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盛夏已来, 蝉鸣微燥,苏宓从书中回神, 抬头,揉了揉有些泛酸的眉心,来到纪家的第二天, 纪宁就将阿娘留下的东西送了过来,那几箱古书, 一半都是苏星月当年研究烧瓷的手记,苏宓看的如痴如醉。 此时正值午后酣睡时刻, 春兰已入了榻,夏荷秋菊冬梅三个挤在一起打瞌睡, 外间小丫头也睡了一地。苏宓坐在窗前, 撑着下巴远眺窗户风景,暂住的屋子毗邻湖边,窗外杨柳低垂, 新绿嫩枝交错间隐隐可见银鳞湖边。 那是睡莲池。 说是池,比一般的湖面还要大,几叶扁舟无碍, 养了一池的睡莲。 说到莲, 苏宓又想到了兰玖。 自己已在纪家住了十日有余, 因那一盆百合, 心惊胆战了几日,结果兰玖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明知道自己在纪家, 送来了百合又按兵不动,他要做什么? 蝉鸣渐燥,苏宓心中烦闷更甚。 外间小丫头都已酣睡,纪玉影自己无声打开了帘子入内,见到处横躺,脚步尽量轻的入内,走过婴戏的仕女图,再绕过盘雕镂空四折屏风,才看到了苏宓,她正坐在窗边出神,手撑着下巴,衣袖下滑,露出一节白玉手腕。 再近,便见她柳眉轻颦,眸色无神。 浅笑走近,轻声道:“老夫人待你比我们都好,连小七都比不得你,你在烦什么,可是想家了?” 这是大实话。 苏宓虽是客居,但她一应用度都是比着老夫人正房的用度来的,老夫人那边,不是宁嬷嬷就是留萤,这两人一天跑这流芳院三趟都嫌少的,这两人是谁?一个是自幼服侍老夫人,一个是最得老夫人心的大丫鬟。 老夫人这般做派,余下的主子们没一个敢怠慢苏宓的,主子尚且如此,下人就更不用说了,正经的姑娘都没有苏宓说话好使了。 听到纪玉影的声音,苏宓笑着回头,也不回她的话,只道:“正是午睡的时候,你过来做什么?”纪玉影道:“我向来觉轻,是不午睡的,若午睡了,晚间就睡不好了。” 许是两人性子相近,一来而去,关系竟好了。 纪玉影道:“正值初夏,日头还不算毒,我便到处走走看看,恰巧经过你这,过来看一眼。”不待苏宓说话,神情颇有些期待,声音也微微雀跃,“我过来时,那一池睡莲都开了,趁着现在安静,我们去游湖一番可好?” 去看睡莲? 苏宓下意识的想拒绝,可看到纪玉影眼中的期待竟是开不了口,她比自己更胆小,在府中说话也无人在意,下人都经常怠慢她。想了想,点头,纪玉影笑弯了眼,向来有些怯弱清淡的容貌,竟也流光溢彩。 见她这般高兴,苏宓也笑了,起身,两人无声的溜了出去。 睡莲池本就挨着流芳院,两人很快就到了湖边,正如纪玉影所说,满池的睡莲都开了,莲香四溢,站在湖边,硕大肥厚荷叶铺了满湖,一眼瞧不见尽头,夏风微动,送来的不是燥热,而是莲叶清香。 苏宓视线落在活青活红或粉的睡莲上,神思有些恍惚。 这是兰玖最喜欢的。 纪玉影走向一侧的乌蓬小舟,那里船娘正偏头熟睡,走进,小声轻唤到:“张妈妈,张妈妈。”张妈妈朦胧睁眼,见到是纪玉影,竟皱眉不耐烦,一点都没有看着主子的模样,正要说话余光撇见了一侧的苏宓。 立马睁眼清醒,笑着起身,哎哟,这位可是老夫人的心头好,可不能得罪了。 “姑娘们可是要用船?” ………… 纪玉蝉站在湖边,静静看着湖中玩的高兴的苏宓和纪玉影,两人都扬着欢愉的笑,纪玉蝉只看苏宓,半响后,眉头渐皱。 这苏姑娘,为何就对自己不待见? 自问她进府这几日,自己从未得罪过她,她能和玉影相处融洽,甚至连三丫头那个有些顽劣的性子都相安无事,为何到了自己这里,她就冷淡了? 苏宓是总督之女,又是客居,又得老夫人的疼爱,和自己并无利益纠葛,再有,那日老夫人的话显然已有所指,很可能和小七配在一起,小七是这辈入朝的人,纪玉蝉不会和他交恶,也因纪宁这层可能的关系在,纪玉蝉对苏宓更上心。 送了许多贴心的小东西过去,既不会让人觉得失礼又很贴心。 纪玉蝉深知送礼之道。 谁知东西是送进去了,结果那边一点表示都没有,甚至连意思意思的道谢都没有。 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她? 纪玉蝉一直站在湖边又没遮掩,船娘很快发现了她,同苏宓纪玉影二人说了声,乌蓬小舟慢慢回岸。苏宓纪玉影两人脸上都带着汗热的潮红,纪玉蝉笑道:“这样的天你们还去游湖,还偏偏选在午后的时候,也不怕晒伤了。” 纪玉影小声道:“是我央她陪我一起的。”又道:“大姐姐过来可是有事?” 纪玉蝉点头,看向苏宓,道:“夏日新做的四套衣裳出来了,我本来想问问,可有不合心的,现在改也来得及。”顿了顿,打趣道:“谁知抓到了两只在湖中的小鱼儿。”苏宓害羞,“麻烦大姑娘了。” 纪玉影看纪玉蝉,她爱洁白,身上总是素雅,至多就在袖间裙摆暗绣一些同色花卉,纪玉蝉顿了顿,指着纪玉蝉的裙摆道:“大姐姐不是最爱牡丹么,怎么绣上百合了?”苏宓顺着纪玉影的话低头看去。 月影纱轻覆,里面那层月白春衫绣了一株正舒展枝叶的百合。 绣的很好,花枝花蕊都活灵活现,和那日兰玖轻触的百合花一模一样。 纪玉蝉的脚动了动,百合花随之浮动,看到苏宓沉默的模样,竟不知道为何有些心惊,稳了稳神,只道:“绣娘绣的,我也不清楚呢。”又马上道:“日头毒,苏姑娘快回去喝些解暑的汤药,免得病了。” 又对着纪玉影道:“你同我一起,我有事与你说。” 如此,苏宓也不再多话,和纪玉影说了两句便踏上了回路。 直到苏宓消失在青石路的拐角,纪玉蝉才抬脚,纪玉影落后一步跟在她的身后,垂首,似影子。纪玉蝉一直在想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惊,那苏姑娘明明没看自己,只看花,为何会心惊呢?纪玉蝉想不明白。 二人无声走过莲池,又踏上青石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水声中忽入了纪玉蝉柔和的嗓音,“玉影,你和苏姑娘交好,她可曾谈起过我?” 纪玉影看溪中鹅石的视线一顿。 摇头。 “没谈过。” 纪玉蝉便不再问,无声前行。纪玉影跟在她的身后,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其实问过的。 问过她,为何独独对大姐姐不甚热情。 【大姑娘是聪明人,我笨,不知道该怎么和聪明人相处,还是隔远些好。】 又行了一刻钟后,两人才到了纪玉蝉的院子,纪玉蝉身为纪家的长孙女,院子极大又极阔朗,屋中陈设更是精致,都是一看便是好物又叫不上名头的。纪玉影其实不愿来这里,和姐姐一母同胞,自己的屋子还抵不上她的一小半。 只坐在椅子上垂首。 纪玉影总是胆小内向的模样,纪玉蝉早已习惯,只将人都遣了出去,才对着纪玉影道:“这都是我为你准备的衣裳,你来看看。”纪玉影抬头,面前巨大的美人屏上已经挂满了新衣,匆匆看去不下十件。 纪玉蝉性子静,也偏爱素雅之色,屏上挂的衣裳也都是浅淡的颜色,只是材料根本就不是公中出的衣料,绣工也比往常的份例精致了不止一倍。 纪玉影并不觉高兴,反而一瞬间白了脸色。 纪玉蝉似没看见一般,又取了两个大妆盒出来,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首饰,笑着看向纪玉影,贴心的姐姐亲昵问候,“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喜欢吗?” 纪玉影根本就不看妆盒里的珠光宝簪,只看纪玉蝉,泪在眼中打转,身子轻颤。 “姐姐,我不想去……” 纪玉蝉叹了一口气,看着纪玉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宁王哪里不好了?他虽年过四十了,但龙章凤姿,性子也十分儒雅,又是亲王之尊,玉影,以你的性子,能得侧妃之位已经非常不错了。” 纪玉影眼泪决堤。 数月前同母亲一起去庙中进香,那时寒风凛冽,竟将自己的帷帽给吹走了,那时宁王兰彻就在不远处。当时没说什么,结果第二日姐姐就来说宁王瞧上了自己,愿许侧妃之位,还会等姐姐出嫁后才让自己进门。 母亲很高兴,姐姐很高兴,可是自己不愿意。 那日惊鸿一瞥,宁王是真的好,身子健朗保养得宜,丝毫看不出已经年过四十。可是,可是他好美人大周无人不知阿!王府里养了一院又一院的女人,谁都知道的,若自己入了王府,不消几日就没了。 纪玉影哭的伤心,纪玉蝉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很满意的模样。 这个妹妹眉目其实生的十分好,又美又顺,只是她胆小惯了,总带着一丝卑微模样。说实话,纪玉蝉对这样的人是看不上眼的,哪怕这是她的亲妹妹。但是现在却又满意了,谁不知道宁王喜欢柔顺的美人呢? “姐姐,我真的不愿……” 纪玉蝉也不恼,只叹了一口气,道:“玉影,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纪字来,但今日出世入朝的是三房的纪宁,大哥他只知风雅不管其他,咱们大房一脉已经在走下坡路,大哥指望不上,就只能靠咱们两姐妹了。” 又拍了拍纪玉影的手。 “宁王喜欢你,许了侧妃之位还愿意等你一年,不会委屈了你的。” “你会听话的,对么?” 纪玉影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能说出话,眼泪流的更凶,纪玉蝉笑的很温和。 苏宓回到流芳院时,打瞌睡的大小丫头们都已起身,苏宓同她们笑说了几句,又让春兰将新送来的衣裳收起,便又坐在窗前。出去走了一趟,脑中的疲乏散了些,苏宓继续看苏星月留下来的手记。 越看越喜欢。 若有机会,以后一定要亲自去烧一次瓷器。 苏宓看书,春兰守在一侧,夏荷等人则轻声吩咐小丫头们动作轻些,自己则去寻了刺绣来就坐在廊下绣花。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起身,垫脚向外看去,却是留萤。 忙放下了手中刺绣,笑迎了上去。 “留萤姐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听到留萤来了,苏宓放下手中手记,本以为是老夫人有什么事,结果看到留萤让所有人都出去,还让春夏秋冬都守在门口的时候,严肃了脸色,“什么事?” 留萤也不隐瞒,直接道:“是宫里传来的消息,也不知皇上从哪里知道咱们家养了一池睡莲的,说三日后来纪家一观。” 兰玖要来了? 苏宓并无意外,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错觉,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光送一盆花就没有后续了?他来了以后会见自己么,见到自己又会说什么呢?苏宓还在怔然之际,就听得留萤声音压得极轻,道:“老夫人的意思,让您出去避避。” 听到这话,苏宓直接摇头。 兰玖看莲池是假,找自己算账才是真的,若自己走了,他一定会朝纪撒火的,虽然老夫人保证了不会如何,但苏宓不愿这位真心爱护自己的老人受到一点伤害。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上章用力过猛了?纪玉蝉确实不是好人啦,但她和苏宓又没交集还是初见,怎么可能马上对她做什么,还没矛盾呢。唔,不过很快就有矛盾了。 你们记住一点就好,我不虐我闺女,记住这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