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罗刹渡口 (3)
冷淡又冷醒的模样,哪怕是和自己亲近都像是隔着一点东西,像是哀伤又像是迟疑,哪有像现在这样,**直白的亲近和依赖,所有的情绪都不加一丁点掩饰。 “阿止。”他整个人都靠在薛止身上,“我……我总觉得自己要死了,又不想这样轻易地去死。”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黑色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就像他逐渐流失的生命。 薛止看得心惊肉跳,“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我就算用尽一切都会救你。他想这样说,可怎样都没有底气说出口。 身为凡人,手中有剑的他只能够不断地杀戮,却连怎么救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都做不到。 “不是你的错。”看穿了他内心所想的穆离鸦靠在他的肩膀上,“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小心。你来江底救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怎么能这样就满足呢?薛止想到,他怎么能为这么一点事就感到满足? 这还是过去那个娇纵又挑剔的穆家大少爷吗? “不够的。”薛止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只觉得整副不完整的心魂都吊在了上面,“那妖僧最后说的法子……” “他想要我舍弃身为凡人的这部分。”穆离鸦哂笑,笑声轻飘飘地落在薛止心头上,有几分痒,“我偏不如他的愿。怎么能他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面色苍白,整个人随时都像是要晕倒,可偏偏又靠心头那口气吊着。 除了他们站立的这一方土地,天雷汹涌而下,待到最后一方江中小渚都被殛雷击穿沉没,头顶厮杀纠缠的那两条东西也该分出个胜负了。 “胜负已分。”穆离鸦呼出一口气,勉强抬头看了眼天空,“你瞧,和我说得一样,真龙哪怕只是一截尾巴脱困,幻身也够将那冒牌货给诛杀了。” 他话音刚路之际,黑色的长虺从半空垂落,激起半人高的浪花,淋了薛止他们一头一脸。 这丑恶的东西即使战败也要垂死挣扎,江中扑腾不停,闹得他二人脚下本就根基不稳的小岛一直晃荡。 薛止提着剑护住穆离鸦,可还不等他再给江中垂死的长虫补上一剑,这场缠斗的另一主角,那条青龙就从九天之中直直地扎入江中。 半晌功夫后,江水渐渐泛起浓厚的红色泡沫,猛烈的腥气呛得人几欲作呕。 穆离鸦靠着薛止站定身子,看到的是长虺毫无生机翻着肚皮的尸体再从江中浮起却不再动弹,不知为何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有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薛止知道,他是在为伏龙县这么多年的遭遇而惋惜。 他们惧怕罗刹,为了维护自己生长的这方土地而忍辱负重献上活牲,这难题本来就该是朝廷帮助他们解决的,可这么多年折子一封封递上去,每一封都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渐渐地所有人都绝望了,再想不到要如何是好,只能麻痹一点点向那神鬼之事屈服。 过去他在山中做他不知世事的大少爷,哪里又会知道世上还要这般无可奈何的事情? 穆离鸦终止沉思,抬起头对上硕大的龙头。 青龙半截身子沉在水中,只撑起个上半身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似有无限悲悯。 “江州穆氏后人见过真龙。” 穆离鸦报以回视,但因为他实在是太过虚弱了,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薛止身上。 “再离我近一些。” 难以分别性别的嗓音陡然出现在穆离鸦的脑海里,他转头看向薛止,发现薛止眼中也写着同样的东西。 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搭在青龙的头颅上,而青龙斗大的黄色眼珠中慢慢地蒙上一层雾气,然后凝结成泪珠缓缓滑落。 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掌心,随后泛起微弱且柔和的白光,慢慢地包裹住他的身躯。 待到白光消散,穆离鸦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嘴唇都不再像那时一般红得发紫。 琅雪说得没错,这毒就是没有解药,除非他肯放弃身为人的部分,但青龙方才所做的替他延缓了毒性的蔓延,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还是要做出抉择。” 青龙这样说道,“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可能一生都这样不明不白地度过。你不要不满,这就是你的命,我看得到,你的命途十分忐忑,却并非毫无希望。” 它说出的话令穆离鸦联想到许多年前的惟济大师。他们都说他这一生命途多舛,却从未和他说过要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 穆离鸦低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薛止听到青龙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唳,“这处快要塌了,我这幻身维持不了多久,你二人到我背上来,我送你们回岸上。” “就当是为了报恩。” 不同于来时的风雨飘摇,回程乘着青龙,穆离鸦和薛止没多一会就看到了那晨光中的渡口。 青龙幻身落地就消散在半空之中,穆离鸦被薛止扶着刚站定没一会就看到有人朝着自己这边来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尤县令和那名叫阿询的少年捕快还站在渡口等他们。 “你们……”尤县令看到真的是他们,嘴巴张大,“你们回来了?” 他思前想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蠢话。 而少年捕快则是别过脸去,“我……”他一句话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来,穆离鸦也不耐烦听。 他即非这少年的父母也非兄长,懒得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没心胸宽广到原谅一个曾对自己举刀相向的人。 “江中罗刹真身乃一条长虺,已被你们先前看见的那条青龙诛杀。” 每日清晨时分,薛止的魂魄最为不稳定,便极少开口说话,所以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担子就再度落到了穆离鸦身上。 看薛止还在担心他的身体,穆离鸦安抚性地在他的手心划了下。 “也就是说……” 先前一虫一龙在空中缠斗时掀起的风浪应当也波及到了岸边渡口,空气中处处泛着潮气,冻得尤县令这穷书生面色发青。他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不敢相信这纠缠了伏龙县十数年的噩梦真的消散了。 “也就是说,伏龙县……?” “你没有听错,伏龙县不再受所谓的罗刹鬼控制了。” 穆离鸦的声音不大,可带着击玉敲金的力道,迅速传遍了整个渡口。 这罗刹渡口是整个伏龙县人心头的毒瘤,他今天就拿着刀,将腐烂的血肉连同脓水一同挖掉。 “恩公。” 不知是谁开口喊了第一声,然后就是第二声第三声,直到汇聚成汪洋。 没想到所有的船夫都离开船到渡口来,在听完穆离鸦说了什么后,不需要任何人言语,就这样自发性地跪了下去。 “我伏龙县所有船家谢过恩公高义。” 他们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头,直到额头被粗糙的泥地硌出血都不肯停下。 作为在江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惧怕那罗刹鬼传闻,在一次又一次血的教训后,他们差一点真的就要彻底认命了。 好在老天有眼,派了这样两位恩公前来拯救他们。 在人群当中,穆离鸦看到了那在许多年前长虺作乱中失去了独子,勉强开着馄饨铺子营生的胡老汉。 “我那昭儿的仇报了?”他走得极慢,拄着拐杖,就像一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藤蔓,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枯萎死去,“我昭儿的仇报了吗?” 他年纪大又耳背,说话只得扯着嗓门嚷嚷,但在场都曾因为长虺失去亲朋挚友的船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他这幅模样可笑,都只是擦着通红的眼眶。 最后是个大胆子的船家过去扶住他,“胡老汉,报了,你家阿昭的仇报了。” “你说什么?” “我说胡老汉,你家阿昭的仇报啦!” 半盏茶的功夫后,这脾气古怪的胡老汉猛地爆发出一阵凄厉苍凉地哭嚎,这哭声久久萦绕在包括父母官尤县令在内每一个人心中。 “我那苦命的儿啊!” 被胡老汉的悲恸带动,诸多清江船家都禁不住红了眼眶,扯着乌黑的袖口擦泪。 这一片呜咽里,无人不为之所动,连最冷淡的薛止都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过了好久,终于有个看他们面熟的船家壮着胆子过来问他二人要不要渡江。 “不了,某还有些事要找尤县令解决。”穆离鸦认出这是昨天早晨赶他回去的那船家,“若是再要渡江便麻烦先生了。” “哪里的事。”船家得了他承诺,受宠若惊地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吴三便是为公子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 好不容易劝这些聚在一块的船家散去,穆离鸦有些晕眩地按住额角,“尤县令,叫你的人把车拉过来,某不方便走过去。” 被穆离鸦点名有事要找的尤县令连忙指使阿询过去备车,“快,把车拉过来,带二位大人回府。” 少年捕快面上的不忿淡了些,在经过穆离鸦和薛止二人时,用压得低低的音量轻声说,“谢了。” 但穆离鸦并未搭理他,继续和尤县令寒暄,“尤县令,你上任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尤县令看他对着含糊答案不甚满意地样子,连忙补了句,“十二年,因为我记得我是永年末年得的调令,到这里路上又花了几个月,差不多就到除夕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说伏龙县的事情你很熟了?”穆离鸦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十多年前的也记得?” 尤县令对自己的记忆力还算是满意,“差不多,除了些鸡毛蒜皮的我不记得,别的应该都有点印象……反正再大点事都有文书记载,就放在后院那边,您要是有兴趣我就带您去看看?” 穆离鸦略微倦怠地挑了挑嘴角,并未直说自己究竟要查哪一桩陈年旧事,“嗯,那就这样定了。” 没一会阿询把车赶过来,尤县令等他们先上车,自己才吭哧吭哧地爬上去,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笼罩在薄薄雾霭中的清江。 赤红的旭日大半离了江面,浪涛中映出满江瑟瑟的红。十多年了,他第一次意识到清江为自己带来的除了恐怖还有这般壮阔的美丽,而这所有的东西都得归功于身边这两个年轻人。 他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会痛哭失声,可酝酿了许久都没有一分泪意。他只是觉得很累,又有一些厌憎这样懦弱无能的自己。 “清江罗刹……哈,罗刹鬼,什么罗刹鬼,都是别人哄骗你的,只有你傻乎乎地信了,还搭上了这么多条命。” 一路上穆离鸦都是那副没骨头的模样,靠着薛止的肩膀闭目养神,惹得赶车的少年捕快阿询频频侧目,像是在问这人究竟怎么了。 “看什么看,怕不是在江里着了凉。”尤县令本来还觉得都能对付江中罗刹鬼了,着凉这说法着实可笑,可看着他二人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尤其是穆离鸦那惨白如纸的脸色,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说话底气也足了几分,“回去给人家熬点姜汤,再叫仁安胡同的老大夫过来看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到了没有?别给我甩脸子,好好答话。” “听到了。” 车行得颠簸,加之马车做工粗糙,缺乏减震,一路上好几次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挪个位置。看似睡着了实际还醒着的穆离鸦稍稍睁开了一点眼皮,可很快就被人按住。 其实薛止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可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眼睑上,替他遮挡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那点日光。 感受着薛止掌心微热的温度,穆离鸦有些轻微挣扎了两下,但最终还是屈服了这难得的安逸。 过去他不想做功课或是被穆弈煊责骂了以后,都会跑到偏院,而偏院里稍稍年长他一些的那男孩不论表现得多么不乐意,最后还是会收留他,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小憩。 “睡,我守着你。”在快要睡着以前,穆离鸦总是会听到有人这样说。明明这个人比任何人都要匮乏情感,却还是把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对自己双手奉上,他难道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吗? 假使一切按照他曾经的设想发展该有多好。为什么要有后来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呢? 等穆离鸦他们再度回到县衙,太阳已高高地升起。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像犯人那样押着,而是光明正大被从正门迎进去,作为拯救了伏龙县上上下下的恩人。 想不到的是尤县令一家老小就这样在正厅前等着,为首的是昨天来牢房里送饭的那枯瘦老太太,她拄着拐杖,虚弱得好似有人轻轻推一下就会倒地。 “娘,您怎么来了?”尤县令猝不及防被堵了个正着,转头就想要自己那凶悍婆娘把她带回房里休息,“这天寒,您站着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尤老太太眯缝着一双老花眼,看清楚来人正是自己的儿子以后,抬起手臂啪地在他脸上打了一耳光。 她太老了,老得手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对于正值壮年的尤斯年来说,这一巴掌只能勉强打得他稍稍转过脸去。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睁大了眼睛,捂着发红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像是在询问她为何要打自己,“娘……” “好,好啊,你这么多年做的那些小动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没想到你竟然……”她话还未说完,就看到走到后头的穆离鸦二人,顿时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儿子。 看尤县令那副被打懵了的样子,穆离鸦没有过多嘲笑,“老夫人,你儿子也是为了伏龙县,就暂且饶过他。” 他简单说了两句,老夫人听了他的解释,面上的震怒少了些,可还是眼泪涟涟,“我儿子走错了路,险些害了你们性命,我老尤家对不住你二位啊。” “不妨事的,老夫人,您听您儿子的回房歇息。” 穆离鸦记挂着后院的卷宗,“尤县令,带某去后院。” 得了令的尤县令连连点头,“这就去。” 穿过斜边的长廊庑便是县衙后院,尤县令捏着把铜钥匙待他们拐了几个弯就是存放卷宗案牍的后院房间。 沉重的木门推开,樟木花椒的呛人气味便合着灰尘霉味透了出来,看得出来每年除了定期进去整理加更换除虫的香料外就再无人问津。 一叠叠的卷宗状书按年份摆放在木头架子上,角落处还摆着一个个落了锁的木头箱子,密密麻麻的,每一样看着都很有些年头。 尤县令看起来不像是很喜欢到这里来的样子,掩着口鼻,瓮声说,“除了先皇时期失过一场火,将之前的卷宗都烧了个干净,后来的就都在这里了,理论上是不会有遗漏的。” 穆离鸦走进去,随手捡了一卷文书看,发现记载的都是张家丢了个簸箕王家少了个烧饼的小事,而看薛止手里的,仿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尤县令站在门外,“鄙人打小有些哮喘的毛病,这灰大尘大的,就不进来了。” 穆离鸦没再过多为难他,“去忙你自己的。” 送走了尤县令,穆离鸦简单在每个架子上翻阅了下就知道这些大致是按什么顺序来的,并将目标集中放在了后排的几个架子上。 “我们分头去找。” 伏龙县这块巴掌大的地方能有多少事?十二年前的清江水利算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了,因此他没找多久就找到了当时的记载。 他随手翻开开一页,看到一个名字,眼睛猛地睁大了。 王庸,随州府人士,善石刻……不等他看完后边的,这份卷宗竟然凭空自燃起来,火焰烧得陈旧发黄的纸页边缘卷起,墨迹黯淡不清。 眼见距离真相就差这么一步,却被人生生拦在外边,穆离鸦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不顾火焰熊熊,伸手就要强行翻开卷宗阅读。 他身负大妖之血,又常年在那高热的剑庐里头做事,按理说对明火不算特别畏惧,可这火焰与凡火不同,光是触手就疼痛难耐。 知道这究竟是为何他的面色十分糟糕。 “琅雪。”他咬着牙念出那妖僧的名字,跃动的妖火照亮了他的脸庞,映得那神色分外森冷。 薛止在另一边,还在耐心看这些积灰的案牍卷宗。但他们要找的线索应该不在这一年里,所以他打算再换一处。 “这是什么?” 穆离鸦身子蓦地僵住,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没有得到回应的薛止听到咳嗽声登时转过身来,看到地上还闪着暗红色光芒的余烬。 “怎么回事?” 穆离鸦咳得难受,过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等一会,不要靠近,可能是这里灰尘太大,我有些受不住。” “是这样吗?” “你难道信不过我吗?真的,只是灰尘。”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薛止生怕自己带起更多的灰尘使他咳得更厉害,只能按捺起性子继续翻找与十二年前那起水利工程有关的卷宗,想要能够找到那些江底石佣的真相。 等到薛止那边听不到动静了,穆离鸦这才松开手。 哪怕真龙用自己的泪水替他缓解了毒性的蔓延,可那蛇毒还在他的身体里。 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火,光洁如玉的掌心一片漆黑的淤血,其间还隐约可见凝固的血块,一如他慢慢衰败下去的身体。 又是一日破晓,伏龙县清江渡口夜色稍褪,淡色的迤逦云霞拖得长长的,隐约可见底部初透的一抹赤红。 夜间汛流汹涌,到了白日稍稍减缓,可这初冬的清寒加之潮湿,靠得越近就越加刺骨。 也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落在有些人眼里却不外乎人间仙境:没有了那整日整夜紧锁江面的诡谲白雾,没有凶恶的罗刹传闻,他们便别无所求。 渡口附近三条胡同那家鲜汤馄饨铺子照常开着,还是老样子一日只做五更梆子后一个时辰的生意,晚了多一碗都不卖。 “店家,来两碗鲜汤馄饨。” 穆离鸦和薛止翩然而至,在其他人的眼神中静静地排队要了两碗馄饨。 胡老汉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老顽固模样,只是在穆离鸦要将碎银放进那油腻腻的破碗时陡然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收你钱,老汉不收你钱。” 看穆离鸦还一副坚持要给钱的样子,胡老汉竟然是要发怒,“老汉收你钱没良心!不得好死!” “那就算了。”穆离鸦垂下眼,将手中碎银重新揣进怀里,“某先谢过老人家。” 他们在那口大锅前等了一小会,等胡老汉用那双颤颤巍巍的手给他们捞煮好的馄饨,等拿到手里,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馄饨堆得都要冒尖,哪里是上次看过的一碗十个的分量。 “你多吃些。”胡老汉生硬地说,“脸色不好,看大夫。” 他二人端着馄饨碗,随便找了处地方坐着,和那些船夫一同用饭。 和上一次造访不同,这次穆离鸦和薛止皆做好了吃那半生不熟还混着泥沙的夹生馄饨的准备,可入口以后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菜肉馄饨馅味道说不上多好也不至于寡淡腥膻,汤头是用大骨炖出来的鲜汤,更没有混入泥沙,总之他们从未想过能在这胡氏鲜汤馄饨铺子里尝过的味道。 看出他的疑惑,旁边一个船夫打扮的男人善意地提点了两句。 “喏,最近总是来帮忙的,就这小子,有空就过来。”这船夫指着后厨位置那若影若现的少年身影说,“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撑不了多久,毕竟之前也有人要过来给胡老汉帮忙结果都受不了他那倔脾气被他给气走了,久而久之我们也就过来吃个馄饨当接济了。但谁知道这小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胡老汉居然肯把他带在身边了。” 即使隔得老远,穆离鸦还是认出这是伏龙县县衙那曾对他二人持刀相向的少年捕快阿询。 “不过有人来帮忙总算是个好事。”这船家看起来也是多年深受其害,“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在他家吃了这么久馄饨的。现在起码能下口。” 胡老汉性情乖戾,可这少年捕快竟然收敛了尖锐脾气,耐心地跟在他后头做小伏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相处下来倒也有几分父子般的和谐。 “嗨,这有什么?你真是一看就死脑筋。”另一个吃得差不多了的男人一抹嘴,压低了嗓音生怕忙活的胡老汉听见,“他儿子,折在江里那会就和那少年捕快差不多大,说是想要捕点鱼回来换钱给爹爹养身子。胡老汉肯把那孩子带在身边没别的,就是触景生情了。” 他们喝完碗里最后一点汤头,拿着碗放到最靠里边那张桌子上,“胡老汉,走了。” 胡老汉潦草地摆摆手就当是听到了。 穆离鸦目睹了这所有的东西,低下头舀起一只馄饨慢慢咀嚼。 “其实我宁可他再骂我一次。”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割在薛止心上,“以前我虽然表面上不显,可心里还是在暗暗跟他唱反调的念头。他大概也看出来这一点,对我恨铁不成钢又有点无奈。如果我知道……知道后来会那样,我一定不会再故意气他。” 少年时期他也曾怀疑过穆弈煊因为母亲的事情根本不爱自己,不然要如何解释自己不但难得见到他一面,见面又是各种苛责? “如果我早知道……”他的眼眶微微泛着红,里头没有一点泪水。 薛止知道,他的眼泪大概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里就已经掉干净了,可这并不妨碍心里的伤痕继续往外渗着血。 约莫是胡氏馄饨铺子收摊的时间,穆离鸦他们终于用完了馄饨。 “船家,渡江。” 船家王老三前些夜里喝了点烧刀子,又因为少了个心头大患,一觉睡到这个时分,睁眼急忙穿衣揽客套生意,生怕带回去的钱少了自己媳妇皱眉头。 伏龙县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常常需要渡江的就那么些人,那些经年累月在江边讨生活的船家都养成了一手听声辨人的功夫。他隔着湍急的水流声,听到了那清越的嗓音,不是前些日子来渡河的白衣公子么?想到这里他忙不迭从船里钻出来,正好看到他二人站在自己的船外。 “久等了,昨天睡得有些晚……” 穆离鸦满面倦容,裹在稍显厚重的棉衣里,苍白消瘦得厉害,和几日前那个漂亮颀长的青年人完全是两样,只有眉宇间的那几分昳丽是相似的。 一个人究竟要如何才会衰败得这样快?王老三满心疑惑,但绝不会在面上显露出来。 “船家你可有空带我二人渡江?” 穆离鸦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说话的口气都带着点倦怠,“越快越好。” “只要是您二位,随时都是有空的。” 王老三说着把他们往船内引,中间还是忍不住关怀了两句,“公子是冷么?看您脸色不大好……” “偶感风寒。”穆离鸦勉强笑了下,“这天是越来越冷了,病就一直拖着好不了。” 这样倒是说得通了。王老三打消心中更加糟糕的那些猜测,略微安下心来,“要是不嫌弃的话,喝口酒暖下身子?”他有些羞赧地搓了搓满是裂口的手,从腰袢解下一只半旧的酒壶,“船上风大,我们都是靠这个驱寒的。” 他已经做好了会被这周身贵气的年轻公子拒绝的准备,怎么都没想到穆离鸦竟然毫无芥蒂地接受了。 “谢过船家了。” 穆离鸦微微一笑,接过酒壶冲薛止摇了摇,眉梢高高扬起,少了几分病气,多了一丝明艳的张扬,“阿止你要么?” 从酒壶晃动的手感开猜,大概是船家刚从酒铺里打回来,自己都没来得及喝就给了他暖身子。 他原本以为薛止会拒绝,薛止就是这样,不近酒色,世间大多数人用来取乐之物他都恨不得退避三舍,连让他肯亲近自己都要花老大功夫。 可这一次没想到薛止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酒壶,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因为喝得太急都呛得咳嗽不止。 不常喝酒的人酒量自然不怎么样,光是这么一点,薛止的面上泛起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血色,连眼神都有些迷离。 “小九。” 穆离鸦听到这个称呼就知道他是醉了。若是平时的薛止怎么会轻易喊出这个称呼? “嗯,你该把酒壶还我了。” 看到他这幅难道模样的穆离鸦闲散道,“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了。” “哎哟,这位公子是醉了?”船家不明就里,以为只是普通地醉了,连忙过来打圆场,“那就到里边坐坐,觉得晃就抓紧身边的东西。过江嘛,总是有一些的,不过二位放心,我王老三肯定把你们安生送到对岸去,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被船家这样一搅和,薛止还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是从头到尾都直直地凝视着穆离鸦。 被他这样看着的穆离鸦稍稍侧开脸,“阿止,我真的很好。” “我……”薛止平素冷淡,唯独对他才有这样的执拗,“我不信。” “既然不信,那你又为什么要问呢?” 和他二人之间略显僵硬的氛围不同,撑船的船家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东西,无外乎是将来的期许。 他说自己今年四十有六,因为成亲成得晚,儿子才刚十二三岁,又开蒙得晚,将来怪愁人的。 “小崽子说什么都不学撑船,私塾读了两天又读不下去,我只能看能不能给他找点别的谋生。”他话里带着忧愁,可细细品下来又有几分喜悦,“为人父母的,不都是这样操心么?” 穆离鸦举起对着嘴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动荡的江中使酒水一滴都不洒出来的。 “船家,假如这天下要大乱了呢?”喝够了酒,他放下手,眼睛亮晶晶的,连先前的病色都散去了一些。 王老三不懂他的意思,还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怎么样的大乱?” “改朝换代。” 这话说得王老三背后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左右张望一下,“公子,就听老儿一句劝,这些话让我听到了就算了,我不是那种长舌头的人,但要是换了外头那些人,指不定要怎么在背后对您呢。” “是吗?” “叫什么来着……妄……妄什么?” 他没读过几天书,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句话,还是穆离鸦替他补完了,“妄议朝政。” “对对对,就是妄议朝政,这可是要杀头的重罪。” “是吗?那我今后就不说了。” 穆离鸦懒懒地应下,语气中尽是敷衍,但王老三没听出来,庆幸地拍着胸口,“不要觉得我王老三管的宽,而是这世道就是这样啊。” “没错,世道就是这样。” 马上将要进到最为艰难的一段,王老三没空再和他们闲聊,专心撑船,穆离鸦见没人跟自己说话再度把目光转向了抱剑的薛止,“就算让皇家的人听到了又如何?” “连当朝天子都不在乎自己的国土了,还要其他人怎么在意?” 罗刹渡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