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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荒村尸女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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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木杖一下下地落在她的后背,她惨叫,哭嚎,可那周麻子非但没有半点同情心,反而嫌她太过吵闹,上前捂她的嘴。    她越挣扎,周老二就打得越狠。    “嫁进我周村胳膊肘还敢往外拐,老子就来教教你什么是规矩,你要怪就怪你那不长眼的爹娘给你说了这门亲事!”周老二咧开嘴,狰狞的五官里透着股残忍的快意,“看我不打死你!”    就算是壮年男子也禁不住这般毒打,遑论这瘦弱孕妇了。    周容氏很快就被打得奄奄一息。    见她不像是还有力气吵闹,捂着她嘴巴的周麻子就松开手。    没了人支撑,她当即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她的后背血肉模糊,身下也有黏稠温热的液体渗透襦裙慢慢地流出来。    “孩子。”约莫是感受到那个已成型的胎儿正在离自己远去,她无助而惊慌地挥舞起手臂,“我的……孩子。”    穆离鸦冷冷地盯着那个把他带来此处的红衣邪影。    “你就要让我看这个吗?”    红衣邪影没有应答。    她一步步朝地上的周容氏走去。    不止是她,还有数不清的红衣邪影,她们从各个角落飘了出来    那些狰狞的红衣女鬼活活钻进了她的肚腹之中,一个接一个的,代替那个已经死去的胎儿,来到了母亲的腹中。    等到她肚子鼓胀得如同将要临盆,周容氏忽地微笑起来。    “孩子。”    她非但没有难受,反而双眼迷离,神情介于满足与偏执之间。    “我的孩子,你们回来找我了。”她艰难地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肚子,“我……我一定会把你们生下来。”    “一定会的。”    天黑得可怖,云潮翻涌,滚滚惊雷贴着人的耳朵边砸下来。    周容氏捧着那饱满得像是要裂开一般的肚子,面上挂着慈爱的笑容,一下下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如果她没有浑身是血地蜷缩在地上,或许这般场景还能与温馨美好沾点边。    “我一定要把你们生下来。”她闭上眼,兴许是伤得太重的缘故,声音逐渐地小了,“和夫君一起,好好地把你们抚养长大,再给你们说个好人家。”    她哼唱起一段没头没尾的调子,就像是哄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睡觉那般。    蹲下来检查她有没有断气的周麻子正好听到这一段,眉头狠狠地拧到了一起。    “你说什么?喂,我问你话呢,不想死的话就给我……”    周容氏没有搭理他,他咽了口唾沫,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    那大得不正常的肚子彻底暴露在视野之中。    意识到这一点,他站起来,倒退两步,“老二,她的肚子……”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扯着周老二的衣袖要他也来看,看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记得之前没有这么大的。”    “鬼叫什么。”周老二不甚耐烦地打开他的手,敷衍道,“让我来看看……”他语塞,面色凝重起来,“……你没看错,是真的变大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的肚子就胀大了一整圈,只有瞎子和死人才看不出变化。    她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琐事,只是咯咯地笑着,和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孩说些母子间的体己话,模样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    “老二,这要怎么办?不会是闹……闹……了。”    周麻子吓得两条腿直哆嗦,根本不敢把那个字说出口。    这祠堂夜里闹鬼的传闻已无人不知,可他想不到的是,白天里也会出事。    他口中念念有词,求周家列祖列宗保佑,浑然不记得,眼前这女人也算是周家人。    “瞧你这点出息。”周老二鼻子哼了声,对他这副软脚虾模样极为瞧不上眼,“装神弄鬼,看我来收拾她。”    他提起地上的棍子,抡圆了照着她的肚子就是一下。    “臭娘们,”他喘了口气,声音里边藏着点自己都不知道的畏惧,“你以为变成鬼就能害老子了吗?告诉你,做梦!”    棍子落在那高高耸起的腹部,发出的声音不像是打在人的皮肉上,倒像是一块铁疙瘩。    周老二手臂震得发麻,缓了老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愣了半晌,换了只手继续打,边打边叫骂,“死了以后求求阎王,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招惹不该惹的人了。”    一下两下,他也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下,手上传来的触感都是粘稠的。    他机械地重复着举起落下的动作,浑然不知血花高高溅起,当中有一朵落在他的脸上,留下长长的一条痕迹,从左到右,正好将他的脸一分为二。    等他被看不过眼的周麻子拉开,地上的那摊东西已很难再看出个人形了。    都不需要去探鼻息,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这周容氏是铁定活不成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教你了。”周老二脸颊通红,说话都带喘,“闹鬼,我让她闹。带出去,让她男人好好料理后事,顺便警告他嘴巴严点,不然这就是他的下场。”    周麻子神情纠结,显然是不想触碰面前这具碎肉横飞的尸体,但迫于周老二淫威,他不得不蹲下身。    就在此刻,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贯穿天地,将他钉死在原地。    ……    至始至终穆离鸦都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呼啸的狂风吹起他的衣角,他袖子里的那东西一刻不停地震颤。    缠着的布条松开了一些,他闭上眼,“还不到用您的时候。”他语气十分恭敬,还透着点不易察觉的亲昵,“这么点小事,有阿止就够了。”    在目睹了所有的东西以后,他心中已有了个猜测。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倏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眼前的石砖上,留下一点深色痕迹。    是雨。打了这么久的雷,滂沱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他仰起头,天与地被这大雨联结到一处,几乎什么都难以看清。    雷雨交加,本应是无比嘈杂的事情,直到他听见了那一声婴孩的啼哭。他猛地展开眼,望向周容氏尸身的方向,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怀了鬼胎的周容氏并未在此处分娩,而是灵堂中借了自己之手。闭眼狮子,引气聚阴局,红衣邪影……在这诡异祠堂之中见到的所有的东西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连到了一起。    那看不见的婴孩还在啼哭,却因为无人应答的缘故,缓缓变得阴森起来。    如果他在这里动了手,那薛止怎么办?    他半点都不在意周宏安等人的生死,这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除了薛止。    “阿止!”    在这样暴戾的雨中,若是想要将声音传递到另一个人那里,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大喊。    薛止不在这里,至少是不在他的身边。    来的一路上他不止一次看到那剑刻的“止”字,却从未见过薛止的身影。    他究竟去了哪里,又有没有事?数不清的疑问纠缠在他的心中。    “阿止!”    仍旧没有回应。    穆离鸦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    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此时不动手就真的迟了。    “我……”他想起自己片刻前说过的话,有些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唇角,“我食言了,阿止不在这里。”    他正解开那一圈圈缠着的白布就被人扣住了肩膀。    “是我。”熟悉的嗓音令他当即回过头。    不是薛止又是谁?    薛止摇了摇头,像是在说“不可”。    “我差一点就这么做了。”    他松了口气,将那东西再度收回到袖中。    透过解了一半的布条,隐约能看出来是把镶金嵌玉的短剑。    “我听到你喊我了。”    没有红衣邪影带路,薛止应该是走了不少弯路,如果不是听到自己喊他,可能又要错过了去。    “是这样,如果还有下次,我会早点喊你的。”    薛止面色苍白,透着股浓重的病态,可眼神是冷硬的,就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有什么事吗?”等到面对穆离鸦时,他整个人霎时柔和下来,就如找见了合适的剑鞘一般。    他这个人拢共只有三分温情,全都给了眼前这个人。    穆离鸦知道当下不是说话的好时候,“拔剑,动手。”时间紧迫,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薛止点头,显然也听到了这鬼气森森的婴孩啼哭,“我知道了。”说完他又变回了那个锐利的凶神,带着周身的煞气。    那柄通体漆黑的剑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里出了鞘,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穆离鸦被他护在身后,望着他笔直的背影,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们此刻正在周容氏产下的那个“胎儿”体内。    周容氏产下了的婴孩是“真相”,是在这过去的十多年间,发生在周村中所有事件的真相。    狐狸老道设下这引气聚阴局,在这原本风水极好的周氏宗祠内聚集阴气与污秽之物,使得惨死的女子们变为邪影作祟。    她们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怀胎的周容氏。    只有作为“胎儿”被母亲诞下,她们才能够向作为闯入者的自己诉说生前遭遇的痛苦与冤屈。    风雨晦暝,薛止浑身淋得透湿,模样狼狈无比,整张脸只有一双寒星一样的眸子是分明的。    他握着剑,朝着虚空之中某个方向劈了下去。    这不算多么惊才绝艳的一剑,也没有什么花哨招式,只是无比简单地兜头劈下,却劈得天地都跟着震颤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剑如碰到了粘稠的泥沼,停滞在半空,他眉头皱起,瞳孔中透出层层凶煞的血色微光。    这层不祥的血色同样浮现在了剑刃之上,如燃起了一层稀薄的火焰。    薛止手背浮起青筋,剑锋半点不晃,仍旧稳稳地向下拉。    一个人花了这么大力气却劈了个空,这场景看似可笑,但穆离鸦看得分明,落在地上的雨水里掺着一丝丝血色,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受伤了正在流血。    与此同时,哭声慢慢地小了下去,像是哭得太久了累了,依偎着母亲的怀抱睡去。    淡淡的腥气萦绕在鼻息之间。    胎儿脱离母体,这才是真正的分娩。    死人是不会生孩子的,就算要生也不会是真正的胎儿。    薛止这极其霸道的一剑斩断了“胎儿”与母体之间的脐带,失去了母体供给的“胎儿”出生之日就是死亡之时。    下着雷雨的天空之中陡然出现一道裂口,蜡油浓烈的气味、死人身上的尸臭、许多人说话的声音还有滚烫的烟雾一点点流泻进来。    看起来他们应该还是在昨夜的灵堂之中,只是各自被卷入幻境,除了他和薛止能找到另一个人外,彼此间互不知晓。    “差不多了。”薛止收剑,半合上眼睛,遮住其中恶鬼一般的血色。    的确是差不多了,雨逐渐停止,不止是铺天盖地的雷雨,所有的景象都在一点点崩塌。    “我知道那东西在哪了。”    穆离鸦低声说,也不知道薛止有没有在听,只是以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的力道握着他的手。    像生怕再被什么东西分开似的。    经历了分娩以后,那个“胎儿”便迅速衰败,远景如浸了水的大团墨迹,一点点化开直至消弭。    穆离鸦任凭薛止拉着他的手腕往前走去。    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不会害他,那一定会是薛止了。    凡人用肉眼视物,极易受妖魔鬼怪蒙骗,但心目就不同了。穆家祖辈曾与大妖通婚,传到穆离鸦这一代虽不再有搅得天翻地覆的本事,但应付这奄奄一息、离消亡只有一步之遥的“胎儿”实在是绰绰有余。他闭上眼用心目感受四周,这一次没再遭遇鬼打墙等事,沿途的廊庑都像是纸上的画一般,看上去没有半分实感,取而代之的是和那时极其相似的场景:阴气从罅隙里涌入,到处都是朦朦的灰,乌泱泱的一大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某一步踏出去,他的脑袋像被钝器砸了下,嗡地响了一声。    前方的薛止身形也是一顿,待到他们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冲天的火光与滚滚浓烟。    灵堂着火了,看起来烧了有一阵子,火舌顺着麻布丧幡迅速地往上蹿,很快就蔓延到红漆云纹的扶脊木上,使得整栋屋子化为火海。    他和薛止站在灵堂的正中央,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肿眼泡一个满脸麻子,正是周老二和周麻子。    “被缠住了。”    穆离鸦看得分明,先前还如无头苍蝇的阴气正源源不绝地往他二人体内钻,而他二人像是失了魂,眼神迷离,口角垂涎,又是哭又是笑,模样疯癫痴傻。    血迹已彻底长进了他们裸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肉,怎么蹭都蹭不掉,用手去抠反而会陷得更深。周麻子翻来覆去地说自己好痛,而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周老二一会嚷嚷嫂嫂莫跑,一会嘿嘿嘿地淫笑,要人看了直皱眉。    薛止面露厌恶,穆离鸦摇摇头,“没救了。”    他会来到这山中荒村,从来都只有一个目的,而这目的绝非是帮助周村人脱困。    帮助棺中尸女分娩不过顺手之劳,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允诺过降妖除魔,更没有说过要救周家人性命。冤有头债有主,这周村中人自己造下了层层的孽因,今日就该吞此苦果,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外头的邪物使其获得宽宥的。    干燥的木头极其易燃,头顶那根大梁烧得哔哔剥剥地响,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薛止连看他们一眼都嫌脏,拉着穆离鸦就要离去。    “等等。”穆离鸦扯回手臂,“还有个人。”    薛止沉沉地盯着他,不知是不是火光太盛的缘故,他的眼珠上凝着一层血色,就像十八重地狱里出来的恶鬼,寻常人连和他对视都需要鼓足勇气,更不要提交谈了。    不过这些人之中绝不包括穆离鸦。    “抱歉,阿止。    “……随你。”薛止喉咙耸动了一下,哑着嗓子说。    像是害怕自己的表情太过僵硬,他弯了弯唇角,这应该是笑的表情被他得极其僵硬,就像生来便不知道要如何讨人喜欢一般。    “我很快就回来,如果火势太大你就自己先走。”    “我就在这等你。”    穆离鸦说得没错,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只是怯懦软弱了一些,应该还罪不至死。    周仁瘫在棺材边上不省人事,没像那两个人一样被看不见的邪物魇住。    “我要带这个男人走,你有没有意见?”穆离鸦向棺中周容氏的尸身发问。    女尸静默不语。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高高耸起的腹部塌了下去,血一般的红衣也褪去了几分颜色,变得黯淡无光。    既然没有东西作怪那就是默许了。穆离鸦蹲下身,先是探了周仁脉搏,随后翻开他眼皮看了看,发现他只是单纯地昏了过去。    若是平时他就放任不管了,可眼下火势冲天,他必须趁早弄醒这男人。    “醒醒,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间。”他也没跟周仁客气,直接掐住周仁人中,“快醒醒。”    “阿……阿清。”周仁吃痛,梦呓了两句。    穆离鸦叹了口气,手上加重了力道。    这次周仁终于意识到状况不对,慢悠悠地睁开眼皮子。    “看清楚,我可不是你的阿清。”    看他醒了,穆离鸦收回手,“不想被烧死的话就快些起来,我家阿止在外头都要等得不耐烦了。”    这周仁刚醒,听到穆离鸦说话也还晕晕乎乎的,直到被火光晃得打了个激灵才算是彻底醒了。    “走,走水了?!”因为太过讶异,他嗓子都破了音。    “是,走水了。能劳驾您别磨蹭,快些起来了吗?”    看清楚当前局势,知晓对方是专程来找自己的,周仁脸上一烫,“我……我知道了。”    兴许是晕的姿势不对,他脚全麻了,动一下都针刺一样的痛,半天都站不起来,最后穆离鸦看不过眼把他拽起来的。    周仁站起来,活动了下,想着这人怎么力气这般大,正好就对上棺中周容氏遗体,脚下顿时像生了根,怎么都走不动。    “怎么了?”穆离鸦也看向那具诡谲女尸,“她已经是邪物了,最好的结局就是烧成灰什么也不剩。”    “她……”周仁看起来有许多话要问,“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最终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他们都死了。”穆离鸦打断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生下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不会想知道的。”    “可是,”周仁张了张嘴,“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子。”从他妻子的腹中生出来的就是他孩子,不会有错。    穆离鸦没想到这懦弱庸碌的男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面上调侃的笑容淡了几分,“那就走。”    看周仁还想反驳,他又补上一句,“她最后还是不舍得恨你。”不然你也不可能这样好好地站在这里。    周仁最后回头看了那样深的一眼。    “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下辈子还能做夫妻……算了,希望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嫁个比我更有担当的好男人。”    他跟着穆离鸦没走出两步就看到不远处的薛止,嗫嚅道,“对不住,久等了。”若不是回头找自己,这两人应该早就离开了这片火海。    “刚才你做了个美梦?”    冷不丁听到穆离鸦这样问,周仁险些没反应过来。    “嗯,差不多。”周仁含糊地应下,没有具体说是怎样一个梦,“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在笑。”    “是,是吗?”周仁摸摸嘴角,“……是个很好的梦了。”    穆离鸦拍了拍薛止的手臂,薛止周身的戾气稍微散了些,“这火不对劲。”    寻常大火就算烧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点功夫就烧得房梁都要掉下来。    薛止当然也注意到了,不过没有说破究竟是什么在作祟。    “烧了也好。”    “我也这么想。”    这祠堂诡异得很,就算没有这么一出也留不得,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不想死就跟上。”    薛止最后这句话是同周仁说的。    周仁腿麻好了大半,赶忙跟紧了他们二人背影,半步都不敢放松。    途中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抬脚一看是周老二的胳膊。    周老二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鬼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胡话,“臭娘们,想……想变鬼……吓我,不,不可能的。”他本就长得丑陋,这一笑更是狰狞。    周仁盯着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恨不得扒皮抽筋的仇人居然沦落到这步田地。    “怎么,你要救他们?”穆离鸦察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说,“他们被邪物缠上了,就算救出去也活不长,你最好想清楚。”    只要周仁敢插手这群人的事,红衣邪影定然会连他一起报复。    周仁有些厌烦地踢了周老二一脚,“只是觉得这样死便宜他们了。”    “确实。”    草菅人命,为非作歹十多年,只换来这么个疯癫下场的确令人忿忿不平。    忽地,周仁眼神亮起来,“高人,你说他们现在这样是遭了天谴?这样的话,他们死后应该会下十八层地狱对不对?”    “应该会,如果天道有眼的话。”    因为走在后头,周仁并未看见提及“天道”时穆离鸦那饱含苦涩的神情。    他们离开这即将坍塌的灵堂,外头同来的其他人也倒在地上,模样和周老二他们大同小异,都是被拖入那鬼胎腹中脱不得身。    “天亮了。”    虽说天亮了可仍旧没好到哪里去,冲天的阴气遮蔽住初生的朝日,整座祠堂阴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    有浓厚的阴气作屏障,到处都是游荡的红衣邪影,周仁吓得战战兢兢,生怕她们扑上来将自己撕碎。    “你又没有招惹她们,害怕做什么?”    穆离鸦引着他往外走,“她们忙着报仇都来不及。”    “是,是这样子吗?”    周仁半信半疑,壮着胆子往旁边看,正好遇见一位红衣邪影挟着腥风走来,差点没吓得再度尿裤子。    不过看那红衣邪影看都没看他一眼,冲着灵堂就去了,他胆子大了点,“好像是真的。”    前面是岔路口,左边通往正门,右边则是后院,穆离鸦看了薛止一眼,转而和周仁说起话。    “看样子这村里你也不能待了,你今后有何打算吗?”    “走一步算一步。”    周仁说得含糊,说没准打算过几年再去考功名,如果考上了也算光宗耀祖。    “唉,过了这里就能出去了,二位高人有何……”他注意到那二人并未打算跟上。    “你自己出去。”穆离鸦指着大门的方向,半警告地说,“快些离去。”    “你们呢?”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该知道,一旦走了水,除非烧个精光否则绝不可能停歇。    “这么大的火,你们不走吗?”周仁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明知这点还要往火海里去。    “快走。”穆离鸦语气并不强硬,可周仁就是听懂了,这事没得商量。    “我们自有安排。”    “可是……”周仁不死心,劝说的话刚开了个头就对上薛止的眼睛。    从昨夜起这黑衣剑客给他的感觉就分外森冷不可靠近,现在……就像是修罗厉鬼一般,他打了个寒噤,别开目光。    “只是这么点妖火还奈何不了我与阿止。你要是真为我们着想就别在这碍事。”    周仁见无法说服他们二人,撩起衣袍,跪在地上,“二位大恩大德,我周仁一生难忘。”他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他日再见定衔环结草,永生不忘。”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见最后一个碍事的也走了,穆离鸦收起笑容,“在西南方。”    先前在迷局中穆离鸦就不止一次听见那清脆如击玉的声响,因此牢牢记住了方位。    薛止半点都不怀疑他说的东西有假,“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呼出口气,“但我一定能认出来。”    他的确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它一定在这周家宗祠内。不过经过昨夜加先前那些事,知晓此处被设下了引气聚阴局,许多东西顺带豁然开朗起来:他从小就接触神鬼之事,即使没有专门修习过风水堪舆之道,也该知道越是庞大的阵法细微之处就越是要求严苛。每个阵法都要有阵眼作为催动,这周氏宗祠占地辽阔,为了支撑这复杂的阵法,阵眼不是任何东西都能充当的。    他有九成九的把握,他们要找的东西就是这阵眼。    没有周仁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拖累,他们的动作都要快上不少。    就在此刻,忽地起了一阵狂风,挟着一人多高的火焰呼啦啦地往别处卷。    火势蔓延得比他们的脚程还要快,到处都是浓烟,穆离鸦顺手撕下一块袖子,在经过水井时打了桶水将其浸湿掩与口鼻之上,薛止亦然。    他们朝着西南方的后院跑去,越跑越觉得不对劲,直到某一刻才反应过来究竟是何处不对。    “太冷了。”薛止皱眉,试探性地把手伸向正在熊熊燃烧的火中又即刻收回。    穆离鸦瞪着他毫发无损的手背,神情阴晴不定,“是阴气,比别的地方都要浓重的阴气。”    照常理来说,火烧得这般旺,活人行走在其中就算不被灼伤,也该被烤得难受不已,可越靠近那间屋子,穿堂的风就越是阴冷,就差要结起一层寒霜了。    他们穿过最后一扇门,进到祠堂的后院里。托封火墙的福,随风蔓延的火势总算有了片刻停歇。    “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隔着薄薄的院墙,穆离鸦能听到外头纷乱的脚步声,男的女的吵吵嚷嚷,怎一个乱字了得。    这周村其他人一觉起来见到自家宗祠起火了,第一反应便是组织人前来灭火。只是这数不清邪影的怨恨又哪是寻常的河水能够浇灭的?    穆离鸦没有再管他们,沉下心用心目来看这间落了锁的屋子。如果说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阴气只是浓厚的灰雾,那这里就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两扇屋门中间挂着沉甸甸的铜锁,上头贴着张朱砂都褪了色的符纸,看样子好多年都无人前来造访过了。他嗤笑一声,两根手指揭开符纸,符纸离了门锁瞬间自燃成灰。    之后薛止拉开他,跟昨夜一模一样,剑锋一闪,铜锁就被一分为二,落在地上连点灰都掀不起来。    薛止用力推开门,他跟在后面,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潮湿霉味,像是死人坟墓里的味道,冷到了骨子里,也阴森得可怕,大概黄泉也不过如此。    他们走进去,屋门自动合上,也将那彤彤火光彻底隔绝在了外头。    察觉到正对的那堵墙上有东西,但因为实在太暗看不清,穆离鸦手中再度燃起青绿色的一小簇火光,借着火光,他和薛止停下脚步。    嵌到墙里的巨大神龛中摆着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牌位,顶层只有寥寥两三个,越到下头越多,两侧的长明灯早就熄了,牌位上的金字也被浓烈的阴气侵蚀,变得黯淡模糊,完全无法分辨上头曾经刻了什么。不用仔细辨认穆离鸦都能猜到这里原本供奉着的是周氏列祖列宗。    说原本是因为此处已被另一样东西鸠占鹊巢,那东西应当就是这满屋子阴气的源头了。    “不肖子孙。”    对这周家人他实在说不出半点好话,不光坏事做尽,还这么简单就被狐狸老道哄骗,任凭祖宗牌位安置在这么个地方,变成了那险恶阵法至关重要的一环。    “火要烧到这里了。”见他半晌未动,薛止出声提醒,提醒他须得及时找到那东西。    看够了也该做正事了,他朝薛止伸手,“阿止,剑借我一用。”对于那东西的所在之处,他已有了个大致。    薛止没有当即将佩剑递给他,“我可以……”他想说自己可以代劳,还未说完嘴唇就被什么东西按住。    是穆离鸦的手指。他的手不像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上头有一层粗糙的茧,薛止喉头耸动了一下,挪开视线刻意不去看。    “我来。”穆离鸦缩回手,不容辩驳地说,“破阵不是小事,轻则失魂总则丧命,我与这阵法背后之人算是同源,反噬起来不至于太凶险。”    但你就不一样了。领悟到他未出口的那层意思,缺了一魂一魄的薛止不再坚持,将自己佩剑交给了他,退到一旁。    见他将自己说的话听了进去,穆离鸦微微笑起来,“如果有哪里不对就立刻离开屋子。”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再次看到薛止倒在自己面前不省人事。    薛止没有再勉强,“我有分寸。”    他解开昨夜薛止为他仔细缠在手腕上包扎的布条,露出那勉强结了层薄痂的伤口,然后毫不留情地撕开,将渗出的血细细地涂抹在剑刃上。    “你不一定非要这样做,应该还有别的法子。”    薛止最看不得他那伤痕累累的手腕,害怕他的手迟早有一天废掉。    “但是这把剑对你来说非比寻常。”他手上动作无比认真,血落在剑上竟然没有立刻滑落,“这样是最稳妥的。”    薛止少的一魂一魄是由别的东西暂时填补,至于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待到剑上染满他的血,他提起剑,直向那座比他人还要高大的神龛劈去。    他擅长铸剑却并不擅长使剑,可这几年里需要他亲自使剑的事情越来越多,不得已向薛止学了两招。好在这把剑是他父亲一生中最巅峰的杰作,也是穆家传承这么多年里排得上号的神兵利器,哪怕在他这种人手中都不减半分神威。    剑本身并未亲自接触到神龛,光是凌厉的剑气就足以将神龛从正中央劈开。    失去依靠的牌位哗啦啦地跌落到地上,穆离鸦正要收剑,忽然就听到了无比清脆的一声响,是他在那阵局中听见的那东西。    “找到了。”他低语道,凑上前去查看。    就算靠封火墙隔了一隔,那饱含怨毒的火焰还是卷到了这处,不燃烧殆尽决不罢休。    火光隔着暗沉沉的窗户照进来,张牙舞爪地,就像是什么狰狞可怖的妖物。    躺在那堆积灰牌位上头的是块方方正正、不过手掌大小的玉牌,即使是在黯淡的火光下也能看出这玉的成色极好,里边像是有一汪寒潭流动似的。    穆离鸦谨慎地没有用手去碰,玉牌上头雕着只头上无角的长虫,蜷曲着身子,像龙但绝对不是龙。兴许吸纳了太多阴气和污秽的缘故,这长虫竟然像是活过来一般,缓慢地甩了甩尾巴。    这就是周家宗祠聚阴大阵的阵眼,也是他要找的那东西了。    “阿止,往边上靠一点,不要被波及到了。”他站起身,用剑尖对准了这块被用作阵眼的玉牌。    阴气从这玉牌处起,绕祠堂一周,又最终汇聚了这个地方,滋养着上头这条似龙非龙的妖物。    剑尖触碰到玉牌的一刹那,女人尖锐的叫喊使得他险些握不住剑,他稳定心神,手中加重了力道,玉牌中沁出淡红色汁水,就像是什么活物被扎伤了正在流血。    “你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朋友、亲人,你会为你身边每一个人带来不幸,他们会厌弃你,远离你,但你绝对不会提前死去,你要活着,活着折磨所有胆敢靠近你的人。”似曾相识的甜腻嗓音,是个女人,很美的女人,贴着他的耳朵无比怨毒地说,“我诅咒你,诅咒所有身上流着你血的亲眷,诅咒你们永生孤苦,不为人所爱!这诅咒永远不会停歇,永远!”    他恍惚了一刹那,伴随着垂死的惨叫,薛止的剑彻底贯穿了玉牌。    作为阵眼的玉牌碎裂,这祠堂内的风水格局便彻底崩塌。    失去了方向的阴气在半空中停滞了一晌,就猛地散开,朝着各个角落涌去,其中有一些顺着他手腕上的伤口钻了进去,啃噬着他的皮肉。    “快走,这里要塌了。”    是薛止在说话。    裂成两半的神龛剧烈地晃动,穆离鸦定睛再看,原来是他们脚下的土地正连带着墙壁一同震颤。    “阿止,你有没有事?”他只想知道这个,知道薛止有没有被那一瞬间迸发的阴气牵连。    这周家宗祠本是极好的风水,后来被人强行压制,现在阵法崩溃,清越的悠长龙吟便透了出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碎裂。他不知道薛止能不能听见自己的话。他还在想那个女人的诅咒,诅咒他永生永世为身边人带来灾厄。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笑起来。不是一直是这样吗?为身边的人带来灾厄。    如果不是他的话,穆家也不会……只要薛止平安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压过了一切,他靠手中的剑稳住身形,刚要朝薛止走去,不堪重负的横梁倒塌下来。    到处都是火,炙热的怨毒之火,将失去了玉牌庇佑的这间屋子彻底吞噬。    “小心!”    到底是习武之人,薛止的反应不知道比他快了多少,一把将他扯过来,身子顺势转了个方向。    燃烧着的房梁堪堪擦着薛止的后背砸在地砖上迸射出无数飞溅的火星,薛止连吭都不吭一声,硬生生扛了下来。    眼见大火已彻底席卷了这里,薛止拉着他的就朝门外奔走。不知是不是残留的邪物作祟,房门紧紧闭合,薛止抬脚踹了两下都没能踹开门。看着摇摇欲坠的屋顶和愈发猖獗的火势,那层阴戾的血色再度在他的眼中蔓延。他因儿时遭遇缺了一魂一魄,而作为替代填补进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从阿鼻地狱深处召来的恶鬼,久而久之他已经难以分辨那些时刻煎熬内心的**是否是出于自身意愿。    “差点忘了要还你了。”穆离鸦的脸色还是难看,可人总算清醒过来不再恍惚,看出薛止在为何而苦恼,他便将手中宝剑归还。    薛止拿回自己的剑,感受着那多年不变的重量,心中丛生的杂念总算稍稍平静了一些。从他家破人亡被带到穆家的那一日起,这把剑就一直陪在他身边,完全就是他的半条命,十多年来除了那一个人,其余人连碰一下都不可能。他换了个趁手的姿势,朝着紧闭的门缝挑去。不愧是出自江州穆氏的神兵利器,世间少有它斩不断的邪物,先前怎么踹都踹不开的房门被直接破开,他们也得以再度回到天井中。    “你刚刚怎么了?”    这周氏宗祠拢共只有正门一处出口,也就是说他们若是想要脱身就必须按原路返回。四处滚滚浓烟,大火遮天蔽日,随处可见游荡着的红衣邪影,远方隐隐传来人群的叫嚷,唯一能称得上好事的就剩这四溢的阴气压住了火焰的灼热,使得他二人能够勉强行走于其中不至于化为两具焦炭。    薛止后背的衣料被那着火的梁柱燎焦了,碰一下都火辣辣的痛,可他并不在意,反倒问起另一个人的事。    他二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就算先前破阵之时穆离鸦是背对他也能觉出他有一瞬间的僵硬,再加上后来的异样,他能断定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穆离鸦拉着他的手心又冷又潮,“听到个女人在说话,说了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还有那长虫死前鬼叫得厉害,我一时没注意,差点聋了。”他做出副不甚在意的样子,“都是些雕虫小技,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加诸于他身的诅咒只有他自己知晓就够了。    薛止的视线在他的脸上停留了许久,“是这样就好了。”话语轻轻悠悠的,叹息一般,里边饱含着苦涩。    他没说自己信与不信,可这目光让穆离鸦有几分难堪,急于为自己开脱,“是真的。我想起来我是在哪听过这女人的声音了。”    “在哪?”    横木砸过来的一刹那,他想起自己是为何觉得这女人的嗓音耳熟,又为何知道她一定很美。    “当然是穆家。”    因为他们曾见过面,在十多年的一个炎炎夏日。    ……    只是削铁无声、新发于硎的宝剑不少师傅都能铸,可若要称得上绝世神兵就只剩寥寥数人,而这之中不得不提的便是江州穆氏了。    没人知道江州穆氏的剑是怎么铸的,他们有不外传的秘方也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工艺手段。曾有人想要潜入穆氏剑庐偷师,非但没有学会反而落了个疯癫的下场。    身为穆家大少爷,穆离鸦从小就习惯了那些带着金玉珠宝、文玩古董上门求剑的人,最夸张的是曾有人为了以示诚意选择跪行上山,被侍女扶起时膝盖都磨得能够看见森森白骨。    对于这般场景他见得多了,再见到那顶停在门外的红纱软轿时也只当是那些上门求剑的人,看了两眼就去偏院找薛姓少年玩耍。    当然这不是说那大他两岁的少年多有意思,这薛止闷得可怕,表情阴沉,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有会喘气这点还像个人。通常都是他在旁边说闲话,吃侍女送来的点心,这薛止伏在案台上写字,一直写到太阳落山还要点起蜡烛继续。    他早就过去看了,是在抄《金刚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得他一个跟着看的都快能背下来了也不停。他曾不止一次腹诽这薛姓少年跟个老头子似的没意思,也就穆衍不在的时候他大少爷闲得无聊才肯屈尊过来两趟。    天知道为什么每次不用上课时侍女问他要去哪里玩,他都会鬼使神差地说要来偏院,大概是这薛姓少年对他施了什么咒。    今天也是这个道理,他在薛止这一直待到了申时,要不是祖母身边的侍女急匆匆过来寻他,他只怕要在这边用过晚膳才回去。    “大少爷,大少爷,老太太要你现在过去一趟……”惊觉自己太大声,打扰到里边的两个小少年,侍女慌慌张张地闭嘴,用眼神示意穆离鸦赶快。    “知道了知道了,”穆离鸦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向姑且称之为玩伴的薛止告辞,“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来陪你玩。”他这话无耻得堪称无懈可击,浑然不知自己正打扰对方清净一般。    作为回应,薛止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专心抄自己的经书。    如果不提等这穆家大少爷走后,他将面前这张这张错漏百出的纸捏成一团丢掉,又捂着眼睛叹气的话,他大概真的能够做到对这个人无动于衷。    庭院里林木棽棽,灼热的日光沿着缝隙洒落,细碎光斑如前些日子案上新添的洒金笺。光是从偏院那边回来这一小段路穆离鸦都热得满头汗,第一件事就是找相熟的侍女阿香要冰镇的桂花酸梅汤喝。阿香给了他一小碗,他喝了还要,她害怕他晚上闹肚子,怎么都不肯再给,他没有办法又不好再耽搁时间,小跑着去了祖母独居的后院。    这后院倒是荫凉,山茶过了花期只剩茂密的绿叶,凉丝丝的风垂在他微红的脸颊上,舒服得很。    他的祖母,那满头银丝一丝不苟梳成发髻的老妇人慈爱地朝他抬了抬手,示意他过来坐。    他坐下来,接过茶杯咕咚咚地灌下凉茶。这凉茶是许多种草药加冰糖煮的,虽然解渴又去暑,但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如果不是渴得厉害他才不乐意喝。    “又去找薛家那孩子了?”    他住的院子里这边不算远,来这里都要不了半柱香的功夫,稍微估了估时间穆老夫人就能猜到自己这孙子是从哪边来的。    “算是。”他放下茶盏,抬起手扇风,“真闷,一直抄他那堆破经书,跟他说话都不理我,你说这有什么意思?”    穆老夫人这一笑使得面上纵横的沟壑都皱了起来,“既然嫌闷就不要去了,你省心他也不用烦了。”    听出她话中调侃,他梗着脖子,故意唱反调,“偏不。我就是要去,看他哪天用正眼瞧我,我就不去了。”    “你这会又不嫌他闷了?”老夫人抬手点了点他眉心,“鬼精鬼精的,也不知道学了谁。算了,你想去就去别,那孩子也过得苦,有个人在身边不容易。”    他们祖孙正有说有笑,冷不丁就被人打断了。    “姐姐不介绍下这位俊俏的小郎君吗?”    声音是从屏风后头传来的,甜如蜜糖,柔滑动听,带着几分要人心颤的娇俏。    穆离鸦这才注意到那架丝绢屏风后头还有个人。    “有客人?”他还没忘祖母是为何叫他过来,端坐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没个正形,“祖母叫我是为了何事?”    他的祖母,苍老的穆家老夫人也收敛了笑容,幽幽地叹了口气,“小九儿,去见过娘娘。”    小九儿是他的乳名,说是前头还有八个兄弟姊妹,这样就能骗过老天爷不至于把他也收了去。    “还不快去,娘娘要见你呢。”见他还愣着,老夫人点了点案几,“去,总不能说我们穆家失了礼教。”    屏风后头的女人半点没有露面的意思,他跳下坐榻,过去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头低下去的时候看见一截露出来的红色裙角,上头印着精巧的暗花,在这炎炎夏日里就像是烧起来的火焰一般,灼得人眼晕。他娘亲去的时候他还没记事,接触过的年长女性只有几位侍女,像这样的事还的确是头一遭。    “见过娘娘。”    “免礼了小郎君。”那位娘娘这样说着,“叫什么名字?”    “离鸦。”    “哪两个字?”    等他说了具体是哪两个字后,女人沉吟半晌,“怎么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他哪里知道为何,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祖母及时为他解了围。    “是他那去得早的娘亲起的,就当是个纪念。”    “是这样子啊。母亲不在身边,一定是很悲伤的事情?妾身多有得罪 。”    得罪?哪里得罪?他呆呆地望着祖母,发现祖母也皱起眉。    “不妨事。”祖母替他应下,顺带将他从这难以言喻的氛围中摘了出去,“我和娘娘还有事情要说,出去玩。”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暗流涌动的场合,得了令立刻跑了出去。    在他离开之前,那屏风后的女人换了副冷漠口吻,带着些说不出的轻蔑与厌恶,“这么说,就是这个孩子了?”    他愣了下。从先前的应答中他还以为那位娘娘颇为喜欢自己,原来竟然是讨厌的么?    那薛止呢,薛止会不会也在人这般说起自己?    “我告诉你们,要是我家二郎出事了,你们一个个都别想讨到好!”    穆离鸦和薛止二人从正门出来,正好碰到个穿金戴玉的小老太太边抹泪边跳脚。    她自己不救火就算了,还扯着旁边人叫骂,无非都是说他们见死不救、懦弱无能等等,那群提着水桶的青年男子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沾染。    被她扯着的那小伙子试图和她解释,说不是他们不想进去救人,而是看这滚滚浓烟和大火,进去的连能不能保全自身都是个问题。    “放屁,你们就是想要我家二郎的命!”她眼神透着股母狼般的狠劲,枯瘦的手指深深嵌进那赤膊小伙的胳膊里,“呵,我还不懂你们这群人么?我苦命的二郎啊,摊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时而刻毒地咒骂时而放声哭嚎,简直把撒泼打滚几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若是穆离鸦先前没见过她摔死亲孙女的那股狠劲,她看起来就是个爱子心切的老太太,最多飞扬跋扈了一些。    “你们就给我一句话,你们是不是要对我的二郎见死不……”    人群一阵喧哗,她抽搭了一下,吸了吸鼻涕,呆愣愣地望着大门的方向,“有,有人出来了。”    见出来的人不是她家二郎,她脸上笑容来不及绽开就又萎谢。转念一想,有人能须尾俱全地出来不就是说里边还能够待人么?她瞪了那小伙子一眼,“这不是有人出来了,你们还不赶快去救人!我那二郎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要你们偿命!”    那小伙子看看她又看看只是被燎了点衣角的穆离鸦,犹犹豫豫地说,“老太太,我……我争取……”    “不想死的话就待在外面。”穆离鸦丢下这么句话,转向眼里还包着一汪泪的周老太太,“您是周宏安的母亲。”    “老身便是。”她胸一挺,满含希冀地朝正门那边张望,“你们看到我那二郎了吗?他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您认得这个吗?”    穆离鸦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红绳系着的玉观音来。玉的成色不算太好但绝对不次,中间飘着一团絮,看那光泽应该是被人贴身戴了许多年。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从周老二身上顺来的,看到小儿子的贴身之物被人捏在手中,周老太当即变了脸色。    “你这是从哪来的?!”她一把抓住穆离鸦的手腕,树根一样的手指勒进他还在淌血的伤口里,“是你,是你害了我的二郎!你害了我的二郎!不然你怎么会有这个!?”    “送您了,留着当个纪念。”他将玉观音随便一抛,周老太心脏都快吓停跳了,急急忙忙捧着,生怕一不小心摔了。    “阿止,你见过这位老太太的小儿子没有?”    “见到了,不省人事倒在灵堂里。”薛止答得一板一眼,“没救了,劝你们不要白费功夫。”    收好了玉观音的周老太面如金纸,发青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她猛地扯住穆离鸦的袖子不让他走,“你会遭报应的,见死不救是要遭报应的!”她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两道阴狠的光,“你害死了我家二郎,你要遭报应的。我家二郎死了,你也别想走,我要你们给我家二郎陪葬。”    她朝着身后那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吼道,“大郎,把他们绑起来丢进去!”    那被人忽视了全程的周家老大努力做出副强硬模样,朝其他人低喝,“还不快去。”末尾还打了下颤。    眼见他二人再度包围起来,穆离鸦冲薛止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知道该遭报应的是哪一位?老太太,某有话要对您说。”穆离鸦凑到那萎缩成一团的老太太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末了抬起手在她的太阳穴和手腕骨上分别点了下。    她松开他的袖子,捂着手倒退好几步,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恐惧,“妖,妖怪,你这个妖怪。”    “既然无事,某便告辞了。”    这周家老大还是那副软弱无用的样子,连自己母亲受了欺负都不敢上前讨个说法。穆离鸦抚平袖口被周老太太抓出来的褶皱,向着他和气一笑,“你家今年之内有血光之灾,绝户的那种。别想躲,哪怕请护国寺的惟济大师念经都躲不过去的。”    小地方的人哪里知道惟济是哪位,可护国寺这三个字就足够唬人了。    被骑着脖子羞辱的周家老大瞪着他,脸涨得通红,“给我抓住他们!”终于是硬气了一回。    这次再没人拦着,薛止剑唰地出鞘。他出剑极快,最靠近的那村夫只觉得手边凉气掠过,再看就发现水桶被齐刷刷地斩断,断口光滑得不见一丝毛边。    要是把那水桶换成他身上的随便哪里……这群人断然不敢再靠近他二人。    仗着有薛止的保护,穆离鸦目光缓慢逡巡在这人群之中,发现了好一些漏网之鱼,身上都染了血印,“你,你,还有你,你也是,趁早找师傅定口好棺材。我看过了,你们村师傅手艺不错,配你们绰绰有余。”他顿了下,“倒地木是最不吉利的。”    说完他便携着薛止一同扬长而去。    ……    眼前是唯一一条流经周村的河流,全村人吃水洗衣都倚仗着它,远处是被火光映照成暗红色的天空,跟染了血没什么区别。    这凄迷的大火一直烧到了夜幕降临都未能完全熄灭。全周村的男女老少一齐从河里提水灭火,上到水桶大缸下到脸盆痰盂都用上了,忙得脚不沾地,可面对这吞天噬地的大火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穆离鸦在上游随便找了块石头坐着,手边简单摆了几样东西,分别是白纸和笔墨。    “过来帮我研墨。”    大概是常年被人使用的缘故,这石头表面滑溜溜的,看着倒也平整。薛止认命地替他研墨,那墨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散着股浓郁的异香。    墨研好了,穆离鸦也不客气,笔蘸饱了墨汁就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字迹矫若惊龙,与当年那一笔狗刨字有云泥之别。    “好看么?”写完了一张,等到墨迹干透,他举起来对着黯淡的天光检查,顺便问薛止写得如何。    “不错。”    “那是自然。”    当初他爹也就是穆家当家的看过他的功课后罚他在剑祠前跪了一天一夜,跪完了专门请先生教,敢不听就上戒尺打,磨了好久终于让他大少爷不至于因为字写得太丑在外面丢人。    穆离鸦眼角眉梢透着笑,薛止恍然以为自己看见了穆家家破人亡前的那个他,“有个傻子知道我因为字写得太丑被罚,表面上什么都不说,背地里托阿香捎了一沓字帖过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倒好,直接把我赶出去了。”    “我这字就是仿着他的学的。”    趁着太阳落山前的最后这段时间,他一连写了数十张,都是女子的闺名和生辰八字。    “我念不来佛经。”他按着额角有些苦恼的样子,“要不要你来?”问的是从小抄经书长大的薛止。    薛止没有接他的话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惜给予。    “罢了罢了,我本来就舍不得。”    超度怨灵本是和尚道士的活,轮到他一个铸剑打铁的来做,怎么想都不伦不类,可他不但做了还做得有模有样。    他将那沓写着姓名生辰的纸一张张叠成乌蓬小船,放入河水中,任凭小纸船顺流直下。    “还不走么?再不走地府门就关上了,真的要做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了。”见到一条纸船盘桓了半天不肯动,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纸船入了水,上头倏地多了一蓬红色的光火,就像是周氏宗祠中那些邪影衣裙的颜色,一闪一闪的,浸没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周门杨氏,周门吕氏,周门王氏……这数不清的名字都是他在那个“胎儿”里听来的,她们化作了邪物,魂魄都被束缚在那阴森森的祠堂内不得超生,直到此刻,终于能够进到轮回之中。    初秋的夜晚多了几分清寒,放完纸船,穆离鸦直起腰,再度坐回石头上。    “快要盂兰盆节了。”    他的手边竟然还摆着一条纸船,只是上头空荡荡的,一个字都没写。    每年七月十五是鬼节,阴曹地府大门洞开,活着的人借河灯与死去的亲人朋友寄往思念。    “你不好奇我要做什么吗?”    穆离鸦再度取出那差不多要完工的木雕,借着河水上泛起的幽暗光芒,继续雕刻起来。    整条河都是瑟瑟灯火,如果忽略掉背后的一桩桩惨案,兴许算得上良辰美景。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    薛止的声音很低,“你明明……”你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    取水的都在下游,这上游无比安静,只闻虫鸣与风声。    “除了救你我还有什么选择?”穆离鸦短促地笑了下,却不是因为喜悦或是欢愉,“我救不了自己,只能救你,或者说救了你才能救我自己。”    他手中刻刀一偏,在手指上划了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血珠滴到木雕上,竟然被完全吸了进去。    不过这样也好,这木雕少女已完成,正好省去了最后的步骤。    “我……”薛止还想说什么就被他打断。    “来说些正事。”穆离鸦甩了甩手,将完工的木雕放在了那最后一条纸船上,“接下来不会这样轻松了。我们可能会受伤,甚至会死,因为那一位已知道了,知道有人在坏她的事。”    这一次他们完全是占了对面无所知觉的便宜,可周家宗祠的大阵被这样毁坏了,远处的那一位定然不可能无知无觉。    他们既然开了个头,就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回头就是死,他们都知道的。    “还剩下几处?”薛止不是不分轻重缓急的人,明白这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穆离鸦比了个数字。“六处,第六处是天京的护国寺,我只能算到这里了。”他专注地将盛着木雕的纸船推入河中,纸船吃水虽深却没沉没,“剩下的四处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不过总是在一条龙脉上。”    满河摇曳的火光无比突兀地混入了一抹幽绿,轻轻悠悠地向着下游淌。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秋桐说?”穆离鸦看向薛止,“她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他这话说得不太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薛止没有反驳,垂下眸子,向着那飘得比其它的都慢的纸船低语,“去投胎。”他话中听不出太多复杂情愫,“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最后这一句话堪比耳语,只有他一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倒地木就是人死以后才订棺材,有些老师傅忌讳这个。    第一个故事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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