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137中文网 > 其他类型 > 将相诀 > 第十四章,真苏·打脸·卷冰 (2)

第十四章,真苏·打脸·卷冰 (2)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那个贵少爷是一伙儿。他连带着他们一同恨起来,粗鲁的用手拨开他们就往外头跑。    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着。    身后传来娘的斥责,    “站住,你给我回来!”    他不理,一个劲往外跑。如果可以,如果可以,他真的不要有这样一个娘。    半夜,二虎揉着惺忪的眼找到他。他那时正躺在树上枕臂看星星,二虎只好静静在树下站着陪他。    站了很久,二虎有些困,慢慢靠着树干睡着了。    他看着天上繁星点点,听着树下熟悉的呼噜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天快亮时,他利索下树,顺便踢醒二虎,二虎打个哈欠醒过来,没心眼的问他:“没事了?”    “嗯!”他背着手往前走,二虎拍拍脸跟着他,谁知他突然停了步,二虎止步不及,撞到他身上。    二虎迷糊的问:“又怎么了?”    他回头道:“以后叫我少爷!”    二虎道:“你不是本来就是少爷嘛!”    苏卷冰在心中苦笑,他倒宁愿去当个门房的儿子。    二虎醒过神来,终于想起问他:“老大,你昨天怎么了?”    苏卷冰作大人模样,挥挥手,云淡风轻:“没什么。”但到底小孩气,憋了一晚上,忍不住倾诉,“二虎,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娘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    二虎打断他:“我娘就是你府上的奴役啊。”二虎睁着眼迷茫的看他,“你在乎吗?”    苏卷冰莫名有些烦躁。他才不是在乎娘是不是如那个人口中说的“贱婢”,他…他只是不愿意看见娘那样卑微。    在他心中,娘一直是高贵的,不可攀的。他以前想过,也许娘是落魄家族的贵小姐,因缘巧合才来了这儿,生下他。可是今日见娘用那样卑微的态度对那个贵少爷,他才忽然醒悟过来,这才是娘吗?    可是他真的不在乎这些,他只是…    苏卷冰想了好久跟二虎打比方,“那如果在你面前,你娘向我奴颜婢膝,但我还对你娘不尊重——”    他只是为娘不值。娘不该对任何人奴颜婢膝。    谁知“啪”一声,苏卷冰又遭一拳。    二虎愤愤道:“就算你是少爷,我也要打你。”    苏卷冰咧着嘴角叫痛,顺手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打个比方,打个比方你懂不懂?”    二虎捂着脑袋喊冤,苏卷冰咧着嘴看他,不知怎么慢慢笑出来。    他没有做错。    他们再次回去时,府里竟是一片新景况。    二虎娘招呼他先往二虎屋里就一就,并跟他解释道:“府上昨晚来了京里本家那边的人,据说是回来祭祖的。这会儿外头忙乱,小少爷先和二虎在这儿一处玩耍,等前头忙过了,再去见一见那些本家的太爷们。”    苏卷冰默不吭声,自己往二虎屋里走。    他知道,二虎娘是怕他现在出去又和那些人争执起来,让他娘又给气病了,所以先让他躲二虎屋里。    等到下午,外头动静终于小了。苏卷冰见二虎娘不在,和二虎也没什么好玩的,他嫌无聊,索性出了屋,打算回自己房里去。    路过正厅时,他听见里间传来娘的声音。他脚下步子略一停顿,最终还是管不住脚,去躲在窗畔下偷听。    娘的声音一如既往,只是如今似乎带了些恳求:“三老太爷,明日大哥儿进家庙祭祖,可否也将冰儿带进去?”    他娘口中的三老太爷不耐烦道:“他是什么出身?你又是什么出身?还妄想同大哥儿一起进家庙祭祖?也不怕污了大哥儿身份。”    他娘低声道:“冰儿也是苏家的血脉……”    三老太爷怒道:“什么血脉?那是耻辱!要不是大媳妇护着,你觉得你们母子两人还能在这白水活下去?”    苏卷冰在窗畔下攥紧双拳,下一刻,他就忍不住想要冲进去,将那个什么三老太爷狠狠揍一顿。    一双手拦住他。    他抬起头,那双手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她见他有摆脱之意,忙抬指嘘声,示意他往另一处去。    苏卷冰回看窗内,里间仍是他娘苦苦哀求的声音,他不忍再听下去,只好由着那女人带他往外走。    到了一间屋中,那女人才放开他的手,做自我介绍:“我与你娘是旧识,你可以叫我红姨。”    苏卷冰径直问她:“那个人为什么说我与娘是耻辱?”    红姨没料到他直接问了出来,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如实告诉他:“你娘与我都是大夫人陪嫁来苏家的丫鬟所生的孩子,按奴契,我与你娘也不算是苏家的奴役,所以大夫人原想着等我二人到了年龄,就还了奴契,让我们自个儿嫁人去。可是那一年,苏家办席宴,你娘听大夫人之命,去给你父亲送贺礼,谁知道…”她避过了这事情不谈,只道,“第二日这事情就被揭出来,当时在下人们间传得多离谱的都有。哪怕只谈事实,说小叔子稀里糊涂睡了自个儿嫂子的丫鬟,传出去也不好听,会让苏家颜面尽失,所以当时家中长辈一致同意将你娘秘密处死,好掩盖了这桩荒唐事。只是后来经不住大夫人求情,才勉强放过你娘,你父亲也自知理亏,收了你娘入房中。”    苏卷冰不可置信:“就因为这个?”    这明明不怪他娘,他们却将他看做是耻辱,耻辱的难道不该是那个男人吗?    苏卷冰愤然道:“我血中流着那个人的血,我是耻辱,那他也是,那个贵少爷也是!整个苏家没有一个人干净!”    红姨缄默,良久另道:“你娘昨日打你,实是迫不得已,我昨夜里去瞧她,她为你哭了一晚上。”她语重心长,“你还小,以为一腔热血有用,其实那只是莽夫所为。人没本事,就该默言,去奉承去讨好,等到日后你有了本事,都不需要你亲自动手,自然有人帮你教训看不惯的人去。”    苏卷冰咬紧唇,红姨又道:“好好忍一忍你的性子,不然昨日之事,就不是你娘一个巴掌就能解决的事情了。你知道你昨天打的是谁吗?那是苏家嫡长子!未来我朝的半壁江山!你拿什么跟他比?没有!将来你与你娘的日子怎样,都看他。他要记仇,这白水你待一辈子都出不去!”    “所以,请你隐忍。为你,也为你娘。”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看向门外,展颜招手唤道:“繁儿,进来。”    一个小男孩屁颠颠跑进来,扑进红姨的怀中。红姨笑抚他的发,看着一旁还沉默而站的苏卷冰,跟小男孩道:“来,繁儿,给小叔叔见个礼。”    苏卷冰偏过头去,不受礼:“他也是那什么尊贵的少爷?”    “他是。”红姨笑道:“但他也是你侄子。”    苏卷冰不由低头去看,小男孩仰着头,睁着亮晶晶的双眼,喊他:“小叔叔~”    红姨在一旁告诉他,“所以冰儿,不要忘记,你也是苏家尊贵的少爷。”    苏卷冰一愣,他吗?    (2)    第二日,从京中来的那些本家人皆往白水十里外的家庙去,祭祖事毕,他们未有片刻耽搁,一行人浩浩荡荡,径直回了京。    他们离开的那日,他娘撑着病体倚在府门前望。    二虎娘劝她:“夫人,人都走远了。”    他娘叹口气,幽幽道:“不知还要到何时才能回京。”她说到这儿,回头看府院中与二虎玩耍的苏卷冰,又是一叹,“我不回去也没什么,只是冰儿,不能一世待在这地方。”    她说这话时,苏卷冰忽然有感,停下手中玩意,望向她。    她垂眼,不看苏卷冰,自己慢慢回了屋。    之后的日子又恢复平静。    在许管家日常的欺压中,一晃到五年后。这时苏卷冰十五岁,已经长成一个小大人,性子收敛许多,也不再成日出去打架惹事了。他在白水小茶楼中听见路人闲话,说是这次京中苏家又回来了一大批人,还是去祭祖。    路人们凑在一处八卦:“与苏家一向敌对的黎家这几年出了一个百年难得的奇才,听说还是今年的三元呢!这不,把苏家人吓得够呛,赶紧回祖地来祭拜,要讨一讨当年苏大儒的才气。”    这些话苏卷冰都没听进去。他大大咧咧坐在邻座,嘴里衔着一根筷子,含含糊糊取笑道:“祭祖祭祖,又祭祖!有个屁用啊!”    在一旁的二虎随手递给他一壶酒,他吐出口中筷子,仰口咕哝咕哝喝下肚,随后站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褶子,“走,收钱去。”    他这五年过得拮据,一是许管家仗着京中那边的势力背景,手中攥着钱,处处克扣他们,二是他娘的病长久,又停不得药。虽说二虎娘怜惜他们,私下里接济不少,可二虎一家到底还是苏家的奴役,在这白水需要仰仗许管家的鼻息,也拿不出许多钱来。    苏卷冰曾想过直接去找许管家要钱的,可是他娘拦住了他,只道:“他给什么,咱们就吃什么,别去惹事情。”    苏卷冰很气,他娘大概不知道一月下来,单是她的药,就费不少钱,更别提他母子二人吃的了。    但他最后还是听从他娘的,没有去找许管家理论。娘既然想过平稳的生活,那他就尽量不去给她惹祸好了。    可是过生活,钱绝不能没有。后来是二虎想的法子,他看见白水镇外有间小破草屋,他就跟苏卷冰道:“少爷,途径白水的行客很多,咱们不如从这上面赚钱?”    苏卷冰一思索,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做起这以衣换钱的行当。    至少娘的药钱不愁了。    他们将这日的钱收下,结伴回了府。和五年前一样,京中那群人一来,白水苏府府前就有许多贵人前来拜访送礼。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只是这热闹与他苏卷冰无关。他慢悠悠从偏门拐回自个儿屋,他可掂得清自己的分量,他就是个临时住客,凑巧落个苏姓罢了。    只是这一次不太一样,二虎娘奉了他娘的话,特意来他房中寻他,要他往厅前去伺候着。    苏卷冰甩手不干:“跟我没关系。”    二虎娘急得,连声催他:“小祖宗,快去!这次可是你爹来了!”    苏卷冰无动于衷。爹?他一出生就没见过的人,凭什么要他巴巴的去跟前伺候?更何况,那人还将他看作耻辱,扔在这白水十几年不管不顾。    二虎娘知道他死穴,忙道:“夫人让你去的。到底是父子,虽说十几年没见过,但这血缘总是一直在的。”    苏卷冰皱眉。也许二虎娘不知道,越长大,他越是厌恶自己这一身的血。    况且这血缘只绊住他一人,与那个陌生人来说却了无牵绊。他想,凭什么?    但他再不情愿,还是被二虎娘软磨硬泡给拖去了前厅。进入厅中,当先见着一个深衣大带的中年男子。那男人双眼爽利,蓄着胡,应是精明的相貌,可是却丝毫不减文雅气质。他正与许伯低声交谈着,眉间隐有忧虑,听见他步子声近,便随意抬头看过来。    苏卷冰见他眼中疑虑一闪而过,许伯在旁也打量他,似乎一别五年,他已经不记得当年那个庶子。连他都忘记,那只怕苏老爷更不记得他这个十几年前被他们扔在白水的耻辱了。    幸而二虎娘一直跟着他,见此尴尬,忙开口道:“老爷,这是小少爷。”    苏老爷一愣,终于想起来这是自己的儿子。但看苏卷冰穿着寒酸,尚未长开的眉目又似见阴戾之气,尽掩少年风华。他想起上月在琼林宴上见的那个黎家小子,那少年比他年龄还小些,可是眉目间尽显狂傲英气,不让人小觑了去——也没人敢小觑他,十四岁的三元,这还是邾开国以来第一人,他看陛下喜不自禁,竟当众在大殿上与那个小孩子击掌许诺什么君臣之愿……他心里知道苏家自此恐怕在陛下心中要落后一步了,可是放眼苏家,他也没有信心说谁一定能将那个少年的风华给遮盖过去,是以他近日心中一直焦虑,现在又见这个庶子面容阴郁,也不像是有出息的样子,难免就不喜了。    他淡淡“嗯”一声,继续与许伯说话,放着苏卷冰在一边不管。    苏卷冰不耐等在一旁,二虎娘惯知他脾气的,怕他突然闹将起来,苏老爷面上不好看,忙道:“小少爷才回来,知道老爷来了,忙赶着来跟前孝顺呢。”她赔笑道,“还风尘仆仆的一身,小少爷有孝心好,不过还是先回屋中换一件干净衣服来。”说着手中推苏卷冰,想将他带出厅去。    谁知苏老爷听见这话,突然想起问,“书读到哪一本了?”    苏卷冰正要开口,二虎娘抢在他之前回答:“回老爷话,书多呢!小少爷自小爱读书,那些读书人读的书,少爷都读呢!”二虎娘推推他,想让他顺着话头应下来,他却直愣愣站着,不理会。    苏老爷抬眼皮看二虎娘一眼,又垂下去把玩自己手中玉戒,“让他自己说。”    苏卷冰默了一瞬,实话实说:“千字文。”    苏老爷闻言眉头一跳。他似是不可置信,又问一遍,“读的哪一本?”    苏卷冰才不管二虎娘在旁怎么扯他衣袖怎么暗示,依旧实话实说,“千字文。”    苏老爷气极,“若我没有记错,你今年都十五了!别人在你这个年龄状元、三元都拿下来了,你却告诉我说,你还在读千字文?”    “我苏家哪里会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子孙?!”苏老爷连连摆手,“给我退下去,别再来跟前碍眼了。”    苏卷冰无所谓,耸耸肩走出去。二虎娘告声退,追上他,将他拽到隐蔽处,急声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虚着应呢?”    苏卷冰道:“反正他们回来最多几日就走,以后天长地阔,也不一定见得了面。”    二虎娘道:“哎唷你这孩子,你可知你娘为了你……”她倏忽住了嘴。苏卷冰起疑,追问道:“娘她又做了什么?”    二虎娘嚅嚅半晌,还是告诉他:“夫人知道老爷今晨到,从昨晚就去五里亭那儿等着,夜里天凉,她身子又弱……”    苏卷冰一把抓住她:“然后呢?”    “夫人没碰见老爷,但是遇上了老爷的心腹,夫人她…跪地请求那人在老爷面前劝言,好让少爷你能早日入苏家族谱,也能进家庙里去祭祖。”    “你说什么?”苏卷冰颤抖着唇,说不清是屈辱还是愤怒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良久后,他咧嘴慢慢笑起来,唇角的讽刺意味明显。是他高估了他娘,他娘就是从小婢女出身的丫鬟,远离了主家十余年,却还是没忘掉那一身卑骨。    他忽然狂吼一声:“我才不在乎!”    二虎娘吓一跳,不知道他是在说上族谱入家庙一事,还是其他的什么。    苏母的打算始终没有实现。    苏老爷对他这个庶子上族谱入家庙的事情一直未应,眼看着苏家这群人又要回京,而下次再来白水不知又是几年之后,苏母担忧自己身子拖不到那样久,这天夜里还下着暴雨,她瞒着苏卷冰,拖着病体就往书房去请见苏老爷。    苏老爷是个大忙人,只听许管家回禀说外头一个丫鬟跪在雨中,似是有所求。苏老爷心中正不豫,听见管家这样说,只当真是一个丫鬟的事情。他想这丫鬟的事情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故而苏老爷摆手,让人将那个丫鬟拉出去,并嘱咐下人们不要再去扰他。    于是苏母跪在雨天里,房内灯盏亮着,偶尔在窗纸上投出人影。那个人影隐隐约约,但她仍然一眼看出是谁。明明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明明是个心慌意乱的大夜,但她依然记得清楚。可这清楚此时却让她心碎,她想见的那个人一直就在屋中,只是不见她。    许管家冷漠的站在廊檐下,看她最后支撑不住,晕倒过去。过了很久,许管家才招来人,将她扛回去。    苏卷冰知道这事情的时候,他娘已经药石无医,躺在床上仅剩一气了。请来的大夫连声叹气,只说不能救,让他们赶紧准备后事。    二虎娘听得在旁垂泪,直喊“作孽”。    他反而异常平静,紧紧攥住娘的手,一声不吭。二虎娘哭着说,“夫人在这儿受罪,却不知道那一行人今晚启程,没心没肺回京去了。”    他娘迷迷糊糊的,听见“回京”二字却还有反应,眼中亮了一亮。    苏卷冰上前,问道,“娘,您想什么?”    “他…他…”他娘小声咕哝,苏卷冰要双耳贴近她唇才听清楚,“见他,再见他一面,让他许…”    苏卷冰愤懑不平,都这个时候了!还记着那个人!    可是他没有丝毫迟疑,松开他娘的手,转身跑进雨里。    雨丝打进他眼中,模糊了视线,他努力睁大眼,看清脚下路往去路去。他在心中小声说,“我会让他回来!”    “等我,等我带他来见你!”    屋中他娘眼中光亮慢慢暗了,可是嘴中仍然嘟哝着话语。二虎娘含泪贴近去听,只听到虚弱的,坚定的,“冰儿回京,回去,回!”    因京中传来急报,苏老爷一行人趁夜坐着马车,乘雨而行。苏卷冰跑出去时,他们已离开一个时辰了,原本单凭他脚力是追不上的,幸而上天眷顾,雨中行车缓慢,苏家一行人又急急忙忙,慌乱间马车轱辘陷进了泥坑里。    苏卷冰不要命的跑了大半夜,终于追上了苏家人。    此时天色阴沉,风呼啸着过林间,有雨狂肆的下。许伯撑伞于旁,苏老爷立在马车之上,让众仆役押着一个可疑的人来见他。    “是你?”苏老爷看清他面貌,还记得他,“你追车至此,是为何事?”    “扑通”一声,苏卷冰跪在泥地之上,一躬及地,“请您暂时回程,见一个人。”    “何人?”    苏卷冰抬起头,“我娘。”    苏老爷一怔,不由在脑中回想那个女子的相貌,可惜时间太久,他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甚至,他若这次未回白水,他都忘记了自己在祖地还留了一个妾室和一个庶子。    许伯见他失神,帮他回道:“京中有急事,不可还。”    苏卷冰急忙道:“雨中行路不便,又是夜间,反而耗时耗力。不如暂返家去,等明日雨过天晴,再走不迟。”    苏卷冰见他们无动于衷,只有再拜,“我娘…我娘她快不行了,请您回去见见她,看在……看在……”    叫他看在什么的情面上?苏卷冰说不出口。那个人与娘不是夫妻,没有恩情,唯一的交集就是十几年前那一夜的醉酒。他事过无痕,娘却搭上了一辈子。娘这一辈子到尽头了,但他却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果然,苏老爷闻言,皱眉道,“你该去找大夫,而不是来找我!况且我的确有重要的事情回京去办,不能还。”大概是无情,所以连怜悯都没有。    苏卷冰犹不死心,“难道你竟寡情薄意到这种境地?她可是与你共枕过的女人!因为你的过错,她的一生毁了,可是她却毫无怨言,接受你们的处置,在这白水安家十余年!她虽不是你妻,但名分在,是你的人,难道你就忍心不顾?难道你一点都不会难过?”    这时候,下人来报马车轱辘修好,随时可以启程。苏老爷没有多言,转身欲进马车。    苏卷冰在下人们的阻拦下挣扎着上前,“求求你,去见她一面!求求你!”他平生第一次求人,在狼狈的雨中,忍不住哭腔,“求求你!什么都可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去见见她!”    苏老爷在进马车前,最后一次回望他,声音淡漠,“等你长大,你就会知道你现在有多可笑了。”苏老爷轻笑一声,不屑道,“一句空言,就想让我改变心意?幼稚!”    苏卷冰慢慢站直,眼中渐冷。    苏老爷道:“京中皇后染恙,和你娘病重。”他看向苏卷冰,近乎残忍地,“你说,哪一桩事情重要?”    他意味明显。贵人与贱妾,根本比不得。    “启程。”    苏老爷转身进了马车,苏家仆从见状,随手将苏卷冰推到路旁,跟上去,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回京去了。    苏卷冰抹干脸上的雨水,快步往回走。    可是晚了,他娘早已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去了。    他听二虎娘转述娘临终前最后一句话,    幸而是有关于他,跟那个人没什么干系。    娘说,    “冰儿回京去!回去!”    他听到这句话时,身后窗外恰好天光大亮。如他所言,渐渐雨过天晴,是新的一天了。可是在他眼中,这白水的天却仍然风雨交加。大概此后也一直不会天晴。    他想,他要回一趟京都。    京都的天,应该是风日晴和的。一如从前娘跟他提起时,所追忆的那一片天空。    (3)    时间飞快,又是三年过去。    京里苏家。    苏夫人斜躺于榻上,听许伯上报府里近一月的事情,    “郭鸿大人府上四小姐办生辰礼,小人禀过老爷后,从府库里拨了黄金百两、锦缎百匹送去,另外,繁少爷下月将入文渊阁,小人依着族里规矩,特意添了马夫一人,随侍四人,小奴八人送去伺候…”    苏夫人闭眼听着,忽然问道,“白水苏家那边……”    许伯一唬,忙道,“夫人不知,白水那边的事情,府里一向是不管的。”    这苏夫人是苏老爷新娶的继室夫人,是老爷原配妻子的幼妹,大少爷的小姨,原夫人过世后,她继着自己姐姐再嫁进苏府,许多事情尚且还不清楚。    也不能让她清楚,只教她知道不去多管就是。许伯因而措辞道,“白水是乡镇小地,乡人淳朴,除了一应财务,京里都不插手管的。”    谁知苏夫人却不听他的,只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白水发生那样的事,你与姐姐却硬是瞒了下来,不叫老爷知道。”    许伯跪下,冒着冷汗道,“夫人…”    苏夫人说起那件事,“白水镇百里外有一处贼寨,祸害乡里数年,乡人们苦不堪言…可是就在去年,竟被一个无名的少年给一锅端了。”她看过去,眼中隐隐见轻蔑之意,“许伯,你说,这个少年是谁?”    许伯大惊,嚅嚅不敢言。    苏夫人嗤笑一声:“姐姐心里梗着那根刺这么多年,倒被你利用了去,许伯真是好计算。”她语中意思是说白水苏府许管家借着贼寨的势力为祸乡人,而贼寨被端了之后,却又自报功劳,得了官府与苏家的奖酬。只是她姐姐糊涂,知晓原委之后,竟帮着许伯替许管家周旋,只为不让苏家那庶子声名起。    许伯忙俯地请罪道:“夫人明鉴,小人对苏家忠心耿耿,并无二心!况且小人弟弟所做之事,小人事前并不知情!请夫人饶恕小人管教不力之罪,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苏夫人轻哼一声,随手捧起桌上一杯茶要饮,谁知触手却已凉了。她不由心烦,重重放下茶杯,“我不是姐姐,别拿我当姐姐一样好糊弄!”她愈看他愈生厌,干脆挥手让他出去,“看在你伺候老爷几十年、的确忠心可鉴的份上,我暂且不会去戳穿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苏夫人蹙眉轻叹,随她陪嫁的老嬷嬷从内室出来,重新捧上一杯热茶给她,“小姐在劳心什么呢?”    这是一向疼她的嬷嬷,苏夫人也不瞒她,直说:“姐姐真是糊涂!”    老嬷嬷走上前,伸手替她按摩额角,苏夫人感受到额上轻柔的力道,不由仰面闭目,再叹,“爹爹为了与苏家交好,嫁了一个姐姐不够,姐姐去了,又将我嫁进来。女子的婚事一向是媒妁之约,父母之命,我也不怨爹爹,只是我原以为我嫁进来,不过就是帮姐姐管教管教大哥儿,或者理一理府里烦琐的事务罢了!谁知道,姐姐竟然留这么个烂摊子要我收拾!”    “苏家现在声名全不如黎家,只靠着百年积威,才能勉强在朝中与黎家对峙。”    她哀声:“都是那个黎家小子。谁曾想,短短三年,那小子竟就被那些年轻书生捧称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如今天下皆知他风华,可苏家此时却实在没有拿得出与他比并的人来。”    嬷嬷劝慰道:“小姐过虑了,苏家百年大族,人才济济,现在只不过是一时让那小子抢去风头罢了。”    苏夫人摇头,“普通的人才,哪里能与那人去比?”她叹气,“依我这几月里的观察来看,苏家也不是没有那样的人——只是远在乡下,被姐姐一直欺压着!”    “现在是什么时局!”苏夫人提到这儿,免不得又要怨一怨自己的姐姐,“姐姐她只怕大哥儿不受老爷重视,怕那庶子抢去光芒。可是大哥儿自幼性情刁虐,又不学好,成日里就跟着那位二殿下鬼混,将苏家与我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大哥儿自个儿不经事,现在苏家又多的是他这样的纨绔废人!姐姐为主母,不约束,只晓得放纵大哥儿胡来…这下好了,这从小娇着宠着,竟还惯出他一身小霸王脾气来,我听说前些日子他还跟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哥儿在大街上公然抢女人!大哥儿为苏家嫡子,都是这派作为,苏家不败才怪了!如今苏家子侄辈无一人可用,我在旁瞧着老爷为此都愁白了发,心里实在也很着急。”    “…倒是那个庶子,一声不吭端了贼窝,偏又不居功,任由那个下人抢去功劳……看样子是个有谋智又谦逊的人。”苏夫人忽然睁开眼,望着屋顶,“最重要是姐姐告诉过娘,那庶子出生时,有个算命先生上府算了一卦,说是将星下世,又说什么一年之后,相星亦随。”    苏夫人越想越是,“黎家那小子可不就比那个庶子小一岁吗!他十四岁连中三元,年纪轻轻,又得到了当世读书人的认可,又曾在殿上与陛下击掌约誓,不出意外,他该就是那个相星了,那么,那个算命先生说得没有错,苏家在白水那个庶子,一定就是将星投世!”    嬷嬷一边手中继续轻轻为她按摩,一边笑她,“小姐打小就爱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嬷嬷!”苏夫人不依,“事实在面前,黎家小子确有相才,不由我们不信!”    嬷嬷顺她的话,“是是是,小姐想得对。”    可是到了现在又有什么用!苏夫人再再叹气,“哪里想得到姐姐听到那话,心里更顾忌了,竟然吩咐白水府上那个管家处处为难、苛刻,一点大妇风范都没有!我听说,那个庶子从小被欺压着长到十八岁,从未离开过白水,连苏家族谱都还没上呢!”    嬷嬷问她,“那到底是个贱婢所生的儿子,若出息过自己的孩子,大小姐心里不舒心也是难免,只是小姐如今为这苏家主母,看着那些庶子庶女,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没有。”苏夫人摇头,扭头去看自己的嬷嬷,“嬷嬷,你还记得从前也有个算命的先生,他给我批的命吗?”    “…他说,我前世孽债太多,注定今生孤老。”    “呸呸呸,”嬷嬷连忙道,“那江湖骗子的话,小姐怎可相信?再说小姐嫁进这苏家,与苏老爷相敬如宾,怎么算是孤老呢?”    苏夫人再次摇头,“嬷嬷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嫁进来不过是情不得已,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相处一生,即使再怎么相敬如宾,我也会孤老一生的。”她怔怔躺着,突然下定了决心。    随后她坐起身,掸掸衣袖,嬷嬷扶着她站起来,问她,“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苏夫人止她相陪,“我去见老爷,跟他提一提白水那个庶子。”    她走到门边,忽然回头笑道,“就当是替自己、替姐姐还债了。”    一个月后。    邾历一百六十六年夏,苏卷冰入京了。    他进京那日,京里天气风日晴和,一如他想。前来接他的苏家属臣跟他说,前些天京中下了一阵雨,一扫夏天的燥闷,属臣笑道:“想必是知道少爷将至,特意赐雨送风,清凉相迎。”    苏卷冰也笑,眉间戾气丝毫不见,倒像个温和的公子:“叔叔哪里话,天有定,又怎会因我一人而改?”    他说话间,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忽从他身边驾马而过。他想,这才是送来一阵清凉的风,带得他鬓发、衣袍也皆起风了。    他好奇,问属臣:“叔叔可知那少年是谁?”    属臣眺目去看,可是那少年已经驾马消失于城门之下。属臣笑答不知,“看着去向,许是哪家的少爷,去赴满楼红袖招呢!”    “原来如此。”苏卷冰笑道,又另问其他事。    属臣回他的问话,一边道,“少爷,请走这边。”说着,引他往苏府去。    行至到拐角时,    苏卷冰莫名再度回首。    半晌后,他暗道:“不愧是京洛风采!”    作者有话要说: 苏卷冰的童年事~    想了想,还是觉得要交待这样一个男主,我写他相貌时,说他眼中有灯盏,而写女主外貌时,描述琅嬛有仙子气息,因为他和琅嬛幼时遭遇不同。他是人间百态之中一味,所以世俗气息很重,而琅嬛自幼受宠,最大的劫难就是哥哥去世,但她依旧活得像仙子一样飘逸不知世。    写苏卷冰长大之事,主要还是想要塑造他复杂的性格。    最后,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当然是琅嬛~    不过写着写着想起来,琅嬛那一匹绿螭骢被我写忘了…    ☆、番外:文渊阁旧事    苏老爷腆着脸去向陛下给自己庶子讨了个文渊阁直阁事的官。    临应卯那天, 他特意将庶子叫去书房, 神态严肃的问:“你可知为父为何要让你去文渊阁那地方吗?”    苏卷冰恭敬道:“孩儿听大哥说,黎家那人也在文渊阁任事, 想必父亲是想让孩儿早早警惕,以备不患。”    苏老爷道:“不错。黎未那小子年纪虽小,但真才实学却是有的。而且我俩家堪为一生之敌,日后你迟早是要与他一决胜负的,今日让你早些看清对手, 你也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是不是那桶水,够不够做他的敌人。”    一别三年,苏老爷完全忘了雨夜那日发生的事。    可是苏卷冰却没有忘记。他记得清楚,三年前,他在马车下仰望,求他回顾,而苏老爷却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笑他不自量力。如今三年过去, 他已经来到了苏老爷的面前。他在袖中暗暗握紧了双拳,面上依然恭敬:“是,父亲。”    再给他几年时间,到时候,他要这苏家上下尽俯身于他脚下!    但他先俯身,告退,“孩儿入宫去了。”    文渊阁的日常于苏卷冰而言十分无聊。他倒是比较期待每日下值后的酒巡,只是这分寸他得把握好, 既不能让苏老爷苏夫人见他纨绔,从而对他失去期望…但又不能不去,平白落了族里子弟的面子,叫他们难堪,进而排挤他。    一般来说,但凡是大少爷请他去喝酒,他都会去的。    这一晚也是如此。他赴完大少爷的宴请再回府时,更鼓已经敲过三回了。侍从烧了水伺候他洗浴,他倦怠得很,坐在水中慢慢睡过去,竟然梦见了娘。    一片白光里,娘远远站在那里,任他怎样呼唤都不曾转过身回头看他。幼时的他惶然,跌跌撞撞伸手向娘跑去,可是没有用,娘永远在前方,他追不到,甚至连娘的一角衣袖都触不到。    他一直追一直追,从小孩子模样渐渐追成了现在的样子。然而太无望。他慢慢停下脚步,看着那个身影,不愿再作徒劳的事情。    娘却忽然回了头,看着他,难得的笑了,是他从未见的温柔。    “冰儿,以后为你自己活下去。”    几个时辰后,苏卷冰托着宿醉的脑袋入宫应值。    苏繁见他精神不济,趁着给他送茶提神的间隙,笑着小声问:“叔,昨夜战了几人呀?”    还不待苏卷冰有什么反应,下首正练字的徐竟听到,面色不由冷了冷,瞧向他们叔侄二人的眼神愈发不屑。他似乎生怕与苏卷冰二人离得太近,牵扯到这些不堪,忙起身另寻了一个空位子坐下,继续练他的字。    苏卷冰没精神的挥手撵苏繁走,“别污了人高雅的耳朵。”他自己也起身,往书阁去。苏繁在他身后小声问,“叔,干什么去啊?”    他回:“看书去!”    这个时候正是清晨,一大早的,书阁还没什么人。他随手挑本书,又选了个清净的角落,躺下遮面就睡。这一觉睡得浑浑噩噩,但他醒来一回想,也没做什么梦。他取下覆在面上的书,窗格外有细微的光透进来,打在他眼上,一时竟睁不开眼。等他慢慢适应了,再看天色,也是该到下值的时辰了。他便起身,用书掸掸衣袖的灰,打算经过书柜时顺便将书还了去。    却不曾想那个书柜前站了个人,只是逆着光,他看不清服色,不知是谁。但能进这藏书阁的,不是官员就是宦臣。他静静藏在隐蔽处,看那人一会儿踮脚,一会儿俯身,似乎在翻找什么…那人渐渐有些急躁了,但他不知怎的,看在眼中竟觉有趣得很。    他终于上前,问那人:“这位大人,不知在找什么?”先尊一声大人总不为过。    那人转过身来,一如冬日桃花的绝世容颜印在他眼中——他惊诧之下,不免怔愣在原地。随后他脑中最先冒出的念头竟是,这位黎大人见是他,一定又会给他冷脸色了。这位黎大人和那位徐大人不愧是常待在一处的,轻蔑不屑的表情都可谓是端的出神入化。    可这一次黎大人没有先上来就冷嘲热讽。他一眼先看见他手中拿着的书,轻吁一口气,指指那书,笑问他,“这书,这位大人可看完了?”    “嗯……”他难得的和颜悦色,使苏卷冰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太好了。”黎大人道,“本官找这书找了许久,原来是先被大人借走了。”    说着,他向他伸出了手,    “大人既然看完了…”    苏卷冰回过神来,将书递上去,轻声道,“请。”    黎大人接在手中,向他道一声谢,就要与他擦肩而过。哪里知道书柜之间狭窄得很,苏卷冰又挡在正中,黎大人要经过他,难免要挤一挤。    “这位大人,请让一让。”他个头只矮他一拳,两人这时候又挨得近,彼此的气息都能清晰的感觉到。而说这句话时他恰好抬起头看他,亮晶晶的双眼带笑直撞进他眼里。苏卷冰呼吸一促,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大步。    黎大人再道一声谢,往书柜深处再去寻书了。谁知他走到尽头,忽然停了步子,回头笑对他道,“这位大人,饮酒伤身,以后还是少喝一些。”    之后一段时间,苏卷冰倒是没有再踏入书阁去,在文渊阁中,也不曾与黎未撞面。    直到后来一日,他受苏夫人所托,去书阁借一本书。当时时辰也晚了,他一时寻不到书童替他找书,只好自己上场,一个一个书柜慢慢找。    他找到第五个书柜时,一不留神,忽然和一个人撞在了一处,只听那人惊呼一声,衣袖一带,柜上的书似是就要被他全带到地上去。    苏卷冰当即伸手去拦,拦住了大半,可是还有些没截住,纷纷落到地上。    那人弯身去拾,将捡到的书按序在柜上放好。等他先安置好那些书,苏卷冰再将落在他脚下的那本捡起来,递给他。    “多谢。”那人抬起眼来看他一眼,很快又垂眼,转身去放书。    苏卷冰看清他的模样,心底又咯噔一下,他想,这次总该认出来了?    可惜没有。    黎大人摆好书,回过头看着他,笑问,“这位大人在寻书吗?”    “唔…”    看来他连上次那个醉酒的人都忘了。    苏卷冰忍不住疑惑,贵人都爱忘事吗?    “啊,是什么书?”黎大人很有兴致,“本官常来这书阁,说不定知道那书放在何处。”    苏卷冰跟他说书名,黎大人作思索状,带着他往里走,一边道,“这书我记得是放在那儿的…”    饶了好几个圈,黎大人终于停在一处书柜前,俯身帮他拿书。    “喏。”他找到,递给他,“这书藏得隐蔽,书童也不知又去哪儿偷懒了,大人真要自己找,恐怕一时半儿找不到。”    苏卷冰接过,跟他道谢。黎大人称不必,“该是我来道谢才对。”他偏头去看窗外的天色,黄昏云爬上窗棂,似乎要将瑰丽带进这书阁来。    黎大人回头看他,道:“不早了,大人先回去。”说着,他先与他作别,径直往窗边去。    苏卷冰却未走,他手中摩挲着那本书,目光追随他往窗边去。    “啪”一声轻响,黎大人关了窗,将那片瑰丽驱逐了出去,留阁内一片黑暗。    再后来,苏卷冰有意无意总要去书阁蹭一蹭清闲。时日一长,他算是总结出了黎大人去书阁的规律:朝中不忙时,那位黎大人每日临下朝前总会去的;而朝中忙时,黎大人也会坚持隔日去书阁借书来看。    他想,难怪会被称为读书人之首,这看书的量,的确挺惊人的。    左右他无事,他就偶尔也去翻一翻他看过的书,但抵不过“子乎者也”的枯燥,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清净的地方呼呼大睡。    黎大人有时候会跟徐竟徐大人一起来,他们谈论书,也谈论朝中局势。有一次徐大人说到苏家,黎大人想了想,突然拍脑袋问:“许久不见那个庶子,他怎么样了?”    徐大人老实,跟他说:“那人上次宿醉来应卯,半途就不见了人影。想必早退了。”    黎大人闻言摇头,言语中颇为不屑,“我前日偶然听到郭大人夸赞他,说什么谨慎、有君子之态,我还以为那次席间是我看走了眼,原来不是…哼,风流花下死,苏家人惯是这幅德行!”    苏卷冰一直靠在角落听墙角,听到这句话时,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这两位,议人长短的时候能不能先清一下场?他们口中“风流花下死”的苏家人,还在这里呢。    就在苏卷冰在心中小声叨叨“都听见啦”的同时,黎大人与徐大人谈论的话题已经换了一个。    苏卷冰竖起耳朵去听,他们是在说千年前一桩旧事。    徐大人先发表自己的看法:“史书上记载,那摄政王把持朝纲数年,压得贵族敢怒不敢言…我原以为就是个狂妄自大、不尊礼教之人。可是前日看了大人给我推荐的那本书,若无杜撰,那他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是礼教束缚,终不能使他如愿。”    黎大人似乎持不同观点:“依我看来,那人就是个知武不知文的莽夫。”    徐大人虚心请教:“大人何出此言?”    黎大人道:“你也说了礼教束缚,他为摄政王又怎会不清楚?可是他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请娶太后,说他情深也对,可他实在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难道不曾想过结果如何吗?纵使他许诺还政解兵,并承诺余生会远离朝堂,但他有考虑过在深宫的那位太后吗?我看皇后纪中记载,那位太后原籍只是江南一户小家之女,性情极是温和,只因着平衡各方势力,机缘巧合之下才被选作了皇后,直到后来皇帝驾崩,她做了太后…可那人一道请旨,却将太后置于何地?一个女子,凭白被推到天下人眼前,不嫁,是为守礼,嫁,是为大义。你让一个呆在深宫这么多年,不争不抢的女子该如何抉择?”    徐大人沉默半晌,道:“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嫁。”他想了想,问,“不过大人之前似乎对我所说至情至性颇不以为然,这又是何故?”    黎大人解答道:“说他有情,却置自己深爱的女人于万劫不复,说他有义,却因一己私情放弃追随自己数年的手下。所以我才说他不过只是一个莽夫,纵使大权在握多年,也放不开眼界。更何况,最后他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阻不了她自刎而死;也护不了自己周全,死后还被皇帝挖坟泄愤……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堪一提。”    徐大人好奇问他道:“若是大人,大人会如何做?”    “若是我?”黎大人想了想,“若是我,要么不去招惹,我自做我的摄政王,她去做她的太后,此生互不干涉,但只要有我在一日,总要教她过得舒心快活。”    “要么呢?”徐大人追问。    苏卷冰此时也忙直起了身。他读过这段历史,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之前只觉那摄政王愚不可及,未思索过多。但听今日黎大人谈起,许多看法竟与他不谋而合。    他也想知道,如果是他,他会怎样做。    黎大人没有过多停顿,很快继续说道:“要么,我江山与女人都要。”    徐大人震惊:“大人是说……篡权?”    黎大人点头:“依他权势,不是不可能。当然,我只是这样一说,我到底不是他…所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甘愿放弃权势,却又执意要去迎娶自己心爱的女人。难道他不知道,若是手中没有武器,他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吗?”    徐大人叹口气:“我细想大人所说,的确不无道理。”    黎大人道:“不过他最后落得个心爱的女人在嫁给自己当天就自刎死于自己面前的下场,也是可怜。”    徐大人又问:“依大人看,那位太后是否真与那摄政王有情呢?”    他这一问,让黎大人沉默了很久,才道,“应该是有的。我记得书中写,她是嫁他为妻,行完天地之礼之后才自刎而死的……若是感觉受辱,她大可挑另外的时间自刎…”    他话到这儿,忽然一笑,颇有些感慨,“谁知道呢。千年前的一桩野史,传到今日,还留了多少它本来的面目呢?”黎大人从书柜中取下一本书,“好了,先回。近日朝中颇忙,我又快要出使了……”他与徐大人一路聊着,一路出了书阁。    苏卷冰从阴影中现出身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原来,他也是和他作一般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心心念念的文渊阁相处写出来啦~    最开始构思这个文的时候,就是去年去故宫文渊阁,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女扮男装在文渊阁应值会怎样2333然后就有了一个女扮男装的故事~    这对于苏卷冰来说,应该是人生中最安静的一个时期了。    另外,本篇番外中涉及剧透《一卷》里第二个故事,不过也没什么关系,等我去写第二个时,估计都忘了。    ☆、番外:河东旧事    河东军营。    二虎从帐外大大咧咧掀帘进来, 一边将奏折本子甩在案上, 一边拿眼觑他,取笑道, “就这样区区小伤,也劳得你巴巴上折子去讨赏?”    二虎摇头,笑骂他没有男儿铁血,“真是出息!”    苏卷冰此时笔中正写自己伤势惨重,闻他言, 似被抓住现行,有些尴尬,也有些恼羞,“你懂什么!”一个没有心上人的糙汉,哪里懂得他笔尖所承的情义?他这样一想,顿时十分同情二虎,也不与他计较了。他顺势搁下笔,伸手去拿二虎之前甩在案上的折子, 满怀期望的摊在手中来看。    二虎负手凑上前去看,“折子里写了些什么?”    他匆匆看罢,没有他想要的。他叹气,将折子随手一放,“还不就是那些破事。”    看来不懂风情的不止二虎,还有京中那位黎大人。    二虎“哦”一声便抛开了,又跟他另说起一事,“我娘昨日来了信, 问少爷您好。”    苏卷冰又拿起笔在折子上添油加醋描述自己的惨状,一边回道:“我很好。大娘在白水旧宅也还好?”    好歹还是政敌呢!他就不信把自己写残废了,京中那位黎大人依然不关心他的情报!    “好着呢。”二虎先回他,再继续道,“只是——我娘还在信中问,少爷年纪也不小了,什么时候娶妻呀?”    苏卷冰“唔”一声,漫不经心道:“这个不急。”    他咬着笔头绞尽脑汁,该怎么形容呢?这样写会不会太血腥,吓着她?可那样写看着又不太严重,怎得她一顾?    二虎看他心不在焉听着,直接问出来:“该不是因为京中那位黎大人?”    苏卷冰一吓,二虎追问道:“听说你与那位黎大人定了个誓约,你一日不娶妻,他也一日不能成亲?”    苏卷冰只道:“怎么你也来问!”前段日子,军中有位相熟的人也曾来问过他,当时他在轼剑,闻言但笑不语,给了那位相熟一个了然于心的答案。可是如今二虎来问他,他却没办法这样回答,二虎自小与他一起长大,形同兄弟,这些事情他并不想向他隐瞒。只是她的身世隐晦,教他怎敢言。    他默默转过身,侧对二虎,继续啃笔头较劲。    二虎惯知苏卷冰脾气,见他这副模样,知道另有隐情,却实在猜不透个中原委。他不免为京中那位黎大人叹息:“多少京中姑娘的梦中人啊,竟被你害得不能娶妻生子。”说着,二虎小声问他,“你该不是真打算这样耗下去,一辈子不娶?”    苏卷冰回答得理所当然:“嗯!”    他最后一笔落成,长吁一口气,将折子递给二虎,“送入京。”    二虎一边接过,甩甩晾干,一边摇头咕哝出去:“冤孽,当真是冤孽!”    苏卷冰守在外的心腹见二虎出得帐来,忙行礼问安。二虎在营帐外略站了站,将奏折卷好,递给心腹,嘱咐道:“将这个送进京去。”    心腹收下,打量了眼帐内,低声问道:“大人,少爷这次还是伤得很重吗?”    二虎想到账内苏卷冰生龙活虎的样子,心里满是鄙夷,也不知道他装伤势惨重图个什么!但鄙夷归鄙夷,几十年情谊,二虎嘴上仍帮他圆谎,“嗯,伤得不轻。”    心腹忧患道:“少爷除了每日允许军医诊治进去以外,也不许旁人进去伺候。可是少爷伤势又重,身边没个人照料,万一夜间发起烧来…”    二虎笑道:“这个没什么,夜间我来照料就是。”    心腹释然:“有大人在,属下等就放心了。”    二虎随意挥挥手,往自己营中去,背人处不禁笑得狰狞。他啊,一定会好好照!料!那个王八蛋!    二虎忍不住哼哼。这人,就竟会给人添麻烦!    账内,苏卷冰忽然一个喷嚏打出来。    他不禁喜滋滋,该不会是黎未在京中悄悄念叨他?    第二日,全军休营,临近夕阳时分,苏卷冰叫上二虎进城去买东西。他这几年是凶名远扬,行走在外自然不便暴露身份,于是扮作二虎的贴身侍卫,二人悠悠闲闲骑马入了城。    首饰铺的老板已经识得他们,当即让店伙计牵马去马厩,自己则亲自引两人进去。一边引,一边告罪道:“实在是对不住,今年雨水大盛,树木都受了些潮,不好挑选,亦不好雕刻…当然了,首饰是一早做好的,只是等着那木椟,工期难免就晚了些时候。”    二虎看一眼苏卷冰,见他默不吭声,便与老板笑道,“不打紧,在那儿之前做好就成。”    老板忙道:“做好了做好了。”他请他们在外堂稍坐,自己转身入内室,很快捧出一个装饰精致的木盒子来,“客人看看,这次也还满意?”    二虎接过,顺手递给苏卷冰,“送入京中。”    苏卷冰称是,掂掂木盒,与二虎目光一接,二虎就开口道,“这次也很不错,在下就先告辞了。”他们快步走出内室,在门槛处,忽听老板叫住他们。老板看看他,又看看二虎,忍了两年,终于忍不住道,“客人心思巧妙,只是这盒上玄机,不作只言提示,收礼之人恐不能理解其意。”老板建议,“不如做些提示在上面?”    不能解其意…吗?苏卷冰指腹摩挲盒上纹理,不禁笑道:“只要她有意,她就能知道。”    老板将他们送出店,二虎忽然止了步,回身往店内去。老板一唬,忙跟进去。苏卷冰等在阶前,不一会儿,二虎出来了,看着他抱歉一笑。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牵马走在大街上,苏卷冰问他:“怎么了?”    二虎扭扭捏捏,从袖中拿出一支水仙银钗,在他眼前一晃,又很宝贝的收进自己袖中去。他神色依稀见幼年青涩:“我见这钗子好看,就想着送一支给三娘。”    苏卷冰大奇:“哪个三娘?”    二虎瞪他:“还有哪个?”    哦!那个叶家三娘子!    苏卷冰恍然大悟。    只是时日隔得太久,苏卷冰已经不记得那女子模样,但十多年了,难为二虎还记得。    二虎道:“我跟着少爷您得势之后,想知道她的近况,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所以就悄悄去打听了她的消息。”    “她过得很好,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儿子多病,她常年照顾着,煮药、熬药…身上都带了一股药香,是清苦的味道…据我所知,前些年她母家败了,但好在她丈夫并没有因此看轻她,反而待她更好……反正,反正她过得很好。”    二虎有些惆怅:“看见她过得很好,我也像放下一桩心事了。”    苏卷冰不禁问:“若她过得不好呢?”    二虎一怔,坚持道:“她过得很好!”    苏卷冰无奈,打比方:“若她过得不好,你会怎么做?”    二虎这方面有点傻,他问:“我能怎么做?”    “抢走她!”苏卷冰斩钉截铁。    “不行不行。”二虎连忙摇头。    苏卷冰手指他袖中,嘲笑道,“口中说不行,行动上却还买来钗子要送她,扰她清净。她过得很好?那你这么做又是何必?你呀,磨磨唧唧磨磨唧唧的,竟耽搁事儿,男子汉大丈夫,如果有所谋,就赶紧布局行动;如果不想动,那就老老实实呆着。”    二虎沉默半晌,“少爷你说得对,这钗子我还是自己留下。”    苏卷冰拍拍他的肩头,二虎怔怔又道,“原先这几年,我常偷偷去瞧她,也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她。每一年,我都在她家前种一株树,期盼花期来临时,她经过树底,仰头能看见一簇一簇的花开。我想,她或许就会想起十年前,她送了一株永远都盛开着的花给一个小孩子…后来,我渐渐种起了四棵五棵,夏日成荫,我在树下看她,她经过我许多次,却没有将我认出来…她还善心使她姑娘问我,行人等谁?可要口水喝?”    “她跟我搭了话,那一刻,喜悦掩盖住了她不记得我的伤心,可我笨拙,竟然落荒而逃。但之后不久,我又去了树下看她。那天夕阳,她牵着一双儿女从溪边嬉戏回来,看见我,没有多大惊讶,只问,行人又在等人吗?”    二虎停下脚步。这时候同样是夕阳,余晖印进他眼中,闪着霞光,和那日很像。二虎的声音带着怅然,又有些空远,“她知道我在等人,可她不知道,我是在等她。”    “……”    “因为只要想着要见她,我就满心欢喜…”    “所以月初时见她一面,等月中时再见她一面…就好像一个月都是在等待着见她。一个月都在欢喜中。”    不过很快,二虎耸拉下脑袋,“所以少爷你说得对,我只是为了自己欢喜,不是为她。”他喃喃,“是我自私,我以后不会再去看她了。”    苏卷冰拍拍他,以示安慰。情之一字,连傻若二虎都避不开。    他不禁也忧虑,那么他呢?    忽然,远方暗角出现一人,静静看着他们半晌,又悄无声息的隐在了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结束,明天正章    大概有个车——自行车    ☆、他年此日应惆怅    今晚月色很美。    苏卷冰独坐饮酒, 他垂眼看杯中星, 点点繁光,紧紧挨着, 看着是那样近,可实际却是隔着银河。他想起在民间曾听过的一个传说,牛郎织女隔银河而望,一年一见。他还曾取笑过,爱到这么悲情, 也不知是为谁消遣?没料到事到如今,报应竟应到自己头上。    他和她,此后别说相望,就连一年一见的奢望都不会有。    他仰头一口饮尽繁星。    他现在还真有点羡慕牛郎织女。    他放下酒杯,伸手去再斟满,眼角余光中忽然有熟悉的感觉,他一怔,抬头看向月亮门, 可是那方向草木深深,月光照处,尽是阴影。    饶是如此,他还是认出来,那就是他心心念念等着的人。她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满天星光在她脚下,月亮高悬她身后,邀她入画。可她还是走向他, 步调缓慢但坚定。    苏卷冰起身迎她。这一瞬,或许是醉酒的幻觉,令他有些恍惚。多少次,她都走向他,可其实他知道,她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走向他。只是因为他就站在那里,而她路过,去更远的她要去的地方。    但这一次,她是的的确确,向他走来。    这一次,苏卷冰抓住了她的手。琅嬛抬头看他,眼中带笑:“怎么?”她偏头去看石桌上的酒罐子,上前伸手去拿。苏卷冰却没有松手,他们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琅嬛回身,空闲那手勾着酒罐子冲他晃晃,“喝酒吗?”    苏卷冰目光在酒罐子上稍一停留,再看回她,目光晦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琅嬛任他牵着手,自在一旁寻了位置坐下,随后抬头看着他,眼中带着兴味,    “你说我乘月而来,是为做什么?”    苏卷冰心漏一拍,琅嬛自顾斟酒,一边漫不经心问他:“等了很久?”    “唔。”    苏卷冰也坐下来,琅嬛将先斟好的一杯递给他,又自斟一杯,在唇边轻啜。    苏卷冰指腹摩挲着酒杯,良久,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以为,她会狠心到最后一面都不与他见。    “我不会跟你走,所以午时未来。但…”琅嬛仰头咕噜咕噜饮完一杯,置杯桌上。才一杯,她的脸已经有些微微红了,但眼睛亮亮的,他疑心是始影星跑进她眼中了,“今夜月色很美,想邀一人共饮,不知道这位公子可愿应邀?”    “诺。”    苏卷冰上前拥住她,侧头衔住她的唇,她这一杯,似乎别有滋味,竟比他之前独饮的数十杯更醉人。    他趁间隙说:“酒气误人。”    他还要再吻,这一次,琅嬛却轻轻偏头躲了过去。她看见停在院中的马车,不见马,只有车厢,安安静静的等在角落。她才发现。    苏卷冰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解释说:“收到信之后,我就让人去准备了些行路的东西,放在马车中。”    琅嬛抬眼瞧他一眼,又很快垂下双眼。    他明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选择,还给她两个选择,让她来做决定。    她不禁有些气:“你这样……”倒像是怨她狠心,没有心肝。    苏卷冰抱紧她:“对不起,我没办法…做这个决定。”    他总是这样。上次易储也是,明明一早算计好,却还让她自己选,是与他携手,还是不顾大皇子性命,与他拼个死活?真要说来就是他不敢,害怕失去,所以让她来做选择,无论怎样,他都顺从接受。琅嬛生气,这完全是小孩子无赖的玩法。可她也心软,这样的孩子气,大概是他年少时带出来的。    她隐隐知道些他年少时的事情,可是无能为力。她知道得晚了,没办法跨越十几年,走到那个少年面前安慰,哪怕一个微笑,她都没办法给他。①    唯有此刻紧紧抱住他。他们只有现在了。往后的时间,她也没办法予他温暖,因为鞭长莫及,也是因为往后的日子谁说得准呢?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彼此的心意。可这点心意,在动荡的现世来说,如萤火之光,还是太微不可及。    很久后,琅嬛从他臂弯里抬起头,“今日新君继位,普天同庆,我们也入城去瞧一瞧热闹。”    他当然说好。只要手中她在,哪里都去得。    他们下山入京时,已是夜深。城中人已睡,街上惟他二人。    “好在万家灯火未灭。”琅嬛牵着他,一边欣赏街旁高挂的灯笼,“就好像这地上的星辰,单是为你我而亮的。”大抵世间每一对情人见此景况,都爱这样说。    其实心知肚明,哪里是因你我呢?    可这一刻不管了。    因为世间最动人的情话是什么呢?    大概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连老天都为你我成全,天上繁星、人间灯盏,皆为你我布景。这样的期盼,连理智如琅嬛,这一刻也逃不了。    苏卷冰笑她,“你这样,哪里有一国之相的仪态?”    琅嬛在前拉着他走,闻言不服,回头来辩:“我为相,自然我的仪态,就是一国之相的仪态。”这算强自狡辩,不等他回答,她自己先臊红了脸。她忙转过头看向前方,“去河边!”    河边,零星还有几人。    琅嬛在河边抱膝坐下,夜里凉,苏卷冰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他站在她身后,看着河上静静飘着的河灯,默然不语。    “哎,你看!”琅嬛忽然指着其中一盏,念出上面的心愿,“愿亲人一世无忧。”    他却看见另一盏:“愿战火不会殃及家园。”    她又看见新的一盏,“愿天下有情人…”她声音慢慢低下去,“终成眷属。”    苏卷冰伸手将她拉起来。他与她并肩看这河上人间,感慨道:“你的选择是对的。”    “嗯?”    他深情看着她:“今日我与你走过山,看过水,才知人间美景是什么。只是上天好妒,不成人之美,使我们没办法像那愿望中所说的那样终成眷属,但我想,这一桩事我们做不了主,但总有我们能做到的。”    他说出最动人的情话:“我想,此生与你共守护这一片山水。”    “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亲人一世无忧,家园寸土不少,爱的人…”他牵起她的手,握紧,笑说,“在自己手中。”    苏卷冰牵着琅嬛入府。    这还是琅嬛第一次来他府宅,不由好奇四顾。苏卷冰遣退仆人,亲自领她进房中。房中昏暗,他松了她手去点灯,一边剪烛,一边问她:“走了这么久路,饿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