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终章)
五皇子的话, 掷地有声, 让人胆战心惊。 掌管刑典的刑部尚书眉目凝重起来,沉声道:“五皇子,这个罪名可不小啊, 还请五皇子慎言。” 五皇子早就料到此言一出, 朝臣的反应了,胸有成竹一笑, 却让朝臣有了不好的预感。五皇子风清月明地说:“刑部尚书大人, 本殿初入朝堂,大人对本殿不太了解实属正常。可大人却莫忘了,本殿是今上钦点的审案人,各项证据早已呈给今上查阅过了。今上点头,本殿才敢拿出来与各位大人通报。大人不信任本殿, 也应对今上多一点信任?” 刑部尚书听五皇子自称换成了“本殿”,便知这个毫无势力支持的五皇子开始在朝堂上伸出他一直隐藏在良善安分下的利爪了。紧接着又被扣上了这么一顶“不信任今上”的帽子,心中叫苦不堪, 连忙辩解:“五皇子, 您误会老臣了!老臣是说…….” 五皇子没有耐心听刑部尚书辩解什么,直接抬掌竖在他面前示意,果断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希望今日早朝之后, 刑部尚书大人能对本殿的印象有所改观一二。” 此时,众人看五皇子的眼光已经开始变化了。一向恭谨谦和的五皇子有了自己的锐意和风度, 身上竟然散发出不容忤逆的气场,震住了其他想要多说几句的朝臣。 “贪赃枉法, 私自卖官。我有这位黑心大人的亲笔书信和私印为证,待呆会一起说完后,今上准许,本殿自会将证据一一陈列给各位大人品鉴。请各位大人莫要焦躁。” 五皇子身着四爪蟠龙正服,头戴白玉冠,眼神若有若无地朝站在朝臣首位的宰辅大人看去。这一眼神自然落入了有心人眼里。有心人心下一惊,五皇子真是初出茅庐不怕虎,连叱咤多年,翻手风雨的宰辅大人都敢招惹。 五皇子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殿都阐述这么多了,这位大人是不是该自己站出来认罪,好全各自的体面。” 朝臣心下又是一惊,这五皇子是要公开同宰辅大人叫板了?!众人不由自主将飘忽的视线悄悄转向宰辅大人,又转开。 闵明升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微侧着身子,颇具威严:“不知五皇子状诉的是何许人也?本相也十分好奇呢!” 五皇子微微一笑,盯着宰辅大人,不放过他脸上的神情,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兵部暂代尚书张城张大人。” 额?居然不是宰辅大人? 这是做好全力准备迎接狂风暴雨的众位朝臣,听到五皇子吐出的人名刹那,共同的想法。 五皇子淡淡扫了一圈呆若木鸡的朝臣们,道:“诸位大人如此表情是作何意啊?难道你们心里有猜测,却不是本殿说的这个人?要不然说说看,说不定又能钓到一条大鱼。” 众位朝臣当然不敢说,心中腹诽,全怪于五皇子的眼光太过明显地数次针对在宰辅大人身上,才让他们有了这种联想。谁让五皇子不按常理出招,这个反转杀得正欲强词夺理为宰辅大人辩说的大臣顿感措手不及。 五皇子见众人的神态,立即猜到他们在想什么,不得不在心中再次感叹筝姐姐的料事如神。 昨天传回的密信中,筝姐姐交代的第二件事就是假意透露些状诉的大人是宰辅大人,等众位大臣建立起完备的心理建设后,再转而宣布一个官位没那么高的兵部暂代尚书,大臣们的反弹情绪不会那么明显。 至于密信中交代的第三件事,五皇子迫不及待了,拍拍手掌,有脚步声齐整地自金銮大殿外边响起。 在众位朝臣伸着脖子期盼的目光中,迎来冒亦行将军押着一个侍卫入内。大家都在疑惑不解中,张城则身形微慌,背脊上瞬间暴汗直流,随即湿透了整件内衫。 冒亦行毫不客气地抬脚踢向这名侍卫的膝弯处,迫使他膝盖一弯跪在大殿中央。 五皇子负手在背,慢慢踱步到这名侍卫跟前,冷声道:“金銮大殿上,你可知罪?” 这名侍卫正是前一日还关押在天音阁后院地牢内的人,身上换洗过,没有扑鼻的酸臭味。这名侍卫冷哼道:“小人不知,还请五皇子明言。” “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且问你,中秋宴后五日,在宫墙外被劫杀的是谁?其他人为何死了,就你还活着?你这样抛弃你的兄弟,他们都瞑目了吗?” 朝臣们听到五皇子说宫墙外侍卫被劫杀一事,有些震惊,只因为这件事被隐瞒得太好了,没有人听到一丝风声。只有宰辅大人眼底滑过一缕暗芒。 跪着的侍卫神色有些变化,眼神下意识要往前移,却在越过五皇子前被自制力止住,重新垂首,一言不发。 侍卫的这个状态无非就是在向朝臣默认了侍卫被劫杀的事实。朝臣们不由自主地把呼吸都放轻了,潜意识觉得,这件劫杀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知道又会牵扯到哪位大人身上? “中秋宴当晚,你们几个侍卫在宫门外的官道上制造混乱,是为了乘隙将某人送入宫中。只是不巧,当夜留宿在外宫中的宰辅大人曾报宫中禁军值守,夜半有贼人,可惜还是被你们逃脱了。不过你们也没有想到,如此忠心耿耿换来的竟然是杀人灭口!” 侍卫听五皇子这一招移花接木,将假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却不敢争辩,抖出他的真实目的是去安定侯偷袭劫走古香兰,而后趁乱混入侍卫队中脱身。 中秋宴当夜,今上以宰辅大人喝多了为由,安排在外宫留宿,另派了人想谋害宰辅大人,然而被宰辅大人先一步发现,以抓贼的名号出动值守的人。没想到这件事被五皇子嫁接到此处做文章。 五皇子故意说的言辞含糊,此时朝臣们没有察觉,后面一回想就难不保有人会起疑。为何宰辅大人难得一留宿宫中就出现了贼人,还是在他们侍卫几人制造混乱,别有所图的时候。 太过的巧合就很可能不是巧合, 五皇子不需要朝臣们坚信事情的真相,只要在他们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长久以往,自然会在没有察觉的时候,长成参天大树。这也是筝姐姐在密信中传授的。 侍卫忽然想起青筝的话,“千万不要背叛自己的主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平时的对手巴不得靠人证来供出幕后主子,而后让主子将罪名坐实了,怎么到了青筝身上就不一样了? 侍卫暗暗警惕,担心就会在哪里掉到青筝挖的陷阱里。 “那么,”五皇子抖了抖袖子,背着众人,虚握在前的手掌心向跪着的侍卫一翻。 原本计划将沉默进行到底的侍卫,徒然浑身一震,再要细看时,五皇子已经将掌心恢复虚握的样子,目露威胁地朝他笑。侍卫世上没有其他可以牵挂的人,唯独自己的老母亲。刚才五皇子手中的就是老母亲随身不离的玉佛。 五皇子说:“你背后的,把你们这些废棋舍弃的主子是谁?” 侍卫目光微颤,上半身慢慢往地上俯去,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大殿上的屏息静待的朝臣们听的一清二楚。 “是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党最先反应过来,情绪激动得就差没把手指头戳到侍卫的脸上。 冒亦行见二皇子党的人如此沉不住气,在心底讥讽一笑:果然是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奴才。二皇子冲动易怒,自太子被废后,浑身出行一股马上就要被立太子的自负之味,全然不知今上对龙椅还没有到腻味的地步。作儿子的老是蠢蠢欲动,身为老子的心里怎么能不暗恼? “血口喷人!”二皇子党很激动,立即调转火力方向,“五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可是您的兄长,相煎何太急?” 五皇子朝立在前列,眼中怒火喷发的二皇子躬身拱手,道:“二哥却莫怪罪小弟。小弟只是奉今上的命令在审查此案。今日在大殿上是第一次审问此人,确实不知侍卫供出的人会是二哥。” “五皇子说的,难以令人信服。说不准五皇子上大殿前先私下审问过,胁迫犯人将脏水泼在二皇子身上。” 五皇子微微一笑:“大人此言差矣。宫墙劫杀后,侥幸逃脱的犯人一直隐秘于都城内,今早才在冒将军的帮助下挖了出来,刚刚送到殿前。大人若是不服,可以宣太医进殿给犯人诊脉,看犯人是否受过折辱。” 五皇子很自信,太医根本一点儿也查不出来。软筋散是明一水亲手调制的,一定时辰之后没有一点儿药物残留。每日筝姐姐还好吃好喝地供着犯人,犯人的身体也不会呈现一点儿受刑的痕迹。 二皇子见五皇子安心定志的模样,心下一慌,连忙跪在今上面前:“父皇,儿臣冤枉啊!还望父皇明察!” 今上视线落在不住磕头的二皇子身上,没有吭声,心里在考量的是要顺水推舟暂时削弱最近风头正盛的二皇子,还是继续助长二皇子风头与闵明升相抗衡。 今上将视线转向跪着的侍卫:“你说二皇子指使你们在宫门制造混乱,乘机秘密送人进宫,送的是什么人?” 侍卫这下是彻底愣住了。送人进宫之事本来就是五皇子捏造的,子虚乌有,他现在去哪里编造个人出来?只得答:“回禀今上,此人全身蒙面,未曾言语,小人只听从收到的指令,其余的确实不知。” 今上皱眉,觉得一团人斗来斗去,实在是厌烦了,干脆地一挥手:“将此人与张城押入刑部大牢,交由刑部看管。二皇子回皇子所好好反思,无旨不得外出。” 才风光没多久的兵部暂代尚书张城被今上下令押入大牢,严加看管。二皇子被今上幽禁在宫中,看起来已经被今上厌弃了,提前退出储君的争夺战。才刚散朝,这一条消息便飞快地在都城内传播开来,成为茶肆酒楼里说书人这几日最爱说的热门话题。 除此之外,说书先生在青筝的示意下,将五皇子英勇破案,挖出奸佞的事迹绘声绘色地讲成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赢得了百姓们广泛的好感。 刑部牢房,昏暗肮脏。 张城戴着脚镣坐在牢房里,保持着正三品官员的威仪,还在希冀着宰辅大人救自己一命。忽然听见牢房外有人声传来,张城顿时站了起来,心中燃起了希望。之前他暗地里投诚宰辅大人是对的,现在宰辅大人派人来救他出去了! 随着前面一个提着灯笼的侍卫,后面的人才慢慢走了进来,等满怀期待的张城看清来人的样子,仿佛有一桶冷水直接朝头浇下。张城忍不住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同僚,原本与自己平级的吴侍郎。 “怎么不能是我?尚书大人如今落到这个田地,我怎么能不来看一看?”吴侍郎笑道。 张城冲过去,握住牢门,紧紧盯住吴侍郎:“是你!是你伪造了那些卖官的信件,要不然上面如何会有我的私印!” 吴侍郎抬脚迈前一步:“呵呵,你还不傻嘛。你确实太过于谨慎了,卖官的信件你看过即毁,我还真到处都没地方找。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困难。既然找不到,我只能创造一份,哦,不对,应该叫复原一份。毕竟这些是真实存在过的不是吗?” “你不是二皇子党的人吗!利用我陷害二皇子你有什么好处!” 吴侍郎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也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子而已。我只知道我负责的环节是落实你贪赃枉法,私自卖官的罪名。至于其他的,我哪里猜得到幕后人的意思。” “愚蠢!”张城大骂出来,“现在二皇子一倒台,你也离死不远了!” 吴侍郎像看着个笨蛋似的大笑起来:“我愚蠢?我还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的明智。幕后人知道我曾在拉你下马时立过功劳,现在二皇子一倒,我如何不能有新的效忠对象?” “而你,”吴侍郎又凑近了些,看向张城快要喷火的脸,“就只能呆在这个牢房里,等着秋后问斩,人头落地!” 吴侍郎畅快地看着昔日死对头身为阶下囚的模样,狞笑了几声,甩袖大步而去。 张城僵立在昏暗中,这才感到刺骨的寒意。这不是他预想的结局!倘若今上真的降下怒意,他会不会成为宰辅大人眼中的弃子? 不行!不可以!他张城还可以爬得更高,他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城深陷在昏暗中,眼中的精光亮得吓人。 官场中从来大多是趋炎附势之人。一夜之间风光无限的兵部暂代尚书张城,又在一日之间跌落低谷中,自然更是深感“捧高踩低”这个词的意思。 不少人来假惺惺地来牢房中探望张城,脸上挂着担忧和有心无力,眼底的幸灾乐祸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张城没有发作,只是有些庆幸的样子,告诉来访者,目前的情况不是最糟糕的。张城甚至一副与来访者掏心掏肺,互为肝胆的模样,恳请他们帮自己一个忙,千万不要让今上翻查十年前的一桩纵火案,否则自己罪责会更深。 这一个风声透露出来,各个想要落井下石,趁机踩上一脚的人,都摸不着头脑。十年前都城也没发生什么特别大,足以惊动今上的纵火案啊?这张城莫不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神经错乱,开始胡言乱语了? 风声自然也传入青筝的耳朵里,青筝皱着眉思索半天。能爬到正三品尚书之位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这种蠢笨的心思。如果不是胡言乱语,那就是却有其事。可十年前的纵火案是…… 十年前! 青筝的瞳孔骤然紧缩,心跳声已经震耳欲聋到掩盖掉周遭的一切声音。 张城知道叶庄屠门的内情! 青筝顿生一股冲动就要冲到牢房里,去揪住张城,质问他屠门的真相。急奔出去的脚步才跑了五步就立即停顿住。 不能去,现在不能去。 张城已经身处绝境,这个风声是他放出来的,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同样知晓当年内情的人,甚至策划当年惨剧的人,他还有把柄!他在发出信号,叫这些人想法子弄他出去,否则就来个鱼死网破! 青筝握住小几边缘的手指捏得发白。十年了,终于能找到一直追踪的事情真相了。青筝深吸一口气,极力用冷静的口气吩咐杨叔:“盯紧张城附近,一有情况,速速来报。” 杨叔前脚刚走,柳姨后脚就来,还跟着整日埋在药庐里不见人影的明一水。 青筝心思还有些乱,决定先转移下注意力:“柳姨,明前辈,何事如此匆忙?” 明一水看了看柳姨,说:“我们认亲了。” “什么?”青筝刚抓起的毛笔又掉了下来,在书桌上搁着的白宣砸出一个大墨痕。 明一水被柳姨瞪了一样,说:“我今天认出你柳姨了。十多年前我曾经在先长公主麾下效力过,主要负责救治伤员。之前好几次柳姨都避开与我见面,就是怕被我认出来。今天我看她在善堂包扎伤口的样子,猛然间想起我在先长公主身边见过她。” 明一水一脸期盼地看向青筝。青筝知道柳姨在自己没有同意之前是不会跟明一水说身份的事。现在,青筝心里只想感叹缘分,自己身边的人居然大多或多或少地同娘亲有关系,是娘亲的在天之灵在庇佑她么? 青筝对明一水的猜测给予了肯定的答案:“是,我是先长公主的女儿。” 明一水激动得快要涕泗横流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同先长公主以另一种方式见面。明一水注意到青筝介绍自己是“先长公主的女儿”,而不是“先长公主是我娘亲”,心里一时感慨颇多。 忽然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明一水从椅子上弹起来,在书房里来回地走,最后一掌拍在前额上,大叫:“先长公主多年前返回都城时,留有一队兵马在途中的一个小村庄里,以备边疆不时之需,可及时赶去增援。” “后来先长公主仙逝,”明一水说到这里眼色暗沉了些,随即又快步来回走起来,“这队人马就相当于无主之军。既然女娃娃你是先长公主的血脉,继承这队人马名正言顺!” 青筝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连安定侯都不知道。想到接下来大战在即,确实需要些兵员,这些散兵绝对可用。只是...... 青筝提出自己的疑问:“只是多年没有联络,普天下之大,要去哪里找?突然找来,你要靠什么获取他们的信任?或者,他们如何能相信我的真实身份?” 明一水拍拍胸脯,保证:“这个女娃娃你就放心好了。还记得我们去参加武林大会前,在卢家庄留过一宿吗?当时被扒裤子的那个混小子,我看见了上面的伤疤。这个混小子当年屁股正中一箭,正是我亲手挖出来的,伤口很特别,所以多年后再见我一下就想起来了。” 青筝问:“你要去卢家庄?” 明一水笑眯眯:“当年跟着先长公主征战四方的热血被激起来了,为女娃娃走这一着有什么大不了?虽然不知道女娃娃你在干什么大事,但不能上战场的兵是很寂寞的。我在军中治疗病人多年,大大小小的兵都认识我。当时没有相认,定然是不好泄露身份。” 青筝见明一水已经下了决定,便道:“我让阮霜护送你。” 青筝见明一水迫不及待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对柳姨说:“柳姨,我怎么觉得明前辈只是整日困在药庐里困闷了,想出去跑跑了?” 柳姨跟着轻笑起来,她很敏感地感觉到最近小姐在谋划着很重要的事,希望能诸神庇佑,一切顺心。 正在青筝在考虑要如何调兵遣将时,还有一直在张城心中记挂的宰辅大人,也听到了牢狱内传出来的风声。 汇报消息的人头压得低低的,简直不敢去看宰辅大人的脸色。心中暗暗叹息:这个张城果然是个不安分的,都已经押入大牢了,还要作死拖大人下水,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 没想到宰辅大人开口的第一问不是关于张城,而是一个姑娘。 闵明升问:“之前让你盯着的那位天音阁阁主呢?” 汇报消息的人跪着,头也不敢抬,恭敬地回答:“暂时没发现什么动作,不过似乎流传开来的事情颇为关注。” 他不懂大人为什么要命他们关注一个小姑娘。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位企图攀附安定侯府获得优渥生活的人,虽然有几次事件中有她的推波助澜,可那也是为了讨好安定侯。这样费心机贪慕富贵的姑娘,没什么可值得费心的。 谁知宰辅大人却负手看向窗外,沉思了许久后,才喃喃自语:“再盯着,如果她是的话……” 后面的话已经低得听不清了,跪在地上的人也没敢多问,只知道盯梢天音阁的人一时半会还是不能撤回来。 时刻关注朝局动向的今上自然也收到了风声。 今上眸底暗潮汹涌,直接将眼前的一桌美酒佳肴一把扫到地面上,“哐当”声响彻了整间屋子,也吓到了温婉贤淑的玉妃娘娘。 “今上,可是菜肴不合胃口?待臣妾亲自去做些小菜可好?”玉妃娘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按照玉妃娘娘的恩宠,往日里今上一定会亲手扶起玉妃娘娘好好安抚一番,而今日,今上只是冷哼一声,抬脚踏了一片狼藉走出玉妃的寝宫。 玉妃娘娘起来,脸上已经没有今上面前温婉了,低声对身边的贴身大宫女念荷道:“想办法传信出宫,将今天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告诉筝姑娘。” 念荷点头,明白今日今上的反应实在重要,必须尽快汇报给小姐知晓。 玉妃娘娘望着念荷出殿门的背影,心中一片坚定。柔软的爱意早在知晓今上中秋宴赐自己那杯毒酒后,消弭得一干二净。如今玉妃娘娘再无对爱情的期盼,只愿儿子大业早日能成。 整个都城此时最混乱的莫过于刑部了。 刑部尚书一把年纪的,这两天可过得兵荒马乱的。五皇子一踏入刑部大门时,连茶水都来不及端上。 所幸五皇子也不介意这些东西,他要的是能给闵明升重重的一击。 刑部尚书从如小山高的宗卷中爬出来,匆忙间来迎接五皇子。五皇子朝他摆摆手,对这样的爱岗敬业的老臣,五皇子一向都不拘虚礼。 刑部尚书拱手见礼:“不知五皇子殿下今日来刑部所为何事?” 五皇子从袖中掏出一道金黄的圣旨,语气郑重:“我带来了今上的旨意,还烦请尚书大人领我往牢狱里走一趟。” 张城每天都坐在牢门边,细听外面的声音,唯恐错过了生还的希望。今天终于让他等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果然来救他了。 张城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前面引路的刑部尚书,跟在后面的五皇子,心中一喜,这么高的规格,应该是宰辅大人要接我出去了。 在张城迫不及待的目光中,牢门被打开。 五皇子走了进来,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直接展开圣旨宣读。随着一字一句从五皇子的口中念出,原本亮在张城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张城浑身像被瞬间抽走了力气一般,直接坐在稻草堆里:“不会的,不会的。不该是这样的!” 张城迷茫的眼神突然一转,整个人暴起跃到五皇子跟前,一把抢过圣旨,自己从右到左地细看,随即颓然跌跪在地上:“为什么是这样?” 五皇子侧头朝身后的人示意了一下:“送张城大人上路。今上仁慈,还保大人全尸。本殿会通知张大人遗孀来领尸的。” 张城眼见侍卫端着一个小瓷瓶逼近,开始疯狂地叫了起来:“不要!不要!当年的事根本与我无关!我只是听从上面的指令而已。今上在哪里?我要面圣,我要启禀今上,我没有乱说!” 五皇子眼睛微眯,两手拢住,看着拼命挣扎的张城没有吭声…… 青筝收到念荷递出宫的消息时,心里波澜不惊是不可能的。她对这位名义上的舅舅,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民生疾苦不去担心,整天忧愁儿子大臣谁会对他的皇权有威胁,谁会夺走他的皇位。 随着屠门血债越来越深入的调查,青筝愈发觉得这位舅舅同爹娘的死有逃不开的关系。青筝坐在马车里,闭目思索,希望在纷乱繁杂的线团中,抽出能解开十年来内心谜团的那一根线。 忽然,马车帘一抖动,青筝警惕地睁开眼睛,却不料身子一软,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青筝不是在后悔为什么只留下柳姨一起,而是眼前闪过南既明的脸。 等青筝能抬起眼皮时,入眼的是精美的帐子,和淡淡的熏香。青筝缓缓坐起身子,四处打量着周围。金丝楠木的梳妆台,摆着丝绸靠垫的贵妃榻,窗边花瓶里插的鲜花,无处不在透露女子闺阁的气息。在望向窗外天色,估摸着自己睡了一个晚上,现在是次日清晨了。 “吱呀!” 房门被推开。两位丫鬟低眉顺眼地捧着托盘轻声走进来。 “小姐醒了?喝口水。” 青筝有些戒备地望了眼递来的水杯,清澈见底,看起来是普通的茶水。青筝摆手拒绝,问:“这是哪儿?” 两位丫鬟笑道:“先帮小姐梳洗下,待会带小姐去见爷。爷自然会告诉小姐的。” 青筝脑子里快速回响昏迷前的印象,却能分析的线索少得可怜,只得把目光放在两位丫鬟身上,企图从衣着和言行中做些推测。 相貌标志,锦缎为裳,训练有素,这是哪座高门大院。 青筝顺着两位丫鬟的安排,服侍自己换了新的衣裳。这身衣裳很合体,也很华贵,像是御制品。被推着在梳妆前坐下来,青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头上挽起的新发式,鬓间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几朵红玛瑙打磨成的小花。 最后插了一支精美的凤穿芍药玉步摇,紫色玉石芍药与凤凰相交映,栩栩如生。 青筝见到这支步摇,心念一动,脑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梳妆妥当之后哦,青筝随着另一位丫鬟沿着回廊穿过庭院,来到一间画阁前。丫鬟轻叩了下门,禀告:“爷,小姐到了。” “进来!” 一听到这个清冷的声音,青筝应验了自己的猜测。 丫鬟推开了门,朝青筝比了一个请的姿势,等青筝迈着安然的步子进入画阁后,再把门关上。 画阁的那一侧是一大扇镂空的窗格,可以很自在地欣赏画阁那头的荷花池,景色雅致。镂空窗格前立着一个玄色背影,听见青筝进门的声音,一动不动,没有回头,仿佛要同窗格画融在一起。 青筝道:“宰辅大人请人做客的方式真是奇特。” 玄色背影转身,闵明升那张冷峻的脸此时多了些柔和,看向青筝,眼里流露出愣怔,而后激动,甚至眼里都泛起了潮红。 青筝注意到闵明升握住窗栏干的手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把栏杆捏碎。有些疑惑的青筝看着眼前的闵明升,罕见的刹那失态让青筝觉得他看向自己时,又仿佛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眸底有日复一日的思念,有失而复得的惊喜。 不待青筝进一步剖析一代权臣的复杂情感,闵明升已经踱步过来,步伐比他平时稍快一些,没一会就越过摆满好菜的圆桌,停在青筝跟前。 闵明升伸出手指去拨弄了一下凤穿芍药玉步摇的坠子,在青筝的耳边发出叮咚咚的碎响。 闵明升嗓音有些沙哑:“很好看。你戴着很好看。” 青筝现在确定闵明升受过情伤,而让他受情伤的女子必然喜欢戴着凤穿芍药玉步摇,并且女子戴起来更添光彩。 闵明升不准别人在公共场合戴折纸步摇,偏偏特意为她准备,还夸赞她。青筝很有自知之明地认为闵明升并不是看上她了,而是她的外貌与那位女子有些相似。 青筝忍不住在心底为这位女子叫好,且颇有遗憾地想为什么女子不虐死他,省得他搅得朝堂不得安宁。 闵明升拨弄玉步摇的手指缓缓移到青筝的面颊上,青筝头一侧,避开了闵明升的手指。 以为这个动作会激怒闵明升,谁料到这个动作好像激起了他某段回忆。闵明升眼中欣喜了一下,紧紧将视线锁在青筝的眼睛上,唇动了动,最终轻轻叹了一声:“真像!” 青筝眼波流转,忽然知道给闵明升带来情伤的女子是谁了。与闵明升差不多年纪,有接触,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不就是自己的娘亲,先长公主么? 幼时曾经听柳姨提起过,自己的外貌是爹爹和娘亲的结合,鼻子以上像娘亲,鼻子以下包括鼻子像爹爹,尤其是一双眼睛同娘亲的简直一模一样。 青筝简直要向自己的娘亲跪下了。从朝堂权臣到江湖剑仙,还有一群多年后还记挂景仰的追随者,娘亲的魅力无限啊。 闵明升摊开手掌,用手掌遮住了青筝下半张脸,才发觉平时整张脸看还没什么感觉,这样一遮完全就是记忆中,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小丫头又回来了。 闵明升暗恨,为何自己不早点发现这一点? 青筝后退一步,对闵明升再次询问道:“宰辅大人,不知用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邀请我来贵府做客,所为何事?还有和我一同的柳姨呢?柳姨身子不好,请宰辅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为难柳姨。” 闵明升嗤笑了一声:“柳姨?还给自己改名儿了呀,难怪到处都找不到她。” 青筝目光一凝,柳姨是娘亲身边的人,闵明升这句话就是直接承认了他与先长公主是旧识。但青筝不想先让闵明升了解,自己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遂假意疑惑:“宰辅大人同柳姨原本相识?” 闵明升看着青筝闪烁的眼睛,决定放过她的装傻充愣,回身到圆桌边,斟了两盏酒,朝青筝举杯:“不喝一杯?” 青筝真的被闵明升的一连串操作搞得摸不着头脑。他这是要把自己当成娘亲的替身吗?闵明升坐着,双片式衣摆微微散开,露出挂在外衫内侧的玉佩。青筝视线落在左右两边各一个一模一样的玉佩上,闷声不响。 两个人各怀心思隔着圆桌坐下,闵明升只是边喝酒边专注地看着青筝,青筝则开始回忆来时的路线和环境,想推测自己的所在方位。 这样两人无言的气氛维持到青筝听到画阁外一片骚动。侧耳细听,青筝急忙起身,疾步走到画阁外,看见好几个丫鬟侍卫追着柳姨过来。 青筝快步迎上去,护住柳姨在身后,扫了丫鬟侍卫一眼,不怒自威:“这是做什么?退下!” 丫鬟侍卫齐齐朝青筝行礼,退了下去。青筝回身查看柳姨有没有受伤,才看到倚着门框看着她俩的闵明升。他矜冷的声音响起:“这气势还真像她。” 柳姨噗通一跪:“宰辅大人,老奴恳求大人不要伤害小姐,让小姐走。当年长公主爱自由,诈死离宫,便期望小姐再也不要同皇宫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请宰辅大人看在长公主的份上,放过小姐!” “呵!” 冷冷的一声,胜过深秋的寒意,令柳姨一哆嗦,恳求声立刻戛然而止。 闵明升慢慢踱步到青筝跟前,拨开匆忙爬起来要拦住自己的柳姨,脱下黑色丝绸手套。青筝这是第一次看见闵明升将手套脱下,忍不住目光一跳。 这是一双不太像男人的手,肤若凝脂,纤纤细指。 细滑的拇指和食指在青筝的脸颊上摩梭,流连,像赏玩一块极佳的玉,爱不释手。闵明升对上青筝冷静不带一丝波动的眼神,似有回味:“这副倔强的模样跟她也一模一样。” “唆!” 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闵明升瞳孔一缩,一把拉住青筝往自己身后甩。 一把细长的小刀没入白玉石栏杆,裂纹蔓延。 青筝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屋脊上,南既明凭风而立,缓缓抽出腰间的卧龙,幽蓝的光芒乍泄而出。 “闵大人一把年纪都可以当人家爹了,还是把手放开的好,省得兵器不长眼睛。” 话音刚落,也不管闵明升放没放开手,直接纵剑如闪电光速而至。人没落地,就朝闵明升的胳膊刺过来。闵明升抬掌向后一推,青筝便被送至安全的位置。 青筝没想到闵明升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居然有这样大的力度。闵明升解下手腕上的珠串,内力一震,散成一把圆珠,各个不过拇指头大小,夹在指缝中,接连朝南既明剑光处射去。南既明杀意弥漫了周身,一甩软剑,圆珠弹在软剑剑身上,反弹回向闵明升。 闵明升快速腾空,衣袖朝弹回的圆珠捕去,圆珠像倦鸟归林一样蹿回闵明升袖中,再次随着闵明升一招“拨云见日”,带着强劲的劲气直接戳穿南既明腾起的衣摆。 南既明张开双臂如鹰隼落在青筝面前,见青筝眼中的惊诧展露无遗,伸指点了青筝鼻尖一下,戏虐道:“怎么?太英俊潇洒,看傻了?” “你不是......”青筝有些委屈地瘪瘪嘴。被突然间掳走一晚上,青筝从未有过害怕,但这个时候她真有些后怕了,就怕再也看不见这么贱的一张嘴了。 南既明反手操软剑在背后如蛟龙潜渊,划裂闵明升的扫荡过来的掌风:“看在你送来的霜雪枯松图了,接受你的歉意。” 随即不管青筝的否认,一把揽起柳腰就跃上了屋脊。圆珠紧追不舍,接连在南既明的脚下打起一朵一朵瓦砾花。 “等下!” 南既明突然间停下了脚步,将青筝抛向墙外处理掉一干侍卫的阮霜。一手挥剑将圆珠扇得“兵乒乓乓”响,一手扬起掌风卷起落在地上的荷包,瞅了一眼就朝院子里的闵明升骂道:“好你个炮仗!你知道这个荷包我求了卿卿多久,卿卿才肯给我的吗?一转眼就被你毁了!” 站在墙外的青筝听见屋脊上南既明的哇哇叫的话,不免有些头疼,看向阮霜:“你们何时赶回来的?明前辈呢?” 阮霜依旧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不远处停的一辆马车,马车帘微微掀开,可以看见明一水揉腰捶背在喊“一路赶得我老骨头要散掉了”。 马车后面跟着三三两两的青壮年男子,也在往青筝的方向打量。青筝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中间的卢家庄族长,身边跟着的是阿忠,其他的人就不太认识了。 “小姐要过去?”阮霜拦住小姐要走过去的步子。她觉得要让卢家庄这支不知荒废了十几年的军队去迎战,获胜的可能性应该为零。 青筝摊开掌心在阮霜面前,满意地看着阮霜瞪圆的眼睛。 “小姐,你怎么拿回来的?” “和闵明升同桌吃饭的时候,见到他外衫下的腰间居然光明正大地悬着两块沁雪莲。”青筝拂动了两下,这两块玉佩是在南既明投掷出小刀,闵明升扯自己的那一刻,取下来的。其中更古朴的一块应该是十年前闵明升派人从叶庄夺回来的,另一块是我们仿造在鬼新娘手上被夺走的。 这样看来,血玉已经找到了,叶庄屠门的凶手还会远吗? 青筝落落大方地捏起那块真玉朝卢家庄的无名兵马走去,一步一步都仿佛踩着追随先长公主征战平乱的烈士鲜血。 卢家庄的族长忽然间热泪纵横,这扑面而来的天家威仪实在是太像红颜早逝的先长公主了,一瞬间仿佛又到了那个热血奔腾的年代。 青筝捏起沁雪莲,朱唇轻启:“卢族长,需要看信物吗?” 卢族长将沁雪莲握在掌心,细细端详,说:“沁雪莲是先长公主一直从未离身的玉饰,有时候先长公主还会嫌取派军令麻烦,直接扯下这枚玉饰当调军令,被参谋说了还几次。” 一个鲜活有朝气的长公主就从一个人一个人嘴里蹦出来,青筝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发抖。 我必须要对得起他们的这些信任。 “轰隆隆!” 东城门忽然大响! 一行人急忙回头望去,看到有袅袅黑烟腾空而起。 “有人造反攻城门!”卢族长两眼微微眯起,盯住黑烟腾起的方向。青筝很欣慰他离开都城,离开战场这么久,战场上的敏锐性依旧没有消失。 “小姐!”杨叔快马飞奔而来,“安定侯,冒将军都上早朝了。东城门李哥传信来说是二皇子的部下欧阳华率兵清君侧!” "欧阳华?"卢族长冷哼一声,“这老奸滑居然还没死?苍天无眼。” “有过节?”青筝一边飞快地翻阅杨叔在短时间内收集的兵力战况情报,一边问。 “战场上偷奸耍滑抢功劳。”卢族长呸了一声在地。 青筝合起情报,沉声问,言语中自有一股令人忍不住臣服的魔力:“有多少人可以上战场?” 卢族长抱拳一躬,朗声道:“卢家庄六十人已于半个时辰前分散入城,哨声为信号,半刻钟集合完毕。请公主殿下示下!” 青筝侧头又问杨叔:“冒亦行那可以调动多少人马?” “八千!” “八千对五万!好!冒亦行两千兵马封住宫门,宫内禁卫军能合作便好,不能合作就确保他不会跟着揭竿谋反。三千人马死守东城门,拖住叛军主力,剩下三千分守各个薄弱地方,有危情信号弹通报。卢家庄的人跟我打阵法游记,东城门寻机漏点人进来,或者城中存有里应外合者,就地斩杀!” 清脆的姑娘声音,如黄莺出谷,却又掷地有声,坚决果敢,雷厉风行。 青筝拔出阮霜的长剑,在地上画出了阵法图,简明扼要地向卢家庄的人快速讲解基本的阵法变化,尽量用最少的伤害将阵法的杀伤力发挥到最大。 所幸,先长公主十多年前的战场策略也多是阵法为主,卢家庄一干将士在十年里,老带新,新带新,武学阵法从未有过一日懈怠。青筝稍讲解,将士们就很快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卢族长手心发热,眼眶发酸,看着娇俏的姑娘持剑胸有城府,挥斥方遒,与当年那抹红缨银甲的长公主身影重合在一起。卢族长心中默念: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很好!我们都很好!你期许的盛世也一定会到来! 街道上有风,吹得目光灼灼的青筝衣袂裙摆顺风而起,佩环叮当,像一面引领人走向胜利的旗帜,又宛若一只浴火重生的金凤凰。 在慌乱的街道上,一位老道士与纷乱奔跑的人流显得格格不入。老道士胡须拉拉渣渣,抬头望着云絮缭乱的天空,东边却有阵阵大风吹过来。 老道士掐指一算,望着前方,喃喃自语:“金凤之相已显,拨乱反正的局面已经到来......" 与闵明升打得激烈的南既明耳听外面的厮杀声,轰隆声,难免会分神去担忧不会武功的青筝,且打且退,边打边搜寻青筝的身形。闵明升一眼就看穿南既明的心思,却不揭穿地配合他在街道上边打边寻觅。 闵明升实在等太多年了,他有权力欲念,先长公主厌恶宫廷,这一点造就了先长公主不可能接收闵明升的示爱。当终于找到长公主的消息,却听到长公主与一位江湖人成婚,生了个女婴便撒手人寰了,闵明升当即猛喷出一大口鲜血。 为什么你与她成亲还保护不了她? 为什么你要让她生孩子害死她? 积郁太久的闵明升怒不可遏,彻底执行了今上的想法,仿佛只要杀光叶庄的人,才能平息内心那份难以抑制的对长公主的哀痛。 “卿卿!小心!” 闵明升听到南既明大叫一声,侧头望去。那个长公主留下的女孩儿正不要命地以己为盾,抱住两个被木料压倒的小娃娃,后背暴露在一排箭矢口下,毫无遮掩。 离青筝距离更近的闵明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身体比大脑行动得更快,直接冲了上去,从后面抱住青筝,后心一凉又一凉。他看到青筝猛回头不可思议的表情。 呵,大概是欠她的,闵明升想。 青筝反手抱住闵明升,摸到一大片鲜血。她难得慌乱了,叫南既明抱着两个小娃娃快走,自己拖着闵明升到了遮挡物后。 闵明升在低语,说一个字就从嘴里涌出一股鲜血。 青筝好半天才听清。他说:“当年没能护住她,现在能护住你了。希望待会儿到了黄泉路上,她还愿意见我。” 青筝喉咙如猛灌了一大堆冰雪,半响说不出话来,只得摘下头上的凤穿芍药玉步摇,握在他手心里。 闵明升握着玉步摇,眼前回闪那个明艳张扬的女子,全都城的女子簪凤穿芍药玉步摇都没有她好看。女子回头朝他轻快地一笑:“太傅,治国之道,爱民而已,我相信皇弟一定可以做得到!” 如此美丽动人,心怀苍生的女子,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她呀。 青筝看着闵明升再无光亮的眼睛,抬掌替他合上。 握紧手心重新站起来,都城里还有许许多多的百姓在渴求着他们**的庇佑,还他们一个安居乐业,四海平生。 这场战斗打得太壮烈了,轰隆隆的声音一直从宫外传入宫内。 金銮大殿上,本来参加早朝的大臣们,只担忧今日还能否归家。冒亦行将众人神色扫入眼底,禁卫军早已被自己牢牢控制住,只等最后一场大戏。 当闲散侯爷安定侯提着本该赐死的张城出现在大殿上时,今上浑身一震,手指点着张城,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安定侯还是为了朝局稳定考虑,皇家权威考虑,只同少数几个跟随过先帝,先长公主的纯臣进入御书房,关起门来议事。 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越听张城的口供越心惊。 先长公主在军中的权利独大,在民间声望渐高,今上唯恐先长公主登基称女帝的谣言实现,已经在暗地里防备起自己的亲姐姐。 先长公主聪慧过人,如何不知晓今上的心思,厌倦了皇家内的尔虞我诈,遂设计假死离宫,追寻自己的幸福。然而,对今上的皇权巩固还是有所担忧,所以放出风声说先长公主还有块能调动神秘军队的玉符,交到可信的人手里保管。 倘若有人欲图谋不轨,手握玉符的人可立即派出神秘军队剿杀祸患。 可凡事都是双刃剑,有明必有暗。 玉符的事如同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能一定程度上确保朝臣不敢随意生出不轨之心,却难免有人滋长祸心,欲占为己用。 追查了多年的今上终于查到了先长公主诈死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到江南叶庄,才发现晚了一步,长公主早已过世。秉承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执念,想面对宗祠时心里稍舒坦些的今上,命闵明升启用皇家密卫队夜屠叶庄满门。 谁也没料到,当夜碰巧管家杨叔的弟弟带着女儿来探亲,杨叔带着青筝侥幸逃脱,杨叔弟弟和女儿被杀害,也因此尸体数量与情报对得上,从而没想到青筝能默默养精蓄锐了十年,成功复仇。 叛乱平定后,今上病重不起。二皇子终生幽禁,与废太子作伴。三皇子无意皇位,五皇子监国。两年后,今上退居太上皇,玉妃娘娘为太后,五皇子登基,同年即为徵元年。 珵儿在傅先生的教导下,于徵元年金秋丹桂飘香时节,高中状元,成为历朝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杨叔与柳姨喜结连理。 阮霜、赤笛、碧箫分管武学、密学、商学,直接听命于新皇,为新皇效力。 青筝自始至终都没有向外公布自己的身份,于万朝节那天,十里红妆嫁给安定侯府幺子南既明,一路花灯为伴,灯火璀璨。 这场盛大的婚礼多年后还在茶肆酒楼里被津津乐道。很多人都惊叹,一般女子出嫁,都是女方娘家送嫁,可这位商户出身的天音阁阁主不了得,出嫁时拦新郎官进门的都是朝堂上说得上名号的武将,可怕新郎官南既明给折腾坏了。新娘子出门时,更是跌人眼球,一品镖骑大将军冒亦行背新娘子上的花轿。 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们对这些感到很新鲜,一排排列队整齐的将士跟在花轿嫁妆后,一路护送到安定侯府,也撒了一路的喜钱。 等到了喜堂,坐在高位上的居然是新皇。新皇亲自来为新人证婚,羡煞了不知多少高门贵女。 送入洞房后,新皇跟随,以娘家人的身份各方各面详详细细地警告了新郎官一遍,几近没把新郎官念晕,差点耽误了洞房花烛。 年后,新皇微服立于城门山岗上,送别青筝夫妻。 “筝姐姐,虽然你一直不愿意公开你的身份,但你永远是我的皇姐。” 说要浪迹天涯,最高兴的莫过于南既明了。自从好不容易娶回了媳妇,天天受到父母的嫌弃,新皇的警告,武将的虎视眈眈,现在只恨不得快马加鞭直奔第一个点,幽篁谷。 南既明揽起青筝拔地而起,忽而想到第一次揽到细腰的画面,不禁嘿嘿笑出声来,惹得青筝白了他一眼。南既明牵着青筝在一处竹子搭成的竹台上等日出。 看着天际的青黛色,青筝突然想起柳姨说过的话。 “小姐,沁雪莲是鬼手宴玉子制作的。我听长公主说过,宴玉子一双手做出来的东西细密精致,机关繁杂,巧夺天工。我猜想这朵沁雪莲应该也有什么隐秘的机关,万一开启错了,整朵花都会毁掉。” 青筝从荷包内掏出沁雪莲,指腹在莲花的茎上细细摸索了一番,感觉上面有细微的纹路,不仔细还真的会错过。 青筝凝神想了片刻,抽出南既明的剑割破指尖。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从莲花骨朵儿顶端滴落。血滴顺着花骨朵儿滑到茎上,居然顺着茎上细微的纹路勾勒出一道一道血线。 青筝朝正要开口的南既明嘘了一声,小心地用细竹制去推纹路勾勒出的区域,居然能滑动!青筝似找到了门道,飞快地推动起滑块。在南既明眼花缭乱之际,听见“哒”的一声。 莲花骨朵儿尖端开始出现一条裂缝,随即缓缓向两边打开。 最里面的那层荷花瓣上居然还刻着字。 青筝眯眼瞧了半天,轻轻地笑出来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江湖上传闻藏着绝世武功秘籍的武林至宝,朝堂上传闻能号令所向披靡军队的神军兵符,都在此刻显得如此好笑。 这只是一个隐藏着一名风华绝代的女子对另一名风姿卓越的男子,表露爱意的定情信物而已。 人的贪念,能延申出无限的恶意和斗争,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成了一个世间最大的笑话。 南既明轻轻搂住青筝的肩,迎着习习山风,听着竹海涛涛。远处天际,绯红色朝霞浓妆淡抹地妆点新的一天。 南既明问:“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青筝答:“和你一起,哪里都好。” 迎着晨光,南既明眼里闪烁着光芒,垂首温柔地落下一吻在青筝的发间:“但使与卿在,必定长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