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残星
云祈这两年里一路空手套白狼加打嘴炮,能活到现在,已经完全是个奇迹了。 她自己都略有些诧异,但也从来没有露在明面上,只心里偶尔会想想自己怎么还没有死。 她亲手布了十年的局被一夜异变破了个干净,原本拿了几瓶酒一个化妆包跟着那车队出了江银镇,就是寻思着宿醉之后找个山崖摔死了事,根本没有再坚持又或者怎样的意义了。 可是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这里,身体依旧千疮百孔,心里依旧烂了个透,倒也还活着。 她根本不确定自己能再支撑多久,能再靠着谁给的一口气继续入眠睡醒做该做的事情。 所有的执念,都已经轻飘飘的如同一个印记了。 印记是没有重量的,却始终都停留在那里。 临安城与东京相比,区别也不大。 只是满城的雪松高杉换成了别的树木,靠着火炉同样能感受到窗外透进来的寒意。 听说赵家的皇帝今日醒了许久都没有出寝宫,云祈穿着汉女的服饰等在自己的寝宫里,根本不着急。 雪下得这么大,迟一点回去也没有什么。 如果说云祈现在手里有什么,只有各路的打赏,无论是珠宝首饰还是银锭金条,都是可以变现的资产。 她唯一能赌的,就是这些钱能生出多少钱,而最后自己可以靠它们再换取什么。 赵构生性多疑,比完颜雍难骗太多。 毕竟完颜雍看着三十来岁,赵构经历了两朝之变都五六十了,生活阅历和心性大有不同。 她也不急着证明自己,只安心地窝在火炉边看书写字,吩咐侍从端自己喜欢喝的汤来。 想要卖昂贵的东西,就绝对不能急。 做销售的,一旦露出急不可耐,蓄意讨好的神情,连带着货品都好像轻贱了几分。 云祈还是二十出头的时候,为了陪那些权贵们赴宴,去奢侈品店里光顾流连了很多次。 几乎所有奢侈品店的店员,无论是轻慢的脸色,还是优雅得体的笑容,全都是经过营销者设计和培训过的。 他们对人不屑一顾也好,甚至露出傲慢而蔑视的神情也好,根本目的都是为了激起人的逆反心理,好多卖出些昂贵的东西出来。 时人总是喜欢描述,自己怎么去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货色的脸,怎么用买各种昂贵的东西来羞辱对方。 可他们好像忘了,掏钱的,不是那些露出刻薄面孔的人,而是他们自己。 赵构确实被云祈这不紧不慢的态度给唬住了。 ——就和当初同样被忽悠到的完颜雍一样。 云祈统共就和他交谈过两次,每次都给信息量充足而诱惑度极高,无论是展现实力、形象确认,还是共同利益的阐述,她都做的非常之好。 说白了,这就是把面试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很多电视剧和小说喜欢夸大其词,说谁谁谁仅靠只言片语就折服了哪个巨鳄大佬,但现实里,这种情况比比皆是,甚至有人专门研究出一套体系出来——他们称此为‘麦肯锡30秒电梯理论’。 麦肯锡公司的人,曾经要在电梯从30楼降到1楼的时间里陈述方案和合作优势,如果真的考虑电梯的运行速度,可能实际上连三十秒都不够。 云祈无论是当时参加高校面试的时候,还是之后做参政院面试模拟的时候,都早就读透了面试技巧,在这方面做得无可挑剔。 这也可能是她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雪越下越大,甚至有小雪团拍到了窗户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赵构终于下了床,开始寻思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不喜欢女人在这种时候把手伸得太长。 甚至可以说,他不喜欢女人以玩物、家眷以外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宫殿里。 可是能提出这种法子,能够引导他接下来的一切该怎么做的,只有那姓云的一人。 其实哪怕不说临国,在唐朝和往前,宫廷里也出现过女官甚至女将,可他担心万一开了这个头,会有越来越多开始不安分起来。 金国的皇帝可以给她郡夫人的位置,可以让她公开出入东京的各个要处,可他不允许。 完颜雍那个后生,哪里懂这其中的制衡之道。 赵构闭上眼,按了按额角,吩咐宫女替自己更衣束发。 他要再召见这个女人谈一谈。 临国作为蛮夷,很多事情不能用他们这种雅礼之国的人常规思路去考虑。 想要得到先机,在金临联手之前就出手,确实需要对临国知根知底的人来辅助一二。 可是……这个云祈,她游走在三国之间,又可以助力多少? 云祈带来的衣服都被积雪给浸透了,宫里的人自然给她换了一身新的衣服。 角冠大袖乾红背子,衬的鸦发如墨肤如雪。 她大概是肤色太白皙的缘故,更显得双眸如深潭之水,盈润有神而顾盼生光。 赵构一眼瞥见这女人如命妇打扮的时候,动作也跟着顿了一下。 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了宿命奔波劳苦,也太可惜了一些。 哪怕她出身卑贱,去做哪个大人的妾室,总归不辜负这一身的好皮囊啊。 云祈行完礼数以后就候着他出声,一直安安静静不声不响。 而赵构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了口:“你想要什么?” 要临国死? 不,这个理由太虚无缥缈,他不接受。 做官也好,做帝王也好,想要放心的用谁,必须握着那个人的把柄和诉求才可以。 云祈低头一笑,缓缓开口道:“想要入股。” “入股?”赵构皱眉道:“那是什么?” 云祈从袖中抽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递给旁边候着的小太监,让他呈了上去。 工厂、公司、股份、引资,所有抽象的概念,全都被她梳理成了明晰的条文,全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赵构的面前。 她的字依旧是古朴而遒劲的风格,根本不像一个妙龄的女子,而和那些老臣的手笔颇为相似。 赵构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把她写的那几页东西都看了一遍,思索道:“换句话说,你也想参与这件事情,跟着盈利抽成?” “是这样的。”云祈笑盈盈道:“一介弱女子总得有些傍身的东西,若是有了些薄产,能多添置几个宅院田地,总归是老有所依。” 这话倒是不错。 赵构眯着眼打量着她的眉眸,把某些心思按了下去,只询问道:“这件事,自然需要有人前后奔走管理,你如今是金国的人,又如何能时时来临安?” “官家忘了这糖贸之事吗。”云祈不疾不徐道:“相比于宋临的大生意,这小打小闹的货单,您自然不会吝啬。” “倒也是。”赵构挑了眉道:“你借着这糖贸往来的事情频繁出入金宋,就不怕他起了疑心?” 云祈抬了头,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若是这种小事都打理不好,陛下又如何信得过我呢。” 辛弃疾看完书的时候,又已经夜深了。 落地窗前亮着明亮的灯,厨房里飘来了乌鸡汤的香味。 柳恣拿着木勺慢条斯理地搅着汤,看向那一大面落地窗旁坐着的幼安道:“喜欢么?” “这本也很好看。”那青年揉了揉眼睛道:“越读,越觉得自己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遇到柳恣以后,就仿佛是一直低头看路的人被引导着抬头看天,为那无边无际的苍穹和繁星一度失神。 在辛弃疾曾经的理论体系里,他要做的事情,一度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被青玉教导着启了蒙之后,他再度开眼,觉得自己要从小学学到中学,要修足学分顺利毕业。 可是柳恣引导着他站在更高的地方往下看,竟又与从前大不一样。 原来,很多知识的体系是平行的,它们不像竹子那样需要一节一节的往上攀升,而是可以同时参读和研究——哪怕他的化学和物理成绩糟糕,也并不会影响在经济学和逻辑学方面的修习。 听柳恣说,很多官员其实在理科或者别的领域上一窍不通,可那些并不会影响他们做出种种优秀的政绩出来。 但丰厚的知识储备,往往也会在各种场合里派上用场。 另外,所谓的闲书,也有很多不同的用处和意义。 辛弃疾终于开了窍,不再一味的把心思都扑在考试如何门门拿高分上面,而是如同踏入潮水的弄潮人一样,开始感受这全新的世界。 鸡汤还有一会儿才能出锅,柳恣低头设置了下时间,拿着另一本书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们共同靠着那透明的落地窗前,一侧头就可以看见幽如黑夜的街景,还有天际痕迹模糊的分界线。 大雪刚停不久,天幕也格外的清透渺远,几颗残星悬在高处,仿佛路过的游人。 “柳恣,”辛弃疾也在凝望着那寂静的黑夜,忽然开口道:“你说我们,像不像住在高塔上面?” 柳恣撑着下巴,看着远处车流明灭的光道:“我们像什么?高塔上的鸟儿么?” 一轮孤月挂在天际,散着淡淡的清辉。 “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那青年望着月夜,声音低沉而轻缓。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