是她第一次用。 说不上是成功还是失败。 警察核实情况后,教育了他们一通,放他们出来。 从派出所出来后,他们对“作伪证”只字不提。 ****** 页沙岛9号院。 起风了,风卷着那根嫩芽的树枝重新滚到季随脚边,季随再次抬脚把它踹走。 他揉了揉眉心,说:“其实我那天一直在家待着,我根本没去春风街,也没见着你,在派出所里,都是我瞎说的。” “我知道。我在春风街看见的那个人不是你。”倪莱停顿了下,说,“他没有你帅。” 季随转过脸看她,半晌,笑了:“你是不是傻驴,以为是在拍电视,血都是用血浆糊的。” 倪莱垂眸,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只用了那一次。” 又一阵沉默。 “所以我知道,你是一直信我的,即使没看见,你也相信我。”倪莱说,“你那个时候虽然浑身都是刺,满脸写着不爽,额头上贴着流氓的标签,但是我知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季随突然问:“你妈呢?” 倪莱:“还是不知道。” 过了会儿,倪莱问他:“你爸妈呢?” 季随:“我妈早没了。” 倪莱:“抱歉。” “你再说一遍。”季随说,“你把这两个字再说一遍。” 倪莱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她还是重复了遍:“抱歉。” 季随身体向后,直直砸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看着倪莱的后背,抬脚踹在她屁股下的树杈上。 树杈往前滚动,倪莱一个不稳,身体后仰摔下来。 季随叹了口气,在她落下来的时候,伸手接住了她。 他说:“既然你又来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