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这是他蒙荫为官后第一天入宫进阁。 前方领路的小公公回头向他讨好地笑道:“苏大人,就要到文渊阁了。” 日头太高,晒得看不清小公公的面色,但想来除了那一脸阿谀奉承还能有什么?若不是他身后有整个苏家,若不是邾朝苏黎二家势大直抵皇权,宫中这些势利眼怎会如此小心又恭谨的待他? 苏卷冰在心中不大瞧得上这样的人,可是在宫中,这样的人反而是助力,得罪不得。他面上不动色,说出来的话却很好听:“劳烦公公了。小小意思,公公拿去饮杯茶消遣消遣。”左手顺势递上去几两碎银子。 小公公眉开眼笑收进了怀中,嘴中却连着推辞:“哎哟,怎敢怎敢。”说着,声音低下去,领着他进入文渊阁院中,“苏大人,您在此稍等会儿。”随后向苏卷冰行了一礼就轻步跑进文渊阁阁内去了。 苏卷冰负手四处打量着,文渊阁阁前有一池碧水,水上石桥直通阁门。他慢悠悠踱步走上石桥,正走到正中,阁内迎出来两人,其中一人正是那小公公。 另一人身着八品青色朝服向他而来,先一丝不苟的与他见礼:“下官受黎大人之命前来领苏大人进文渊阁。” 苏卷冰笑着回礼:“不须多礼,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那人板着脸,道:“不敢,下官文渊阁校理徐竟。” 单瞧着是不懂变通的读书人。 他结着善意,去执他的袖,没想到被他一摆袖,回绝了。 小公公在一旁瞧的清楚,怕苏卷冰因而生气,赶紧先告辞道:“苏大人既已到文渊阁,小奴就先回去向陛下复命了。”又是一礼,退了出去。 徐竟也不理会小公公,径直往阁中去。 苏卷冰赶紧跟上。他没那么大的脾气,所以很是和气的继续问道:“徐大人在文渊阁多久了?” 徐竟仍然一板一眼的回道:“一年。”说着,领着他往西尽间上楼去。 苏卷冰见他当真不欲与他多话,倒也不怎么在意,索性自己闭了嘴细细打量,阁内藏书甚多,但是摆放有致,看着丝毫不乱。他随着一步一步上楼去,二楼也有一格一格的藏书,绕过藏书格,是一处隔间,其间左右皆按品级摆放着数十方书案。尽头正中是一方书案,案上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砚。应是文渊阁领阁事的位子,只是此时案后无人。 徐竟道:“领阁事大人常在内阁,偶尔才来。” 他边四处看,边点头。 徐竟提醒他:“苏大人!” 他收回目光,跟着徐竟目光看向那案左下侧的书案。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着绯色朝服的年轻人,神色专注,蘸墨从文。 徐竟领着他上前,恭敬喊了声:“黎大人。” 被称为“黎大人”的年轻人抬起头,是清俊秀美的相貌。肤色如雪,一双眉斜入两鬓,没妆成张扬的模样,却自有一股傲然之气在其间。桃花眼缀在其下,一瞥一眨本是风华,却含了些轻蔑冷漠,勾上唇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十足十的藐视。 苏卷冰脱口而出:“本朝准许女子为官的吗?”再怎样孤傲的神情,也掩不住这一如女子的倾城相貌。 徐竟怒斥道:“苏大人,不得无礼!” 苏卷冰反应过来,本朝女子不得为官,是他一时忘记了。 黎未并未动怒。他搁下笔,后倚靠住椅子,上下打量一番苏卷冰,问道:“内阁侍读兼文渊阁直阁事苏大人?” 徐竟在一旁向他介绍道:“这位是翰林院侍读兼文渊阁直阁事黎未黎大人。”他一向尊敬黎未,可苏卷冰却一上来就口出辱语,他很气愤,但看黎未并未动怒,才暂时按捺住了情绪,不想给他惹是非。 苏卷冰听他强调官职,心中了然,大家都是文渊阁直阁事,但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仍压自己正六品的内阁侍读一头。 他礼貌见礼道:“下官苏卷冰见过黎大人。” 黎未随手拿起案上一册书,随意翻了一页来瞧,嘴上却淡淡讽刺道:“区区庶子,苏家没人了吗?” 还不见苏卷冰有什么表情,隔间角落那案就有人急急站起来,怒道:“黎未,你言语间什么意思?” 黎未轻笑一声,继续翻看着书,并不屑答话。徐竟见状,在一旁肃声道:“好了,这是文渊阁。” 那人站了半天,却见苏卷冰丝毫不放心上,还在优哉游哉四处打量,根本不管他,便只好不服气的慢慢坐下去。 苏卷冰面上随意的笑了笑,向黎未作一礼,由徐竟带到他的案前。 恰恰与黎未相视而坐。 他彬彬有礼的向徐竟一拱手,自行翻阅起桌上的书籍来。 文渊阁平日里无非是修修书,晒晒书。 苏卷冰性子里耐不住这样的枯燥,左熬右熬,索性不看书了,托起腮直勾勾望向对面专注修书的黎未。 一炷香时间过去,黎未神色不动,继续修他的书,却有人耐不住了,轻轻咳嗽了好几声。 苏卷冰不耐的看过去,是刚才站起来斥问黎未的那人。他认识,是苏家的亲戚,按辈分算是他的小侄。 他小侄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回过头来望他。 苏卷冰也只好起身,跟着他下楼到院中一个小亭子间。 他小侄苦恼的道:“小叔叔,你适才为什么要一直瞧那黎未?” 苏卷冰道:“瞧不得吗?” 他小侄以为他不懂其中意味,不由叹口气,四处望了望,凑近他小声说道:“小叔叔你才来京城不知道,这黎未仗着才学出众,脾气怪得很!不仅从不搭理人,还一出言就讽刺。而且,他最憎恨别人说他像个女人!” 苏卷冰玩味的笑:“我刚才说了。” 也没见他怎样呀。 他那俏模样,不知道生起气来会不会像小姑娘一样?他感兴趣的想。 他小侄还在一旁苦口婆心劝他道:“所以呀!指不定他正在心中怎样恨着小叔叔你呢,你倒好,丝毫不收敛,还只顾瞧着他!让他知道,小心日后在这文渊阁中给你下绊子!” 苏卷冰叫冤:“他长得像个女人还不让人说了?你倒是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他小侄跟他说原委:“小叔叔,你这就不知道了。黎未他是黎家嫡长子,也是独子。他本有个双生妹妹,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可惜的是,双生妹妹在七岁时便摔下假山不治身亡了。旁人提起他的相貌,他就会想起他妹妹来,不是个好回忆,所以他生气。” 苏卷冰道:“原来如此。” 他小侄又道:“小叔叔,你道为什么爷爷会招你入京蒙荫为官进了这文渊阁?还不是因为苏黎世仇,不能叫黎家这小子独占鳌头!虽然他有状元之才,但这朝堂之中有他黎家一地,也必有我们苏家一席!” 苏卷冰抱手靠在亭柱上,随口道:“你说说这黎大人。” 他小侄道:“嗯怎么说呢,他黎未六岁有神童之称,十岁才惊京城,十三岁入考科举,十四岁考中举人,十五岁得抜头筹,然而陛下考虑到他年幼,怕他从此心骄,便点他为榜眼,入了翰林院,今年初又让他进文渊阁修书。”说完,见苏卷冰神色似乎恹恹的,赶忙道,“小叔叔你也不输他的。” 苏卷冰笑问:“你说来,哪处不输?”见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自我取笑道,“罢了,我不过区区庶子而已。” 说完掸掸衣上的灰,上楼去了。 他小侄心惴惴的跟上去,但见苏卷冰面色如常,且默默翻书不再去瞧黎未,放下心来也做起自己的事来。 酉时至散值,苏卷冰放下书,略略整理了案桌,起身往外去。他小侄笑嘻嘻跟着他,道:“小叔叔,小侄给你准备了欢迎宴。”说着,招呼身边的同僚,挤眼哈哈道,“大家都去,就在春风楼。” 春风楼,顾名思义,不是一个正经的酒楼。不过邾朝对臣子散值后的去向并无限制,就算流连青楼勾栏之地,被御史一笔参上,皇帝也只会一笑作罢。 不过是一种添名风流册的手段。 那些小官不敢得罪苏家权势,纷纷应下来。 苏卷冰回首一望,望见黎未与徐竟一前一后过来,伸手略拦了拦,道:“黎大人,今日下官言语无状,还请大人莫怪。此时散值,黎大人不如与下官们同去寻乐寻乐?”说完,看向徐竟,笑道:“徐大人说呢?” 黎未身量修长,但仍略矮他一拳,此时被他挡在身前,眉间已有了些怒意,但缓了缓歇下怒气,也不看他,勾起唇嗤笑一声:“好啊,盛情难却。” 徐竟闻言,却道:“下官同去。” 于是文渊阁一众官员一同出了宫,宫前停有轿子,也有仆人牵了马在候着。黎未风度翩翩走上前站在一匹绿螭骢旁,侧身与他的小侍说话。 苏家的仆从也上前来向他询问,苏卷冰一边同他小声交代,一边忍不住往黎未那边瞧去。 黎未说完话,一个侧身手扯缰绳利落骑上马去,绿螭骢长嘶一声,扬起蹄子哒哒向苏卷冰奔来。 身边惊声一片,苏卷冰却笑站着不动,似乎不惊不怕,由着那马那人朝他而来。 临近了,黎未手一动腿一夹,令得绿螭骢急急掉了个头踏起小步子来,马尾堪堪扫过苏卷冰的广袖。 黎未骑于马上,居高临下回头瞧他,不带一丝语气,说道:“苏大人,稍后春风楼再见。”说完,一夹马腹,扬尘而去。他随身的小侍也赶紧骑马跟去。 苏卷冰未有任何愠色,只瞧了一眼他离去的方向,就转头自若与其他小官寒暄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历史,官职瞎诌,介意勿看。 章节名出自欧阳修《望江南(江南蝶)》 求收藏求收藏~ ☆、世上争先从尽汝 春风楼位于东大街,一众官员都不及换下官服,就簇拥着苏卷冰往东大街去。 苏卷冰见徐竟慢吞吞走在最尾,特意停下,等他走到身边时明知故问道:“徐大人,怎么落在最后?” 徐竟一点不吃他的亲近之意,刻板道:“下官想向苏大人请辞,回府换下朝服。” 估计是看见黎未率先回府了,不愿意独身跟着他去。 苏卷冰只当不知情,笑着一礼道:“请罢请罢,”还不忘提醒他,“徐大人,记得稍后春风楼再见。” 徐竟语焉不详的小声哼哼几声,转进一个小巷子走了。待徐竟走至再看不见身影,他小侄凑上来小声道:“叔,他是黎家那边的人!” 苏卷冰在脑中慢慢过了一遍关系网:“我记得阳城徐氏并不跟随黎家。” “徐家是不跟随,可他跟随!”他小侄气道,“他日日都跟在黎未身后,说话做事也都偏帮他。他是徐家幼子,徐家人既然一直纵容他这样子,迟早有一天也会站到黎家那边去的!” 苏卷冰漫不经心回道:“那又如何?” 他小侄急急道:“叔,别忘了苏黎世仇!他日不是苏家死,就是黎家亡!” 说话间到了春风楼,那些小官远远站在楼前互相交谈着,目光时不时瞟向他二人,只是却没人敢上前来打扰他叔侄说话。 苏卷冰笑了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说着一拍脑袋,想起来问道:“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他小侄不可置信道:“叔,你...”见苏卷冰神情真像是不知道他名字,半晌才泄气道:“小侄苏繁。” 苏繁今日包下了整个春风楼共大家寻乐。 掌柜迎众人进去上二楼包间,尊苏卷冰坐首席。 苏卷冰请大家入座,自己也大方坐到正中首席去。苏繁凑趣叫了十几个姑娘,挑了一个姿色最好的送到苏卷冰身边。 苏卷冰可有可无,含笑任由其坐到他怀中,喂他饮酒。其余小官见状,也放开了,与身边的姑娘调笑起来。 苏繁笑道:“小叔叔才来京城,入乡随俗,也该听听京城之音。” 苏卷冰挑眉笑问:“何为京城之音?” 怀中的佳人笑着回道:“官人不知道,这京城有位琴姬,其音动人,有才子好事,顽笑间作诗拟作京城之音,后来传开了,众人都这样笑称。” 苏卷冰道:“是吗?苏繁,你将这位姑娘请来,也好让我见识见识京城之音是怎样之音。” 苏繁得意道:“哪需要小叔叔吩咐,小侄早遣人去请了。”话音刚落,外面突然闹哄哄起来,又有苏家小仆急匆匆跑来,附耳在苏繁耳边说着什么,只见苏繁笑意顿时散去,眼中竟满是气愤。 苏卷冰当没看见,一口饮尽杯中的酒,一手轻拍身上佳人。佳人不甘不愿离了他怀,见他走到二楼廊道倚栏下望,急忙斟了杯酒跟过去。 苏卷冰接过佳人手中杯酒,放在唇边轻轻沾了沾,看着楼下那一匹扎眼的绿螭骢不语。 佳人随他望下去,娇呼一声:“是黎大人!” 黎未静静立于马上,神色自然的等着小侍前去通报。他早已换下一身绯色朝服,此时着水色长袍,束银白缎带,下坠一条半玉环。他眉眼漠然,仿似不觉身周人群的闹哄皆因他而起,幸而墨色长发随轻风而起,其中有一缕俏皮擦过他薄如片叶的唇,被他蹙眉随意撩开了。这一刻,让他身上少了些许仙意。至少他不是不动无欲的仙,总有什么也会扰到他,他也只是红尘俗世中一子。 苏繁走上前看到楼下的黎未,神色恨恨。 苏卷冰瞥他一眼,随口问:“怎么了?” 楼下有掌柜迎出去,黎未见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楼中仆役,侧脸低声吩咐几句,那仆役一个劲哈腰应着。 苏繁的声音响在耳边:“这黎未欺人太甚!那位琴姬听说黎未也在座,婉言就拒绝了,说什么不敢在他面前搬弄乐技。”由头虽是因为黎未,却实打实的是不给苏家脸面。 苏卷冰笑饮杯中酒,道:“这黎大人多才多艺,真让人吃惊呀。”他说完,见黎未将进楼中,便对苏繁道,“黎大人来了,你下楼去迎一迎。” 苏繁应了声,不情不愿下楼去。 苏卷冰也待回包间,却听下面好一阵善意的哄笑声,不由又止住了步子望下去,却见是人群中几个姑娘互相含羞推搡,大胆的已朝黎未扔去了贴身藏的香囊,害羞的忸怩片刻也向黎未身上掷去自己精心挑选的娇花。 黎未回身见状略有些怔愣,但很快神色自若的朝着那几个姑娘笑躲的地方见了一礼,又吩咐身边小侍几句,留他将地上的花与香囊仔细捡起,自己先与苏繁一起进楼来。 苏卷冰收回目光,笑揽着身边佳人的细腰慢慢走回包间。 不一会儿,小侍掀开了帘子,上楼来的黎未一眼瞧见里面乱糟糟的景象,略皱了皱眉,停步不前。 苏卷冰起身让道:“黎大人来了!请坐!”其余小官也纷纷从温柔乡里回过神,起身皆道:“黎大人。” 黎未却不理苏卷冰,进来自寻了个位子坐了,淡淡道:“已是散值,不必再尊官位,各位自去尽兴。” 苏卷冰懒散坐下,一手拥佳人入怀,一手轻扣桌沿向苏繁吩咐道:“还不快去为黎大人找个姑娘来伺候着?” 哪用他说,早有识趣的佳人凑上前去献酒。黎未神色不变,手却顺势揽上佳人的腰,佳人半拒半迎间靠坐到他怀中,一边羞滴滴小声与他调笑,一边为他斟酒。 苏卷冰轻笑一声。也不是无欲无求的仙嘛。 这样倒好,既然是人,总有纰漏,日后交锋他也好应对。 他还在思索,忽地,一曲琴音由外悠悠传来,席间众人皆止了谈笑,静心去听。苏卷冰不曾习过琴,听辨不出好坏,但见众人皆是一脸沉醉,想来比作京城之音也不是虚有其名。 女人女人,心中弯弯曲曲,说什么不敢搬弄,此时却巴巴的来了春风楼献曲。 苏卷冰这样想着,不由又看向黎未。他也正认真听着曲,空闲的右手无意识随琴音而动,眉目间依稀见赞赏之意。 一曲奏罢,席间众人纷纷赞道:“是连雪姑娘的琴音!听此一曲果不枉身处京城啊!” 又有人说道:“苏大人脸面果然大!竟真能请来京城之音,不如请连雪姑娘进来一见?” 苏繁神色复杂,但又不好自拆台子,摆着臭脸让小仆去外间请人。 苏卷冰却不在意,笑着解释道:“哪里是我苏家脸面大,人家是听见黎大人大名,巴巴来献曲的。” 小官们闻言面色皆讪讪,黎未却一笑,起身往外去。 正巧有人打开帘子,有女子步履轻盈而入,着一色夕烧襦裙,外披素白长褙,秀发挽于胸前,若有若无遮去遐想,是难得的人间极画。她盈盈一笑间环视了内间,目光见到长身玉立的黎未,面上顿时飞红一片,拜道:“奴见过黎大人。” 黎未虚扶一把,道:“姑娘无须多礼。” 连雪姑娘羞道:“适才搬弄乐技,不知可有污了众位大人的耳?” 席间有人笑道:“连雪姑娘自矜了,这京城之音人间哪得几回闻?是我等有福,得幸在此听了姑娘一曲。” 连雪姑娘向着说话那人盈盈一拜,谦道:“大人过奖。只是未得黎大人赏听过,哪里敢遵旁人戏语称是京城之曲。” 苏繁此时耐不住了,出言刺道:“说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哼,我瞧着不过是任人请来请去的姬女,想来一夜总要奏那么几回的罢!”言语中字字贬她只是一介任人招来唤去的琴姬。 连雪姑娘闻言,立时红了一双眼,也不言语,只低头用巾帕擦拭着眼角。在席众人瞧着苏繁是苏家人,又见苏卷冰自个儿正同怀中佳人饮酒玩,并没作理会,因此虽有愤然者,此时却也不敢在席间出声为连雪姑娘说话。 席中只有一人不在乎得罪苏家人。 黎未轻笑一声,自己斟了酒却不饮,道:“姑娘琴音当然担得起京城之音之称,只是刘大人赞誉不恰,既是京城之音,当然所奏所弹皆是烦琐人世之音,让我等凡夫俗子来听,也悟一悟这浮生喧嚣繁杂之意。” 那位刘大人赶紧附和道:“是是,都是刘某才陋词穷,连雪姑娘莫再伤心了。” 连雪姑娘听了黎未之语,早已含羞笑起来,她敛衽又翩翩一礼,道:“奴不敢担黎大人赞誉。” 苏繁又是一声哼,转过头看到苏卷冰目色晦明的瞧了自己一眼,终究是不敢放肆再说什么,伸手去取桌上一壶酒,一杯一杯自倒了喝解气。 苏卷冰开口道:“连雪姑娘何必再作谦虚?既然黎大人都这样说了,姑娘肯定是有担得起这样赞誉的琴音的。” 连雪姑娘朝他浅浅一拜:“这位大人说的是,再作矫情就是奴的不是了。” 黎未对自己身侧佳人道:“去替连雪姑娘斟一杯酒。”说着,对连雪姑娘遥敬一杯,道,“未在此谢过姑娘,高山流水,知己难寻,听姑娘一曲,未感触甚多。” 语罢,一杯饮尽。 连雪姑娘眼中顿起雾气,声音哽咽道:“奴自己来斟。”说着,从桌上取了个干净杯子,满满斟上一杯,也朝着黎未遥敬,“黎大人不仅不嫌奴之琴音俗在尘世,还居以知己来听!奴,无憾此身!”语罢,也是一杯饮尽。 连雪姑娘放下酒杯,抬起右手衣袖拭去眼中水雾,而后款款拜倒道:“奴不扰众位大人雅趣,先告辞了。” 苏卷冰道:“姑娘慢请。”见连雪姑娘掀帘出去后,不由侧首向黎未笑道:“不想黎大人竟也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 黎未抬起眼一扫过他,淡淡道:“苏大人也不外如是。” 苏卷冰一笑,揽紧怀中佳人,偏头一口饮下恰至唇边的酒。 帘子又被掀开了,同时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来:“在说什么不外如是?” 苏卷冰一眼瞧出来人身上服色,赶紧起身见礼道:“臣见过大殿下,二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出自白居易的《代梦得吟》 ☆、人间斗在不如吾 席间官员皆站起见礼,道:“臣等见过大殿下,二殿下!” 适才言语爽朗的正是二殿下,眉目张扬放浪,单看外貌像是不羁的性子。他见状不耐的挥手道:“酒席之间尽作这些虚礼,又有什么意思?”说完走到苏卷冰身边,苏卷冰侧身让出首席之位,他毫不客气的坐了。 但见另一人眉目仁善,先十分认真的回了礼,才温声道:“众卿都免礼。”此人正是大殿下,他看苏卷冰仍站在首席一侧请他入座,微一摇头道,“不用拘礼。”说着,看到在另一侧恭礼而站的黎未,很自然的走过去坐到黎未身旁的位子,黎未等他坐下之后,才跟着坐到自己位上。 苏卷冰见状,也在二殿下身侧坐下。 待他们四人坐好,其余小官才敢纷纷就座。 二殿下饮了一杯酒,提起前话道:“你们刚刚在说着什么?” 苏卷冰回道:“臣有幸,刚才听了连雪姑娘的京城之音,又得幸听见了黎大人的赞语呢。” 二殿下笑道:“哦?是黎大人都赞扬的曲子?”说着瞧向黎未。 黎未垂下双眼,低声道:“是。” “这可难得!卷冰,你初来京城,可不知道如今有多少读书人都求着得黎大人一句评语呢。”二殿下笑着又饮了一杯酒,话中却别有所指。 黎未待要起身说些什么,手却被大殿下按住。 苏卷冰眼中瞧着,口中却不动声色道:“苏某区区一介庶子,自小远居乡下,哪里见过这如锦繁华?如今入了京才几日,真是快要被迷花眼了。” 二殿下取笑道:“什么庶子!休要再作此等言语,你是苏家的人,谁敢因庶子身份小瞧你?你告诉孤,孤替你收拾那些不长眼的人。” 他二人你言我语几句,听得席间众官皆冷汗潸潸,竟不敢去瞧另一侧大殿下与黎未的神色。 邾朝从开朝至今,苏黎两家就一向势不两立,又因前代恩怨,早已结成世仇,不到你死我亡的下场决不会罢休。无奈两家子弟门生皆是朝中重臣,历代皆得皇帝重用,势大却互相牵制,谁也轻易斗不倒谁。 当今陛下年迈,却迟迟未立太子,只因膝下既有与原配皇后所生的大殿下,又有与现任皇后所生的二殿下。陛下思及原配,又顾及现任,再因大殿下性子仁懦,在如今将乱之世中难做守成之君;二殿下又是肆虐的性子,玩性起来残谑之极,也不是好的君王之选。可苏家拥护二殿下、黎家拥护大殿下已久,若如今再选其余庶子立为太子,苏黎两家这关就过不了。新君即位之时,怕就是祸乱起时。 陛下只好将目光投向苏黎两家,若苏黎两家能有辅政之才的后辈出现,那么陛下也许会因此定下太子之位。 目前,陛下最属意黎未,也因此,大殿下一时风头最盛。 或许是黎家近年来运势太盛,对照一看,苏家这辈的子弟不是纨绔就是庸才,急得苏家家主只好乱抓一把,听说自己乡下的庶子略有资质,就赶紧派人接了来,还去腆着脸求了恩典为他讨了个荫官。 平日里苏黎两家来往就你讽我刺的,更别提在暗中给对方下的绊子!如今邾朝上下皆知,苏黎两家面不和心也不和,胆小的生怕被卷进这场风波去。因此众官听了二殿下在席间的这番威胁,哪里还敢因苏卷冰庶子身份而无礼?知道大殿下性仁不会怪罪,为表中立不受池鱼之殃,皆纷纷道:“苏大人年少才俊,臣等哪敢小瞧了去。” 苏卷冰轻笑出声,道:“别要打趣,有黎大人在座,苏某哪里称得上年少才俊?”目光又去瞧黎未,笑道:“黎大人风华绝代,此世独有。” 黎未略抬下颚,眼带不屑的看过去,讽道:“本官愚昧,听苏大人赞誉,不知是真的,还是口腹蜜剑。” 二殿下冷笑道:“黎大人,此言可不妥。” 大殿下摇头劝说:“席间玩笑罢了。” 众官听得只恨不能立时告辞离去,冷汗都要出来了,生怕大殿下与二殿下就这样撕开脸面。 苏卷冰倒似乎不晓得场间状况,犹自笑道:“下官在黎大人面前怎敢说假话?十成十的真话。” 黎未嘲道:“那么,本官想问苏大人今日为何会在文渊阁生生瞧了我一炷香时间?席间也时常朝我看过来?”语调一转,鄙夷之情顿出,“莫非苏大人竟是有隐病?有那断袖之癖,总爱往男人身上瞧?” 席间抽气声一片,二殿下皱眉正要出口相斥,却听苏卷冰不慌不忙慢慢道:“下官是个正常男人,只是听旁人说黎大人有一个双生妹妹,相貌一模一样,下官好奇,因此忍不住多瞧了瞧。黎大人如此风华,想来令妹也是倾城美人,若能娶回家,那真是三生有幸。” 黎未面色一沉,席间有小官赶紧提醒道:“苏,苏大人,黎大人的妹妹在十年前就不幸过世了。” 苏卷冰惊讶道:“是吗?下官失言了,黎大人莫见怪!” 大殿下不悦道:“苏大人,你言语无状,冒犯上官,该当何罪!” 二殿下在一旁笑眯眯劝道:“皇兄,席间玩笑,做不得真的。” 黎未轻哼一声,起身托辞离去。大殿下见状,略坐了坐,也道:“天色不早,孤就不打扰众卿玩乐,先回宫去了。”走到外间,看着二殿下道,“二弟,一同回去。” 二殿下边站起身,边笑着同苏卷冰道:“下次孤再带你去京城好好玩乐一番。” 苏卷冰当然应好,与众官们一同起身将两位殿下恭送到楼下,见官轿走得没了影子,才又上楼回去重开宴席,笙歌一夜。 却说黎未离席回府,先去书房见了其父。 黎家如今的家主黎晟已年过四十,膝下七女一子,幸得这独子自小聪敏过人,又勤奋好学,年纪轻轻已经能担下黎家的大任了。所以虽有少子的遗憾,但也不是那么遗憾,比起死对头苏家底下那一群不成器的儿子,一个才德俱佳的黎未就足以气死苏家人了。 黎晟此时正斜靠榻上闭目养神,想着自家儿子平日里给自己挣的脸面,心里说不出的喜滋滋,耳边听小仆通传公子在书房外候着,便睁开眼,和色道:“快去请公子进来。” 黎未进得书房,先给他见礼道:“父亲劳累了。” 黎晟笑道:“有什么劳累的,在朝堂上不过和苏家那死人又争了几句,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也没点新意!”又想起来问道,“听说苏家那庶子今日进了文渊阁?你看他怎样?” 黎未想了想,不在意道:“比他同辈那几个废人要好些。” 黎晟点点头,道:“想他也是有点手段,苏家如今就指望着这么一个庶子,你也不可大意。” 黎未应下:“孩儿心中有分寸。” 黎晟仔细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有打算就好。你底下七个全是妹妹,身边又没个兄弟帮衬,就你...如今再怎样,都只有你能担起黎家的重任了。” 黎未摇摇头,低声道:“父亲,我知道的。不管怎样,我,我不会让黎家在我手中亡掉!”说着,喃喃,“我应了他的!我绝不会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也是出自白居易《代梦得吟》 另,文中断袖那段,纯属剧情需要,请勿上纲上线 ☆、棋逢对手 黎未见过父亲之后,又去给母亲问安。 黎夫人自十八年前受惊难产,在艰难诞下他兄妹二人之后,身子也受了极大损害,再难生育。十年前又痛失骨肉,悲哭之下更坏了健康,累至如今常常卧床养病,一概不见外客。 黎未轻步走进房内,因黎夫人身子弱,房内常年放着暖具,加之熏香沉沉,弄得屋中有些晕闷。黎未瞧见守在外间的丫鬟,轻声吩咐道:“袭安,你去开几扇窗,也让这屋中有流通之气。” 袭安忙向他行礼,嘴上应道:“公子回来了!奴婢这就去开窗。”说着轻声轻脚的去了。 却还是惊醒了内间的人,伴随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一个温和的嗓音响起,“是未儿吗?” 黎未赶紧走进内间,一边惭道:“是孩儿!又吵醒娘了。” 黎夫人披着外衣半靠躺在床上,神色本是怏怏,见到他,倒精神了些,笑道:“也没有,娘整日都在睡,这会儿是刚醒来。” 正巧袭安过来问:“公子,才从宴中回来罢?要不要奴婢去煮碗醒酒茶来?” 黎夫人这会儿也闻见他身上的酒气,略一蹙眉道:“怎么又去饮酒了?” 黎未这才想起回府还未换过干净衣服,于是站起身道:“娘,孩儿先回自己屋里洗漱一番再过来。” 黎夫人摇头,伸手拍拍床榻道:“你就先坐在这儿。”转头吩咐袭安,道,“你去公子那屋,让瑶草和白蘋为公子准备沐浴的用具,待好了再来禀告,现下我们母子俩要单独说说话,别让人来打扰。” 袭安一一应下,将门关上出去了。 黎未凑上前坐在踏脚上,笑问道:“娘!怎么了?” 黎夫人却半晌不语,怔怔盯着黎未,很快眼中水雾起,凝成一滴一滴的泪滑下脸颊。 黎未吓了一跳,急忙伸手轻轻擦拭掉黎夫人脸颊的泪,却怎么也擦不完,他有点急,问道:“娘!到底怎么了?” “娘才做了一个梦,明知道是假的,可还是怕得很。”黎夫人猛地将他拥入怀中,口中喃喃哭道:“我的女儿!我造了什么孽啊,要你这样活着!”因有着顾忌,吐字并不清晰,但黎未还是听懂了。 她身子一震,却仍小声安慰道:“娘,我活得很好!您不要担心。” 黎夫人松开她,伸手轻抚上她的脸,摇头道:“哪里好?你本应该是养在闺阁中天真烂漫的姑娘!一世无忧,不知愁苦!是娘没能护好你!娘这几年时常在想,这一家的重任怎么能就这样由着你去担当呢?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你不应见到的啊!” 黎未低声道:“娘,我不后悔!自从七岁那年答应哥哥替他好好活着,我就不害怕以后会遇见的一切困难。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哥哥!还有娘和爹爹!” 黎夫人哭道:“你哥哥是想你替他健健康康活着,没让你为他担上这黎家重任。” 黎未摇头道:“娘糊涂了,只有黎家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一旦失去了黎家的庇护,孩儿作为黎家女儿哪里能够无忧的活下来?” “琅嬛。”黎夫人叫着她的名,又是垂泪道,“娘真是后悔,那时为什么要和你爹一起瞒下未儿的死讯,如果没有当初,你现在也许已经找到一个良人相伴终生,有儿女膝绕了。” 很久没人叫她“琅嬛”了,黎未压下心中苦涩,劝慰道:“娘,让爹爹向外瞒下哥哥死讯是孩儿的意思,与娘无关的!只是娘也想想,女儿虽然不曾体验过闺阁小姐的生活,但畅意官场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娘难道不为我骄傲吗?我可敢说天下须眉皆不如我呢!” 黎夫人见她一副小孩子邀功求赏的神色,不由被逗笑,黎未见状,开玩笑继续道:“娘也不用担心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女儿可承不住欺君大罪,所以会一直一直陪着娘,赶都赶不走!娘平日若闲着无事,就帮女儿挑挑,京中名门闺秀、千金小姐中,娘要是看中了谁,女儿就娶回来让她天天孝敬娘。虽然没了哥哥,但娘的儿媳是一定会有的。” 黎夫人笑骂道:“做什么还去祸害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姑娘?” 黎未笑笑,并未说话。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是袭安回来了。她走进来内间瞧见,笑着轻呼道:“夫人!您怎么又是哭又是笑的?” 黎夫人已没了刚才的失态,面上却又怏怏起来,只道:“没什么,就是看到未儿都这样大了,也该成家了,心里既高兴又不舍得。” 袭安笑道:“瞧瞧夫人这话,公子一辈子也不会离了夫人去,有什么不舍得的?等将来呀公子娶了妻,夫人恐怕就天天数着日子盼小公子来呢。”说着,向黎未道,“公子,瑶草她们将热水都备好了。” 黎未点头,起身道:“知道了,我就过去。”对黎夫人作礼告辞,“娘好好休息,孩儿明日再来看您。大夫以前的话您要记得,什么都往好了去想,这样才对身子好。” 袭安将她送出门,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嘱咐道:“白日里将窗都开着,屋里太闷,别让夫人再闷坏了身子。夫人醒着时你去陪着说说话,别挑那些不舒心的说,或者你去将妹妹们都请来,就说我平日多半不在家,请妹妹们帮我在跟前尽尽孝。”袭安一一记下。 春去秋来,晨起夜归,又是一年过去。 黎未刚过十九岁生辰,这日散值后无聊,与徐竟结伴去了九门提督郭大人府中。 郭大人既不与苏家亲近,也不与黎家往来,但胜在为人豪爽好客,又是奉陛下之命掌京中十万兵马的武官,苏黎两家拉拢不来,也不会去削了他的面子,但凡他请,都会赏面去的。 前几日他又给黎未下了帖子,请她今日过府去切磋棋艺。 黎未在提督府前递了拜帖,由着小仆领她与徐竟进去后院。 她跟在小仆身后慢慢走着,半刻不到,就到了一处石亭,亭上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正是九门提督郭大人,他虽年过半百,双鬓皆白,那股子精神气却很十足,特别是同她下棋,每每要悔棋的时候,叫得像是在战场上喊冲杀口号一样。 她曾婉言提过,悔棋没关系,但能不能不要每次悔棋前都大叫一声,让她受惊? 谁知她都这样说了,郭大人却满不在乎还笑哈哈的道:“不行,这也是战术!你要是被我这个老头子吓得心神不宁,下错了子,我不就有一分赢面了吗?”她没处说理,只有苦笑作罢。 黎未想起趣事,唇边也不觉勾上一丝笑意,目光一动,就见亭上另一人听见动静,向她与徐竟瞧来。仿似瞧清了是她,那人快步向她迎来。 她瞧着来人面熟,却一时也猜不到他是谁。一身栗色长袍,动作间能瞧见脚上那一双黑底白纹的靴子。墨发束于银带梁冠之中,是个已及冠的男人。想来也是郭大人请的客人。 还是徐竟叫破了他身份:“小苏大人。” 啊,是他。 如今这朝中能称得上小苏大人的,只有苏家那个庶子,苏卷冰。 苏卷冰笑着迎上来,见礼道:“黎大人,徐大人。” 黎未回礼,随口应付道:“苏大人,许久不见。” 虽说二人都兼文渊阁直阁事的差,但苏卷冰还领内阁侍读,忙起来十几天都不着府,更别说去文渊阁应卯了。而黎未也被指了通政司参议一职,整日忙着内外章奏,封驳之事,也没时间去文渊阁看书。这样说起来,她倒有八个月没见过他,难怪认不出来。 苏卷冰道:“对下官而言,倒不能算是许久不见。毕竟下官每日退朝时总跟在大人身后走,只是大人贵人事忙,没在意过,下官也不好没脸没皮凑上去打招呼。” 他这么一说倒像是在埋怨她摆官架子,黎未想讽问他一句什么时候苏黎两家子弟这样要好了?走在路上还要互相打招呼问候?但此时尚在提督府,他又是郭大人请的客人,总不能让郭大人面上不好做,她便随意嗯着,不回话。 苏卷冰与她并肩向亭上走去,又寒暄道:“还未恭喜黎大人,又将升迁了。” 陛下有意让她任鸿胪寺少卿,出使郈国,依苏家之势,能探听到不是什么难事。 黎未嗤笑一声,道:“那也恭喜苏大人,离升迁也不远了。”她若真要执杖出使,随行官员中绝对会有苏家的人,因为陛下虽然看重她,但也防她。而防她,只需要在她身边安排上苏家的人就行了,这样苏黎两家互相牵制,得利的才会是皇家。再说,她虽然八个月未见到苏卷冰,却也常常听别人提起他的名字。什么年少不骄,什么谨慎有礼,她猜测这次随行官员名单里,十有**他的名字会赫然在册。 郭大人笑眯眯看向她二人走来,说道:“哎,你二人棋艺出众,却总没个机会过过手,还是我家那丫头想出个好主意,让我下帖子骗你们以为是来府中与我对弈,哈哈你们来都来了,总不会不给老头子我这个面子?” 苏卷冰笑道:“黎大人的棋艺,下官早仰慕已久。老大人既然这么说了,我心里也痒痒起来,只是不知道黎大人——”说着,看向她,眼中笑意深深,却有挑衅之意。 黎未垂下眼眸,掩住讥讽之色,慢慢道:“却、之不恭。” 二人在亭中相对而坐。苏卷冰执黑,黎未执白。 没半点废话,两人开始下棋。郭大人与徐竟相陪各坐一侧,凝神看他二人手谈。 日头一点一点偏下去,只见棋盘上两人各占半壁江山,僵持不下。 黎未许久未有如此畅快淋漓之感了,若对方不是苏家人,她真想相邀回家再来一局。只是不可能,对方是苏卷冰,苏家人,而她是黎未,黎家人,执手相携的事可能下一世都不会有。 她打破沉默,开口道:“苏大人好棋艺!”因刚才一直在费尽思索,嗓音听着有些嘶哑。 苏卷冰哑着声道:“黎大人过奖,适才竭尽下官之力也才讨了一个平局罢了。” 她难道就没有竭尽所能吗?黎未面上淡淡一笑,懒与他再作客套。 她瞧天色晚了,起身向郭大人告辞,徐竟也顺她话头告辞离去。 郭大人见她眉间有疲劳之色,知她一日忙碌,刚才又耗尽心神,也不作挽留,叫了小仆送她二人出去。 苏卷冰仍在亭中略坐了坐,才向郭大人道:“老大人,下官此时头晕脑热,怕是没法再在府上叨扰了,大人见谅,下回下官一定要厚着脸皮叨扰到吃过晚饭再走。” 郭大人哈哈大笑,派小仆也将他送出府去。 夜间,郭夫人问起这事,郭大人收了满是笑意的脸,叹道:“观棋如观人。黎家小子擅守,有耐心不冒进,但一子一子皆是陷阱;苏家小子擅攻,行棋大开大合,被咬住了却也敢弃棋重来。” 郭夫人问道:“按老爷这样说,还是黎家那公子更胜一筹?” “不能这么说。”郭大人道,“明面上看,苏家小子擅攻,但他守得也稳,你以为他被咬住了,哪知道那里本来就不是他想要的。黎家那小子也是,开始守得平平实实,你要是大意了不留神,他分秒之间就能改守为攻,吃得你弃甲曳兵!总而言之,他们都不是简单的人。” 郭夫人笑道:“这我倒听不明白了。” 郭大人摇头惋惜道:“难得一个相才,难得一个将才,可惜都不能为陛下所用!不能共同为我邾朝开疆守土!可惜!可惜!” 一个月后,陛下单独召见黎未与苏卷冰说话。 黎未接到旨意时还在外头,赶紧回府换了朝服,往宫中去。宫门处有人负手等在那里,她走近看,发现是苏卷冰。 按说他今日接到陛下召见时应还在内阁忙着,怎么现在却有闲在这里站着? 苏卷冰一眼见到她,迎上来笑道:“黎大人。” 自上次与他对弈之后,她对他倒没有那么轻看了,至少真真正正将他看做了她的对手。几次退朝出来留意到苏卷冰走到在她身后,也会瞧上几眼,不再像以前那样根本没在意。只是她本就是骄傲又少言的性子,旁人也没瞧出什么来。估计苏卷冰也没感觉出来。 她点头道:“苏大人。” 苏卷冰与她一起进宫门往御书房去。简单寒暄后苏卷冰也不像以往那样东一句西一句的客套,而她本来就不爱说话,此时更是乐得清静。二人都是常入宫的人,不需要公公领路,一路安静的走到了御书房。 皇帝身边的大公公一直在外间候着,见着他们一起来,吁了口气道:“两位大人可算来了。”转身领着他们进去。 苏卷冰让了一让,黎未先行跟进去了。 内间皇帝正坐在龙椅上看书,听见声音,将目光从书中移开,看向他们,亲和的笑道:“你们来了?” 黎未与苏卷冰跪下行礼道:“臣等见过陛下,恭请陛下万福金安。” “起来,不要多礼。”皇帝道。 黎未与苏卷冰口称“惶恐”,慢慢站了起来,只是目光皆垂看鞋尖。 皇帝盯了黎未一瞬,笑道:“黎卿,你知道朕叫你来所为何事吗?” 黎未应了一声,道:“想来是为着出使邻国之事。” 皇帝漫不经心道:“嗯,朕打算明日下旨去你翰林院侍读一职,迁任鸿胪寺少卿,暂拜中郎将,赐你符节出使郈国。” 黎未拜倒谢旨,皇帝又对她说,“你也说说,你想要哪些随行人员。” 苏卷冰在侧,她还能举荐谁?陛下无非是想让她开口说出来,好借此堵住黎家的嘴。 黎未对此无所谓,顺他的意道:“苏大人年少不骄,谨慎有礼,是一个好人选。臣举荐他。” 皇帝闻言笑起来,也道:“嗯,苏卿的确是个好人选,那就这样,黎卿为主,苏卿为辅,一同替朕去出使郈国。” 黎未与苏卷冰一起跪倒领旨谢恩。 正事说完,皇帝也没开口让他们退下,黎未与苏卷冰只有垂手候在殿中。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响起来:“黎未,你今年是不是十九了?” 黎未心头一跳,上前一步,垂目恭言道:“是,刚过一个月。” 皇帝笑道:“事涉出使,诸事繁杂,待准备妥当也得两月时间,你们在路上若行路快,一月便能进到郈国国境,只是外交事宜谈罢也需几月!哎,望你早早了结郈国之事,回来朕替你大办一场及冠成年之礼!” 黎未喏喏:“臣绝不负圣望,只是及冠之礼却不敢劳烦陛下费心。” 皇帝不在意道:“这有什么,你是我邾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虽说朕当时怕你心骄,剥了你状元之名,但这天下谁敢不认你状元之实?” 黎未只好应下。 皇帝又与苏卷冰闲聊几句,就让他们出去了。 走在宫中,黎未盘算着府中琐事,一时出了神。 苏卷冰在一旁喊她:“黎大人?黎大人?” 她回过神来,问:“苏大人有什么事?” 苏卷冰笑道:“多谢黎大人刚才在殿中举荐下官,下官能与黎大人同行出使郈国,真是此生有幸,门楣有光。黎大人见识才华皆在下官之上,下官若能学得皮毛,也算不枉此行了。”黎未眼皮一跳。又来了,又来了!他又左一句右一句客套起来。 她正被琐事扰神,这会儿听他废话,心下生厌,忍不住讥刺道:“苏大人那就好好学着。只是本官奉旨出使,若见到有人行差踏错,不管他是谁,都绝不会轻饶!”言下之意一旦让她逮住他的错处,她一定不会给他好看。 第二日圣旨下来,黎未被指为鸿胪寺少卿,拜中郎将,苏卷冰领鸿胪寺丞,拜校尉,随侍两百人,出使郈国。 旨意下后,黎未翻阅史籍,与鸿胪寺众官询问确定见辞、给赐、送迎的仪节,每日都忙得不着府。她与众官吏准备了近两月,终于将出使事宜大致安排妥当。 这天请旨择好出使吉日,好不容易闲暇下来了后,她才想起最近一直没在鸿胪寺瞧见过苏卷冰。 他好歹也是鸿胪寺丞,也要随行出使的。可所有事宜皆让她做了,他倒是轻松自在,不知哪儿去快活了。 黎未心中有些气,招来小吏问道:“瞧见苏大人了吗?” 小吏小心回答道:“苏大人应卯时来过。” 来过? “然后呢?” “就,就走了。” 果然!苏家这一辈全是纨绔!庸才!黎未面有愠色,挥手让小吏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有事,提前一点发出来。 另,因我对对弈一事不太了解,本章特意避短了写,请勿见怪。 ☆、往事那堪忆 到了出使这天,黎未先去宫中辞别皇上。 皇帝向她勉言几句,将符节赐了她,又让大殿下送她出宫。 她与大殿下一路行出皇宫,她的贴身侍女瑶草正牵着绿螭骢等在宫外,她上前去接过缰绳,向大殿下辞道:“殿下,臣就先行了。”两百人的使团皆等在城外,她要去与他们汇合。 大殿下摇头,朝旁招了招手,有小公公赶紧牵来一匹棕马,将缰绳送到他手中。大殿下利落翻身上马,对她笑道:“好了,孤再送送你。这一别,恐怕就是一年了。” 大殿下与她兄妹二人自幼熟识,她多多少少知道他的性子,晓得再推辞也无用,便踩鞍拉缰翻身上马,稍落后大殿下一步,同往城外去。 大殿下感叹道:“听说待你回来之后,父皇要亲自为你办及冠之礼。时间过得真快,你也要成人了!” 大殿下回想起过往,笑问:“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那回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她和哥哥都才四岁,哥哥性子温和稳重,她却娇气傲慢。听说府上来了一位皇子,父亲叫了哥哥去接见,她也蹭着跟了去。大皇子那时候也才六岁,却做小大人模样一板一眼的与哥哥见礼,哥哥也文文雅雅同他回礼。她一直躲在哥哥身后,看他们这般无趣,趁着父亲没瞧这边,猛地伸头出去扮鬼脸吓他。 他果然被吓住了,却不是因为她扮的鬼脸,而是惊奇她有和哥哥一模一样的相貌。 他吃吃问道:“你们怎么长一样?” 哥哥怕他责罚,将她紧紧护在身后,恭声回道:“这是我双生妹妹琅嬛,不懂事吓着了殿下,殿下千万不要怪罪她!” 他倒没有怪罪的意思,但父亲却看见了,板着脸骂她几句,又叫来奶娘将她送回屋禁足了好几日。 黎未想起这些,也笑起来:“殿下,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是啊,十几年了。”大殿下惆怅道,“还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往你们府上去,父皇每七日准我去一趟,我就数着日子天天盼呢。” 她也记得那时大殿下来得很勤。听娘说,他是专来找哥哥的。可是哥哥成日里就坐在窗畔下读书,他来了几次都是跟在旁一起读书。她瞧他其实很闷,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嫌闷却还总来,但她恰好也闷得慌。她就偷偷瞒着父亲和娘,在哥哥的纵容下,撺掇他跟着她去后院玩。 她是黎家长女,自小就被惯坏,做了错事不是有娘偏帮,就是有哥哥替她瞒着。她在黎府一向说一不二,那时年纪又小,对皇子王孙还没有什么尊卑观念。他也不提,哪怕让她整治得灰头土脸,被黎晟问起来,都坚持只说是自己摔了一跤。 可是后来有一次她在假山上玩耍时不慎踩滑了石子摔下去,他为了不让她受伤,紧紧扑上去用自己身子护好她,两人滚了一路,她只崴了右脚,他却磕破了额头。他还没在意,听她叫唤脚疼,赶紧帮她卸了鞋袜,小心揉起来。 她本来没当一回事,但后来才知道这事出大了,连哥哥都护不住她,娘也不敢偏帮她,父亲气得惩治了她身边的一众奴仆,又罚她跪了一夜祠堂。 后来她听说他也被限足在宫中,额角的伤虽然好了,但留了疤。 再后来哥哥病倒了,整日发烧昏睡,大夫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她看见娘一日一日憔悴起来,一向严肃的父亲也终日在书房里一声一声的叹气。 她趁哥哥醒着时去问他,什么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哥哥面色苍白,却对她笑着道:“就是哥哥再也看不见琅嬛了。” 她小心问:“是因为琅嬛做错了事,所以哥哥不想看见我吗?” 哥哥摇头,轻声说:“怎么会呢?如果可以,哥哥想一直看着琅嬛,陪琅嬛一起长大。哥哥还想日后能为读书人之首,让父亲和娘都为我骄傲。”他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床顶,出神道,“我还想读很多的书,去天下走一走。可是都没办法做到了。” 她年纪小,还不懂得生离死别,但她与哥哥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从生命的最初就是一路相伴着走来的,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很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身体血液中抽离出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隐隐明白了,一旦那些东西抽离出去,哥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第一次哇哇大哭,死死攥住哥哥的手叫着:“我不要你睡,你不准睡,不准睡!”周围的仆妇吓得忙来捂她的嘴,一边小声的哄:“小姐别闹,公子需要休息呢。” 她挣脱掉她们的手,两三下去掉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床钻进被子里,紧紧抱住哥哥大声哭。 哥哥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伸手将她抱进怀中。明明他才是生病的人,他却打起精神用手轻拍她背小声安慰。 爹娘在外间听见动静进来看,也都吓了一跳。娘上来轻声哄她,想让她从被子里出来,她一个劲哭着摇头,抱着哥哥就是不放手,哥哥也没放手。 可总有放手的时候。 哥哥临到弥留之时,已经说不出话了。娘在旁不停的擦拭着泪,哭湿了好几张巾帕,父亲也沉默的坐在桌前,连叹息都没了。她跪在踏脚上死死攥住哥哥的手,哥哥也使劲攥着她的手。没多久,哥哥的呼吸渐渐弱了,眼睛却一直看向她,虽然没说话,但她却懂了,她抽泣应诺:“哥哥,我会帮你一起长大,也会加上你那一份,好好活着!” 她明白那要抽离出去的东西是什么了,可是羁绊是抽离不掉的。她在哥哥的血液中,陪着哥哥死了一次,但在她的血液里,哥哥与她一起活着。① 因忆起过往,黎未和大殿下都沉默下来,一路安静到了城外。 大殿下不能再送,于是勒马,叹道:“你这一路保重。” 黎未收拾好心绪,笑道:“殿下也是,在京中一切保重。” 大殿下沉默片刻后,问道:“四年前,我送你的玉环还在吗?” 四年前她赴考会试时,他连夜从宫中出来送了她半块玉环,想来是预祝她即将连中三元的礼物。她当时还笑,说等放榜再送也不迟。他却摇头,坚持将礼物给了她,才回宫去。 黎未笑道:“当然还在。”她略撩开下袍,给他看系在腰带上那坠玉环,“平日在宫中要配银鱼袋以示身份,但私下里,我一直带着呢。” 大殿下瞧见,笑着松口气,从他怀中又拿出半块玉环,递给她说:“不知道你这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万一回来迟了——我怕误了你生辰,还是提前给你!” 黎未接过来看,不就是和四年前他送的玉环一模一样嘛?只是现在两个恰好凑成一对。她失笑道:“大殿下送礼也太取巧了。” 大殿下笑笑没说话。 她笑着摇头将那半块玉环也系在腰间,然后向大殿下一礼作罢,嘴中轻呼一声,策马向使团而去。 等在城外的另一侍女白蘋见了她,赶紧迎上来。黎未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交给她,由小吏领着走到使团之中,与那些前来相送的官员一一作别。 黎晟也在其中,黎未见到,赶紧上去问道:“父亲,您怎么还是来了?”周围官员见他们父子有话要说,纷纷有眼色的散开了。 黎晟叹口气,小声道:“你娘到底不放心你,让我再来看看。” 黎未眼中一酸,低声道:“孩儿不在府中这段日子,爹娘也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黎晟点头道:“为父知道你心中自有打算。只是此去艰险,万不可大意。” 随后,又低声嘱咐她一些事情,她一点仔细听着,一边在心中牢记。 说话间,苏卷冰慢悠悠从另一边转过来,先笑着跟他们见了一礼,道:“两位黎大人,时辰到了,该出发了。” 黎未恨恨剐他一眼,前些时候瞧不见人影,这会子倒知道出现了! 黎晟拍拍她肩,道:“好了,你也出发。” 黎未长揖作礼,拜别父亲。随后也不理苏卷冰,转身回了使团,骑上她的绿螭骢,命人启程出发。 黎未骑着马遥遥在前,一边瞧着四周翠林远山,一边出着神。 哥哥说他想去这天下走一走,她也帮他做到了,哥哥若有知,一定会很开心的?她想到哥哥会很开心,她也开心起来。 “黎大人在想什么?”偏有人凑上来坏她兴致。 她侧头,轻笑道:“本官在想,苏大人这两月在内阁一定十分忙碌,本官都不曾在鸿胪寺都瞧见过你。”明知道他要出使,内阁中人绝不会没眼色到给他排差事。她这话里是明着讽刺他只顾玩乐,忘了还有出使一事。 苏卷冰却毫不在意,笑道:“这不,能者多劳,一切都要仰仗黎大人。下官才疏学浅,生怕帮了倒忙,反而耽误黎大人计划。” 黎未轻哼一声,不欲再和他说话。 苏卷冰瞧瞧她,又瞧瞧骑马紧跟在她身后瑶草白蘋,十分羡慕道:“黎大人真是风流倜傥!出使邻国还自带两个貌美婢女在身侧伺候。”言语间好像很后悔自己没带贴身丫鬟出来。 黎未唇边勾出一丝轻蔑,“苏大人,如今才出城半日,还来得及赶回去将你的佳人带来。”说完,一勒马往使团中去,瑶草白蘋也跟着她往回走,似乎作回城打算。 苏卷冰吓一跳,这要真回了城,他不就要被人耻笑吗? 苏卷冰赶忙道:“哎,不用,黎大人,真不用回去——”却见她换了马,转身进入马车之中。 苏卷冰倏地没了声。 瑶草白蘋站在马车上回首向他瞧来,不一会儿皆捂嘴笑起来。她们随后掀帘也进了马车之中,银铃般的笑声却没消,时不时从马车里传出来,让那些原先绷着脸不敢取笑他的小官也不禁想笑,但瞧他是苏家人,又不敢真笑,只好用一声又一声的咳嗽来掩饰笑意。 苏卷冰倒不觉得尴尬,神色自若,自己策马走到最前,欣赏风景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张爱玲有一句话,“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本章这一句话,正是从这句“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所悟出来的。 接下来约莫十章,都是出使事宜。 ☆、情怀正恶 黎未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半月时间,这几日正好出邾朝边境。因接下来数十日的路程既不在邾朝境内,也不在郈国境内,黎未担心会有人扮山匪打劫,于是提议放缓行程,白日赶路,夜间轮班休息。 瑶草和白蘋是她父亲专为她培养的护卫,这些日子为保证她安全,日夜贴身相伴。她偶尔瞧见苏卷冰看过来的目光,满是羡慕嫉妒。她知道他肯定满脑子香艳画面,但她不屑理会他,只当没看见。 有先行官回来禀告,说前方五里有个热闹的小镇,镇上有客栈。 黎未舒了口气,终于能不夜宿林间了。她回头去瞧众吏、将士,皆是欣喜的表情。 黎未点头道:“好,今晚就宿在客栈。”话音刚落,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划过风向她而来,仓促间她只来得及侧头看过去,是一支箭!不对,是数以百计的箭!纷纷向他们一行人射来。 幸得白蘋一直守在她身边,见状狠狠将她推下马车,她顺势一滚躲在马车之下,半晌,白蘋出现在她身边,急声问道:“公子,您没事?” 黎未抚着急跳的心口摇头,问她:“瑶草呢?” 白蘋道:“她尚能应付,我来护公子安全。” 黎未点点头,躲在马车之下听外面的动静。可外面动静太大,又是惨叫声,又是大喊“有刺客”的声音,根本无法凭此探到外头的形势。 她一直担心会有袭击。因为不管是与邾朝交恶的郕国还是郈国某些贵族,都不会乐意见到邾郈通好。只是她以为他们最多只在夜间偷袭,没想到他们竟有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来袭。 使团一行人虽有百余将士相护,但如今的她们显然已成敌人的靶子,难以自救。这一战,恐怕要损失惨重。是她大意轻敌了。 黎未神色恨恨,紧紧捏住手中符节。她不能死在这里!不,她还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 她沉下心去想,先前派了十几名先行官,既有小镇,他们之中一定会有人向小镇官员呈上礼书,此地虽不是邾朝郈国境内,但料想一个小国县官也不敢不看邾朝之威,势必会出来迎她们。这里动静这样大,他们一定会发现不妥,即使只派几十人来探看,也必会让敌人有所顾忌。一有顾忌,就会有纰漏。或者退一步说,就算那县官不派援兵来,她有瑶草白蘋相护,想必也能冲出重围。 黎未心里暗算着时间,一刻刻都是煎熬。身边呼叫声渐渐小了,她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但她不担心瑶草。瑶草不用分神保护她,应付这些绰绰有余。只是不知此役之后,随行的官员还剩几个,保护她们的将士又剩下多少?她心里有些酸涩,又想到未来暗中还会有许多人想要她们性命,更忍不住叹气,去郈国之路恐怕更难了! 她心里盘算,耳朵却一直留意着外面动静,忽然听到一声叱喝,之后又乱糟糟起来。 她双眼一眯,但尚不敢乱动,直到听见瑶草焦急的喊她:“公子?公子?” 还有苏卷冰低沉的声音,似乎也在寻她:“黎大人?” 黎未徒然松口气。 白蘋看向她,黎未点点头,白蘋便先出去,又伸手小心的将她从车底扶出来。她站在车旁,看着一地尸体与血,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场面看着极是血腥。她只觉头晕犯吐,但握紧拳,强自忍住往苏卷冰看去。 苏卷冰也一身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