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澄净之心(六)
几日过后, 柳溪婉脚伤大好,便又是一如往常那般背着小小的药篓, 准备山上采药。 沈清书四人送她至门外:“师父脚伤尚未痊愈,这上山采药一事,还是由我们来。” 柳溪婉性情虽然温婉, 却总还带着女子的骄傲和任性:“哪就那么矫弱了?你们只管坐好,我去去就来。” 四人无法, 只能陪着笑脸,目送她离去。 柳溪婉一直穿着素色的衣裳, 背上的小药篓将她的背影衬得更加娇小。走了几步,她转过头朝四人招招手, 浅浅一笑。 那笑容好似一幅定格的画卷, 深深印入人心,叫人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她头上的珠花不多,或者应该说, 她所有的珠花也就一共五朵。 这并非她穷苦,亦或是不喜这些东西。 相反的,她很喜欢这些亮闪闪、又是五颜六色的珠翠美玉。可除了那四五朵, 有纪念意义的珠花外, 哪怕沈清书几人为她买的, 她也总是上午带出去, 下午便没了。 等到沈清书几人问起,她才不好意思的笑一笑,不安的绞着手帕道:“我方才出去, 看到街上有人生活困苦,便将珠花给了他们,这样换些银子,或是做些小生意,也能让他们坚持一些日子。” 听着她这样说,沈清书几人,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柳溪婉心这样善,在这险恶的世间里,却是该被称之愚善的。 最典型的一次,就是毕擎苍刚为她买了一只手镯,还不止一次的告诉她,不要把这只镯子送给别人。 岂知她刚回来,镯子便在其他人的手上。 那人拿着她的镯子来回的看一圈,与身边的人调笑道:“这姑娘,模样倒是挺清秀的,只是这脑子恐怕不怎么好使。老子才只是在她面前佯装了一会,她便脱下如此名贵的镯子赠与老子了。”嘿嘿一笑,他目光邪恶,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你们说说,下次老子要是装得可怜些,她会不会给老子当婆娘?” 这一幕,这句话。好死不死被毕擎苍听到,于是厉眉一横,提着那名男子就是一阵暴打。 毕擎苍身材极其魁梧,即便是往常在人群中见到他,也有不少人畏惧的悄悄让开。 因而被他抓住暴打一顿后,那名男子学乖了,“爷爷祖宗”的乱喊一阵,以求毕擎苍放过他。 此时的毕擎苍与沈清书一样,同为正道仙首,因此他虽然很生气,却也仅仅是给那男子一个教训,夺回镯子后,便也放过他了。 回到师门后,柳溪婉正拍着手给花惜言三人唱歌。 他们坐在草地上,四周跑着可爱的小动物。花惜言三人围着她,而她弯着眼睛,笑意盈盈的唱着一支欢快的歌谣。 当毕擎苍从怀中拿出那只镯子,放在她的眼前时,柳溪婉轻轻一愣,毕擎苍则沉着声音道:“那人,是个骗子。” 说完,毕擎苍便独自回了房,就算到了夜晚,也不曾出来吃饭。柳溪婉知道他在气什么,亲手做了饭菜,送到他的屋中。 两人对坐在桌前都不曾说话,直到柳溪婉为他倒了一杯茶:“擎苍别生气了。我知道我的这些做法,在很多人眼中,都被骂作愚善。可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穿金戴银,见到街头两侧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时,就那样平平淡淡的走过。” 淡淡一笑,她虽然不是惊艳脱俗的红妆,却也足以打动人们的心扉:“或许,我这一生,真的不是享福的命。” 毕擎苍唇角一动,眉宇也舒展开来。而他想说的话,即便是到了嘴边,也终究没有说出来。 而现在,她背上自己的药篓,不愿接受自己弟子的帮助。 这便是柳溪婉,沈清书的师父,江殊殷的师祖。 再后来,每每想起她,江殊殷总是忍不住长长一叹——溪婉溪婉,亦可读作惜婉,果真…是人如其名。 她疼惜别人,而别人却惋惜她。 与江殊殷一样的,他们俩都同时遇到了天下最好的人,可也同时遇到了天下最坏的事。 但与江殊殷不同的是,江殊殷活着,去承受了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痛。 而她,却死了,叫别人去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有时候夜深人静,江殊殷常常会想,假若人真的在天有灵,那么她看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心痛? 很不幸的,江殊殷虽知后来的一切,却不知厄运竟来的如此之快。 快到他还没来得急告诉沈清书一切,那惨烈的事情便发生了。 ——“浅阳尊!九阳尊!赤阳尊!大事不好了!!!” 几个修仙界的人慌慌张张御剑冲来,模样焦急害怕。 看着他们的样子,原本游手好闲,像是一只花蝴蝶般,围在沈清书身旁的江殊殷猛然一愣,而后立马想起什么不好的事,吓得他几乎浑身冰凉,手心冒汗。 不是,那么快……那么快师祖就出事了? 还是说,只是别的什么? 可是九黎说过,柳溪婉的确是独自上山时出的事…… 挣扎一会,最后为以防万一,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拉起沈清书的手臂,阻止他过去,又佯装成平日那般霸道无赖的样子,强笑道:“这些人来这,指不定又有什么烦人的事,走我们还是不要凑那个热闹,一边玩去。” 江殊殷想的很简单,无论如何先把沈清书骗走。 假若是,反正沈清书现在的修为不如他厉害,那他就把沈清书强行绑走,藏到一个幻境中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最后软磨硬泡,不怕他不会跟自己走。 另外,退一万步,假若此次不是。那从今以后江殊殷也不能再浪费时间,定要在短时间内叫他愿意和自己回去! 万幸沈清书也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被他拉着,便也没有挣脱,而是极为顺从的跟着他的步伐,一步步的远离是非之地。 见他跟着自己的步伐,慢慢远离那群人,江殊殷高高提起的心微微落下,可还不等这口气完全松到底,就听不远处阿黎嘉大声道:“你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许是事态的确严重,来人也并未计较他的语气,反而是飞快的大声回答:“柳姑娘,柳姑娘出事了!” ——江殊殷的心猛地跌入谷底! 沈清书手中拿着的书,也碰的一声砸在地上,砸起无数挑花。 这一刻,万物仿佛突然静止。 隔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好似过了千百年一般,才有人问道:“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问问题的人是花惜言,他听到这个消息,像是很不能接受,极其想不明白一样,语气也懵懂无知。 江殊殷脑海内,不由的替那些人回答,想起他与九黎的对话: “事情的变故似乎就出在你师祖身上。有一日她和往常一样上山采药,却被卷入一场纠纷,被人失手用火符烧死,连魂魄都烧没了。后来浅阳尊四人的感情逐渐出现裂痕,分为两派。” 江殊殷道:“他们之间因为什么出现裂痕?” 九黎道:“你师父和其他两人觉得,这是一场意外,而我们祖师却觉得,这不是意外,一定要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血债血偿。再后来,你也应该听说过的,白梅老鬼拂袖而去,百年后跋扈归来,带来了四大邪术。他一来就杀了那些散修,将他们剁成肉泥,以此泄愤。” “可是江公子,你也知道何欢铃有多可怕,渐渐的白梅老鬼迷失本心,变得残暴无情,叫世间成为一座地狱。也是从那时起,修真界开始战乱纷纷,持续了上千年。” “浅阳尊算是恨极了他,恨他将一切都毁了,最终根本不顾自己体内的蛊虫,提剑杀了他,还毁了他的魂魄。要不然凭正道之人,祖师能控百鬼,谁能奈何得了他。”九黎一顿,看了江殊殷一眼:“可你知道吗,招魂时我们意外发现祖师的魂魄没有灭,这恰恰说明到最后的那一刻,浅阳尊心软了。” 九黎微微一顿:“也许当时,浅阳尊在想,祖师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个亲人。” …… 渐渐用力的拉住他的手臂,江殊殷发现,自己与沈清书都在微微颤抖着。 两人对视之时,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深深的痛苦。 拉不走了,拉不走了……假若沈清书没听到这个消息,江殊殷还能将他强行带走,可偏偏叫他听到了。 以沈清书的性格,他绝不会离去的。 无奈之中,江殊殷看着空中的烈阳,无力的闭上眼睛,便听人道——“柳姑娘在祁州山上遇到一群斗法的散修,那些散修争吵之下,失手向她甩去一道火符,柳姑娘,柳姑娘没能躲过去……便被那道火符烧得连魂魄都没了……” 这段话的最后一个音落下,便听满山的翠绿间,传出阿黎嘉撕心裂肺的惨叫。 叫声惊起满天的飞鸟,像是华美春日里的落幕繁华。 人说:何欢一响,百鬼夜行。 人却不知,何欢之意。——何欢何欢,这天下又有何欢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