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大军起程的那日,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的冷风夹杂着暖意,一刀一刀割在脸上, 手上。 徐威前几日领了两千人马从三十里外驻地来京听令,初见他时,一张棕黑色的瘦脸,果敢勇猛,与旁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陈棉形成鲜明对比。 将士们虽然不言语, 可面上表情却是出奇的一致, 冷眼旁观,瞧不起,一个白面小儿,怎么就成了大军主帅,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 徐威穿一身银色铠甲,脚蹬长靴, 手拿一柄长枪,御前下马, 见了陈棉客气的喊了声将军,便扭过头不再看他, 年轻气盛, 心高气傲。 我立于一侧, 随行衣物一律都是男装,这些日子我的个头又悄悄长了一些,虽然赶不上陈棉, 到底还是高了些。 出发的时候,我跟着诸葛卧龙上了马车,陈棉和徐威皆是坐于马上,这一路颠簸,算是开始了。 诸葛卧龙绷着一张脸,冬日寒冷,他本就单薄,此时穿了一身裘衣,乌黑的毛领衬的他愈发精瘦,他一直没说话坐在那里,我靠在对面窗户旁,车子里面空间也不是太大,只比外头少了寒风凛冽,所以还算暖和的。 我把外面的披风解了,盖在腿上,又稍微掀开条缝,外面的冷气嗖的滑了进来,呛得鼻子一缩,眼泪差点流下来。 回头看看诸葛卧龙,悠然的闭着眼睛,绷着的脸慢慢散开了。 声音却在意料之外响起,“军师,我倒不知道,你宋缺还有做军师的潜力。” 我愕然,什么意思,“你老人家做得,凭什么我就做不得,你老当益壮,我还血气方刚呢,走不过你,还跑不过吗,说不好听了,你那一套都是老迂腐,用不用得上还说不准,到时候你老人家到了南疆,别水土不服,生个小病,军医可治不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报还。 说这些话,多半是意气用事,南疆之地,听闻数十年前诸葛卧龙早已去过,当时还是为秦观做的军师,两人照相呼应,南疆的安宁,有他一份功劳。 只是他看我的神色,讽我的态度,让我不得不加以还击,尤其在这么寒冷的时节,长路漫漫,不找点事情做,估计要枯燥死。 “把这先吃了。”他白了我一眼,有人过来一个瓷瓶,我打开看了看,是两颗黑乎乎的药丸,清香怡人。 “什么?” “反正毒不死你,吃了就是,问东问西好生麻烦。”诸葛卧龙今天心情似乎很差,眼眶下面乌青一片,眼睛里隐隐透着红色的血丝,整个人都是陷进一种低迷的气氛之中。 我没吃,但是把瓷瓶收进了怀里。 “那孩子跟他祖母长得很像。”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我有些会不过神来,“啊?谁啊?” 他冷冽的看着我,猛然间一个激灵,他在说苏贤汝。 “你老人家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十几年不进京城,为避政事还是怕触景伤情,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 本来没想着他能回答我,今天的诸葛卧龙整个人都不对劲,他靠在后面的毯子上,眼睛穿过我,好似望回了几十年一样,开口说道。 “昨天我去了沐贵妃的陵前祭奠,那孩子正好也在。” 如同诉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样,除了沐贵妃以外,跟苏贤汝有关的亲人,当年都葬在了乱坟岗,苏贤汝这个时候过去,心里又会怎么想。 “他看我的时候,我以为是她又活了过来,那双眼睛,那个神情,当年那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你心里肯定笑过我多次,伪君子,两面三刀,我又何尝不是。 诸葛家族,为皇族而生,祖上遗训,我不得不遵守,青云选了太后之子,我不能因为自己个人偏私而保全沐贵妃的孩子,一国之君,向来只给最强大的人。 皇上宠爱沐贵妃,却也恰好害了她,捧得高,摔得狠,除了沐贵妃的几个儿子,其他与之交好的皇子,无一幸免。 孝慈太后为人果断勇猛,有她在身后为皇上出谋划策,我大魏江山肯定能够日益强盛。” “停,夫子,你老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我都懂,可你跟我说这些到底要做什么,说到底,不是该杀还得杀,该辅佐还是要辅佐吗,你跟诸葛青云大人,说白了,都是一路人,别把自己撇开,你怎么撇都是一样的,除了自欺欺人,你还能骗得了谁。 一壶清酒,醉了就权当事情没有发生,孑然一身,你以为你为沐贵妃一生苦守,就值得她对你感恩戴德,夫子,你醒一醒,这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呢。” 这样的话我听了无数次,都是在为自己当年所犯知错辩解,争论,无非想要落得一个心安,你安就是了,跟别人唠叨什么,我心里冷笑一声,他的这份爱,这份情,酸得很。 诸葛卧龙眉头紧锁,两撇胡须随着急促的喘气而显得有些着急,他伸出干巴巴的手,气愤的指向我,半天又收了回去,在胸前交叉摩挲,脑袋看天看地就是不想再看我。 “你说句好听的能怎么着,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他低吼出声,复又说道,“昨天是沐贵妃的忌日,你怎么不问问苏贤汝有没有事,我们又会不会放过他,你怎么不问这个?” 我翘起二郎腿,狭小的空间里这个举动让人有些生厌。 “他好好的,我问了做什么,我们两个棋子,不一直都被你们摆弄来摆弄去吗,有什么好问的,跟着走就是了。” “孺子不可教。”他甩了下袖子,眼珠浑浊,顿时掀开那窗户帘子,冲外头大喊一句,“气死老夫也!” 外头那马受了惊,本来有条不紊走着,被他这一嗓子吓得禁不住小跑起来,士兵看是诸葛卧龙,面上也到客客气气,只是去安抚了受惊的马匹,接着赶路,旁的也没再说什么。 他发够脾气,回头来冲着我一顿爆吼,“你懂什么,毛都没长齐,就这样对老夫指手画脚,当年的事,事出有因,我能管的了会眼睁睁看着事态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吗? 我孤身一人,是不是为了她而守着,关你什么事,我喜欢一个人,愿意去哪就去哪,你看那诸葛青云,如今被困在京城,有儿有女,哪都去不了,朝事烦心,家事烦心,哪有我来的自在。 再说,以后我们会如何对付苏贤汝和谭相,现在说出来,难道你要去告密不成,宋缺,你现在到底站哪队,自己分不清吗? 陈棉对你怎么样,你不是不清楚,日后继承大统的,也只能是他。 既然你这次随军前往南疆,就该明白这件事的必然性。 至于苏贤汝,左右不过是个命苦罢了,他要是执迷不悟,死抓着报仇不放,我不敢保证留他性命,就算当着沐贵妃的面,我也绝对不留情。” “这么说来,你们诸葛家兄弟两个抢来抢去的传家宝,是不是就是诸葛家最重要的一个特点,狠辣!”想起那日曹知府府中两个人一番骂战,如今觉得十分可笑。 “苏贤汝命苦不苦,你们说了不算,他将来是死是活,你说了更不算,一手遮天的本事,你还得再练练,夫子,掌握别人命运久了,自己的那条路都不会走了,你不觉得有些无聊吗?” 在他们眼里,苏贤汝就是条不小心蹦到水沟里的鱼,水少泥多,碰上下雨天,这鱼能多蹦跶几日,若是一直都是晴空烈日,很快就回变成小鱼干。 可他们忘了,人的命运,一半是父母给的,另外那一半,要靠自己来走。 诸葛卧龙似乎不想再跟我分辨了,那一副看傻子的姿态,让我觉得刚才那一番争吵是很有必要的,此行目的其实很简单,我要为我在乎的人改写命运,改写那个人人都想利用,人人都不看好的命运,我不信,他的结局,只能是死。 本来到出发之前我都很犹豫,可是现在看来,越是阻拦重重,我越是要逆天而行,苏贤汝,你这个傻瓜,没人疼你,没人爱你,你还二了唧去报仇,报什么仇,连命都快没了。 我捏了捏鼻子,将那股酸意按了下去。 还未出大魏边境,天上隐隐飘起来雪花,似乎有下大的痕迹,徐威命人前去勘察地形,回来的将士也是一身风雪,直言今天是不能再走了,前方地势险峻,落石较多,何况雪天路滑,看不清楚地形容易导致不必要的麻烦。 山脚下,整顿休息,我跟诸葛卧龙挨着进了一处营帐,里面陈棉和徐威等几个副将都在议事,看得出情势不太好,前方得报,说南疆侵犯已然过境,这几日横扫了几个大魏村落,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所过之处,民不聊生。 大军行进缓慢,按照这个速度,抵达南疆之时,约有半月之久,徐威提议派出先行部队快马加鞭赶到南疆,解决少有欲孽,支撑到大军汇合。 另外几个副将有同意,有的却表示有异。 南疆这些犯事的,现在还是不成气候的土匪强盗,真正有威胁的,是大燕虎视眈眈驻扎边防的那二十万铁骑。 如果先行部队去了那里,更被大燕有了先发制人的借口,到时候,出兵之事,未免有些名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