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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乱世生殊(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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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个月,玉微都没出门,晚上跑去祁舟辞书房陪他。他处理军务,她就安静地坐在旁边陪着他,只偶尔问他几句洋文发音,他每次都极其耐心的解答,不厌其烦。    与其说是培养感情,她更像例行公事地完成着机械而死板的任务,但效果倒是不错。    最近几天,祁舟辞好像越发忙了起来,每天都是凌晨才抱着她回房睡觉,早上起得似乎比以往更早。    又一天早上玉微起身没看见祁舟辞,她并不惊讶地洗漱下楼,才从管家口里得知祁舟辞今天并未出门,而是和玉衍在书房。    玉衍?    委托者的父亲早些年因为打仗伤了根本,又只有委托者一个女儿,后继无人,便在委托者八岁那年特地收养了一个天资聪颖的继承人,也就是玉衍。    玉微挑眉,拦下了正要送茶上去的丫鬟:“我来。”    玉微端着茶走近书房。    祁舟辞的副官张誓居笔直地站在书房门边,见到是玉微,立刻目不斜视地行礼:“夫人。”    玉微温婉地笑:“夫君和哥哥在议事吗?”    张誓居端正地回道:“回夫人,是的。”    玉微又道:“张副官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我进去给夫君和哥哥送茶。”    张誓居应了声,立刻躬身为玉微推开了书房的门,而后笔直地站回原地,军姿挺拔。    玉微和张誓居道谢之后缓步迈进了书房。    书房内,玉衍着一身雪白长袍坐在黑色的沙发上,清冷的眉眼微敛,听见开门声响起,他不疾不徐地收回了点在地图上的手。    祁舟辞坐在玉衍对面,恰好背对着玉微。    玉微先是端起茶递给祁舟辞,低声唤了一句:“夫君。”    祁舟辞见是玉微,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扶着她坐下:“这些琐事下人做就好。”    玉微柔声解释道:“左右无事,正好听管家说哥哥来了,我想见见哥哥,就自作主张来送茶了。”    她端起另一杯茶递给玉衍,问:“哥哥什么时候来的?”    玉衍接过茶盏浅抿一口,清凉的凤目不动声色地掠过玉微的脸颊,轻声道:“半个小时前。”    他的声音微凉,似玉石相击,低沉清越。    玉微侧目看向玉衍身后那一盆微艳的海棠,葳蕤地盛开,然而在玉衍的身边却似乎失了颜色,她缓慢地收回视线,又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回去?”    玉衍慢条斯理地摊开了一封已经被收报员破译的暗码电报摆在桌上,回道:“和舟辞谈完了就走。”    “嗯。”玉微颔首表示知道,玉衍向来说一不二,他下了的决定,便是她再劝也绝不可能更改。    现在不是寒暄的好时机,玉微也不多问,在祁舟辞身边坐了片刻就自觉地站起身离开,不再打扰两人。    她站在书房门前等着两人谈完,即使不听,她也知道两人要谈的是什么,也知道他们为什么特意避着她。    卓系军系安插在禹南军系的线人来报,禹南军系企图趁南北军系内讧时期对卓系军系出兵,割占海城及邻近的三省。卓系军系想先下手为强,直接一鼓作气,直入禹南军系腹地。    按理说,两大军系即将短兵相接,卓系军系应该先上报现如今执掌南北军系权柄的祁系军系,但卓系军系与祁系军系素有旧怨,萧今直接越过祁舟辞,向A国订购了一批枪.械.子.弹。但枪.支抵达南城时,却被祁舟辞发现且扣押下。    不止玉衍今天来祁公馆是为了这件事,萧今回到北城也是为了和祁舟辞交涉被扣押在南城的枪.支。    思考间,玉微并没有察觉到书房的门已经从里面被打开,她在书房面前垂眸踱步,无意识地撞进了迎面走出来的玉衍怀里。    玉衍扶住玉微的肩,低声唤:“微微。”    玉微赶紧从玉衍怀里退了出来,后退,直到微仰起头能毫不费力地望进玉衍的眼里她才停下了脚步,直视着玉衍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目,问:“哥哥和夫君谈完了?”    “嗯。”玉衍平淡地应道。    玉微的情绪在玉衍话音落下的刹那,似乎想起了什么,陡然低落起来,她攥紧了旗袍,咬紧下唇,咬到唇瓣泛白,才怯怯开口,却不敢再抬头看向玉衍,只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爹娘最近……”    委托者因为她父亲逼迫她嫁给了祁舟辞,心间存有心结难以舒展,即便还惦记着父母,成亲这几个月来也很少回过娘家,她怕面对她父亲。    每次她看见自己父亲都会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夜。    雨里,乍起的惊雷照亮了玉珅平静的脸,她听见他说:“微微,你应该懂事。”    刻板的音调无情无绪。    他就那样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黑色的夜里。    那是她出嫁前最深刻的记忆。    玉衍微凉的目光在玉微惨白如纸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缓声道:“爸妈很想你。”    会想她吗?    玉微犹疑着没有回答,直到腰间那双手拉回了她走空的思绪,她侧目望去,祁舟辞正站在她身边,环住她的腰身。    祁舟辞安抚地抚了抚玉微陡然苍白的脸颊,转头对玉衍道:“我和微微明天去看爸妈,劳烦大哥回玉公馆时告知爸妈一声。”    玉衍优雅地颔首,嘱咐道:“明日早些回去,爸妈很想你们。”    玉衍的目光又在玉微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淡淡地移开,和祁舟辞道别之后转身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玉微却是忽然挣脱了祁舟辞的怀抱,疾步上前,抱住了玉衍的腰。    路过的下人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人,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讶异,又看见走廊那端神色如常的祁舟辞时,眼中的惊讶稍微收敛了几分,躬身走了过去。    玉微埋在玉衍的怀里,并没有注意到下人的眼神,一心沉浸在一个人低落的世界里,抱着玉衍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越收越紧。    即便是猝不及防地被抱住,玉衍也仅是漫不经心地垂眸看了一眼腰间那双纤细的手臂,便道:“微微有什么想要哥哥转达给爸妈的吗?”    他脸上的神色始终未变分毫,即便身后人的气息不稳,声音已经哽咽低哑。    玉微眼角有泪滑落,润湿了玉衍雪白的长袍,她慢慢地松开了手,靠在玉衍身后:“哥哥……可以帮我告诉爹爹和娘亲,我也很想他们吗……”    即便父亲强迫她嫁给了不爱的人,但那终究是疼她爱她十多年的父亲,恩重如山。过往的感情也不可能因为父亲一件事没有顺了她的心意而湮灭。    她怨怪父亲的冷漠,冷静下来之后,却也明白了父亲三分私心下的良苦用心。    北系军系与祁系军系为盟,祁系军系却与卓系军系对立,她若是一意孤行嫁给萧今,即便萧今对她有意,承诺会好好待她,但各方势力的倾扎之下,这样没有根基的喜爱又能维续得了几时?    “好。”玉衍应下。    “谢谢哥哥。”玉微唇角勾了勾,后退几步,与玉衍拉开了距离。    玉衍缓步离开,每一步都走得极尽优雅,雪白的衣袍拉长了他的身影,挺拔清隽。    玉微唤:“哥哥。”    玉衍停下脚步。    玉微说:“我也很想你。”    她的声音很低,却足以清晰地落进离她不远的玉衍耳中,玉衍的步伐停顿了片刻:“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声音很轻。    眼见着玉衍越走越远,玉微低下头,微微失神,脸庞柔软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抬头。    目光所及之处,祁舟辞手执手帕轻缓地为她擦拭着脸颊上残留的泪痕,他的神色认真而专注。    “夫君,我是不是很不孝?”玉微想起自己从出嫁到现在,通话次数少得可怜,回家的次数更是能用一只手数过来。    擦净泪痕,祁舟辞收起手帕,微低下身,深若沧海的目光与玉微的视线齐平:“要说不孝也该是我,劳烦微微一直为我操劳,忙得都没有时间回去看爸妈。”    玉微微抿下唇,尽管知道他是在为她的逃避找借口,但并不妨碍她紧绷的心松了几分。    祁舟辞把玉微抱进怀里,安抚地顺着她乌黑秀丽的长发,轻吻在她耳边:“是我的错,忽略了微微。”    察觉到怀中人短暂到微不可察的僵硬,祁舟辞的唇从玉微耳侧挪开些许,鼻息间那股浅香消散时,他停止了挪动,却依旧没有松开,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她。    走廊尽头,祁夫人微眯起眼,将一切尽收眼底。    ……    是夜,梦靥无边。    重重宫墙内,雕楼遮天蔽日。    凤栖殿内血色弥漫,高贵典雅的皇后跌倒在凤椅下,深红从庄重的凤袍裙摆蔓延开,蜿蜒了一地鲜红,即便是发髻散乱却并未折损半分她的端庄高傲。    她重重地喘着气,一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腹部,一手紧攥着一枚精致优美的玉佩。    清脆的玉佩落地声响起时,她捡起一片碎裂的玉佩割破了指尖,颤动着瘦弱的身子俯在地上艰难地写着字。    一行行血书。    隔得太远,只隐约能听见她慈爱的低喃:“卿儿,娘亲不能再陪着你了……”    也正是这声低喃,让一直如雾里看花的玉微有了一丝真实感,她拼了命地想拨开面前的红纱,然而,如染了皇后身上血的红纱却是越拨越多,越拨越乱。    风卷起一层厚重的红纱,她看见她低垂着高贵的眉眼。    她隔着那层层叠叠的染血红纱,眼睁睁看着娘亲的气息渐弱,她想喊人,却嗓子发紧,呼出口的皆是毫无音调的哑音。    娘亲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面色也越来越苍白,她却无能为力,巨大的恐惧快要将她淹没。    当所有的希望已经湮灭,她口中只剩下本能的“救命”。    ……    “微微……”    梦境在低沉的呼喊声中如潮水般散去,玉微蓦然从床上坐起身,惊起了一身冷汗,身侧是祁舟辞欣长的身影,微暗的光影割裂了他脸上的神色。    玉微敛了敛情绪,平静地问:“夫君,怎么了?”    祁舟辞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你的依靠。”    他温热的指腹摩挲在她的眼角,粗粝的掌心刮得她的脸生疼,这是一双常年握.枪拿笔的手。    祁舟辞的指腹掠过玉微眼角下那颗泪痣,无声地抹去了她泪痣上的泪痕,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落在玉微紧绷的手上。    她隐藏在睡袍下的手背绷直,似紧绷的弦,一触即断,面上却一片云淡风轻,若不是他听见她嘶哑的呼喊声,他不会看穿她平静之下深埋的绝望。    祁舟辞隐约间明白过来,这才是真实完整的她,性子刚强,宁可自己吞下所有的痛也不愿意流露出一分一毫。    他握住她紧绷的手,按住了她欲要逃离的心,专注而深邃的目光穿过了重重夜色落入她深不见底的眼中。    他说:“你不是一个人,我属于你。”    寥寥十个字,玉微却是蓦然僵住。    是真正的僵住。    她早已经不是天真的少女,印刻在骨子里的无情让她下意识地忽视着所有人对她的情谊。    如今有人对她说他属于她。    不是她有他。    是他属于她。    有那么一个铁血铮铮,保卫破碎山河的他,掷地有声地说他属于她。    她不知道该不该信,也许他转世之后再不记得如今的承诺,就像曾经的蓝宁和南风起,但至少这一刻她是感动的。    也许是夜色太沉,也许是回忆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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