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兰雅
夏日北方平原的夜晚宁谧清凉, 两人难得一夜无梦。清晨醒来, 官驿内外的人进进出出, 忙而不乱, 在吕厄萨有条不紊地指挥下, 已经准备好出入两国国境事宜。 裴珩等人今日都换了官服, 胥锦想了想,没换上青玉殿的武者服,而是依旧一身黑色暗纹鲛锦衣袍,骑马与裴珩同行。 北大营八百昭武精锐随副将卢霆赶至, 他们身披整齐划一的黑甲,战马落蹄沉重有力。卢霆高大英朗,一身将军铠甲,率人马行至跟前, 见到裴珩,他利落翻身下马,铁甲簌簌声起,他单膝跪地施礼:“王爷!” 随之一阵震耳齐喝:“恭迎王爷!” 卢霆背的后八百玄甲轻骑兵与他做了同样的举动, 他们长年戍守北疆, 身上有战场砥砺锐气,一时间齐跪于瑞王面前,仿佛当年面对这位昭武最高统帅时的场面重现。 使队的马被这气势所震慑, 不安地低低嘶鸣着后退几步, 就连随行的一千骑王军也未能幸免。所有人都想起来, 两年前以及更早的时候, 眼前缓带轻裘的贵胄瑞王,是如何率领这支帝国王师纵横杀伐于燕国四境。他们忽然明白,为何一个实权已失的王爷始终余威深重,归隐京中的两年,孙家乃至所有人都不敢丝毫轻慢于他。 ——他是昭武军的灵魂所在。 昭武副将卢霆缓缓抬起头,他牙关紧绷,注视裴珩的神情似有万千感慨,眼中的激动、忠诚与热忱落入裴珩眼底。 自裴珩上交昭武军权,北大营未再出兵,可也未曾有人真正顶替他的位置。诸军部副将轮值,非战时,只负责统筹维持练兵统筹事宜,军队依旧尊崇裴珩。 在场诸人看得心思各异,但不约而同地想,有些人的锋芒可以敛藏,但永远不会黯淡。 “免礼。许久不见,各位精气神一点没变,看来素日训练未曾懈怠。”裴珩上前扶起卢霆,笑笑道。 “王爷……”卢霆有些激动,眼眶微微发红。 裴珩深沉的注视之下,他及时掩盖了情绪,朗声道,“末将奉诏,率第六军部八百轻骑前来,随使队北上迎接兰雅公主入朝。” 说罢递上文书,一旁的使队文臣接过,勘验交接后,使队整装拔营,自北出关,踏上北疆众部的领土。 越过峻岭重峦的莫浑关,乌珠穆沁广袤的草原日光正盛,流云白得发亮,低低飘荡在长草坡上。 遥遥可见北疆六部的王城外浩荡人马,隔着许远,众人便见一道身影绝尘而来。 “大哥!”打头的那位人还没到,百灵鸟般的嗓音已传来。 吕厄萨远远喊道:“兰雅,像什么样子!”虽是责备的话,但语气带着笑和无奈。 燕云侯笑道:“吕厄萨,你家小妹已然是北疆的女王了,我看谁都拿她没办法。” 吕厄萨笑着摇摇头,纵马上前去迎,兰雅这才减慢速度,与他不紧不慢来到使队跟前。 兰雅和吕厄萨长得并不像,她的眼睛大而清澈,笑起来明亮极了,皮肤白皙,乌黑长发与明艳的细丝带编成精美的发髻,修身礼服蕴满刺绣,样式有些像骑射服,飒爽娇媚。 她个子娇小,足蹬一双小皮靴,坐在马背上笑着问候众人:“呀,王爷和侯爷真的都来了,姐姐也在!” 兰雅翻身下马,飞扑进柔章帝姬怀里,两人亲亲热热说着女儿家的体己话。 “你的护卫们呢?”吕厄萨见她独自冲出人群,一路驰骋到异国使队中间,竟没人追上来,不由奇怪。 “我不让他们跟来。”兰雅做了个鬼脸,吕厄萨彻底服了她。 “兰雅像柔章,一样无法无天,我们这个年纪也没你俩野。”裴珩打趣道,他左右端详兰雅,只觉得险些认不出了,上一次见,她还是个小丫头。 一群人说说笑笑,场面倒像是故友团聚,到了王城下,恭候的北疆大臣十分紧张,见兰雅没有惹出什么祸,这才松口气,说了一串官话寒暄,将使队迎进城中。 使队面见北疆汗王,第一场接风宴,老臣负责场面客套,其余人走个过场后就吃喝说笑,同兰雅叙旧。 汗王正值年富力强,待吕厄萨很是关切。吕厄萨多年来远离故土,在燕国京畿任职,维系着帝国与北疆的关系。汗王也就一直照拂安克图部,更对小公主兰雅疼爱有加,兰雅并没有因为吕厄萨不在身边而受过委屈。 宴席推上热潮,铺垫足了,终于开始说正事,兰雅也端端正正坐好了,不再嬉闹。 吕厄萨与裴珩对视一眼,裴珩微微点头,上前道:“大汗,使队此行带着极大诚意,代表吾皇迎纳公主入朝。”话毕对随行官员做了个手势,身后人呈上一份礼单和文书,汗王身边的侍者接过去。 北疆大臣笑道:“两国缔结婚约,交百世之好,于子民是莫大福气。” 两国联姻早是商谈成熟的事,此次只是最后一步。北疆六大部族时常内乱,汗王出身于纥石烈部,吕厄萨、兰雅出身于安克图部,两者是最牢固的联盟,几乎不分彼此,历经多年,才与大燕建立空前的友好邦交。 汗王接过文书,朗声笑道:“兰雅一直是六部最尊贵受宠的明珠,今日见她与贵国众使情谊深厚,想必千里迢迢去了江陵,也不会受委屈,孤也就放心了。” 裴珩一拱手:“除开身份,我等一直视她为小妹,汗王自可放心,大燕不会亏待公主。” “兰雅前几日还说过,从前你们在安克图北边住惯了,这次来访时间充裕,不如瑞王殿下你们带着兰雅回故地重游一番,比起住在王城,年轻人们也自在些。” 裴珩欣然道:“如此甚好,多谢汗王关照。” 接风宴一过,使队重臣留候王城,与汗王陆续商讨其他事宜,裴珩和燕云侯一干人等被兰雅兴奋地带去了安克图部的北草场扎营落脚。 随行的一千八百精锐中,昭武军和王军各分派半数随他们移驾。原本卢霆想带着全部昭武军紧随裴珩,但裴珩不想让朝中人抓着此事说闲话,免得传出瑞王无需虎符仍可掌控昭武军的传言,干脆就公正地一刀切两半,带了半数人马开拨。 沿途比先前更放松,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兰雅的性格比起小时候竟没多大变化,古灵精怪的,与柔章帝姬相投,不住地道:“姐姐,当年北疆乱得很,我大哥他们年纪轻轻就一起东征西站,你在联军大营照顾我,有时披上铠甲跟他们一起上战场。如今不打仗了,一晃多年见不着面,我成了最孤单的一个。” 柔章帝姬安慰她:“这次随我们回京,以后就总能见面了。” 兰雅脸色微红,低下头道:“没想到再聚齐,你们是来迎亲的……先前收到信,得知你们竟都要来,我便心里许多滋味儿搅在一处。” 众人心中感慨,一时竟无人说话,兰雅笑着摇摇头,转眼看着胥锦和顾少爷,笑嘻嘻问:“王爷、侯爷,你们是从哪找来这样标致的少年?” 她纵缰跑到顾少爷跟前,问东问西把顾少爷逗得害了羞。又跑到胥锦跟前,听闻他擅用长戟,便欢呼着要与他较量一番,胥锦因着裴珩的缘故,对兰雅很耐心,没有流露出冷漠,兰雅便觉得他比裴珩还稳重几分,悄悄单独问他:“你见过皇帝对不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像王爷吗?像……” 她忽然想到胥锦没见过先帝,便截然止口,只看着胥锦等他回答。 胥锦想了想,道:“陛下与瑞王不大像,但温文尔雅,是个好人。” 兰雅若有所思,回到柔章帝姬身边去了。 胥锦疑惑地问裴珩:“她根本没见过皇上,若彼此不喜欢该怎么办?” 裴珩低声道:“起初联姻人选未定,是兰雅在汗王面前自荐,这才有了如今局面。她既然这么做,便是做好了种种打算,皇族儿女,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 蜿蜒浩荡的队伍抵达安克图部领地,部族的人纷纷前来迎拜吕厄萨和兰雅兄妹二人。 夕阳似火,漫天的云霞热烈翻涌,草原无尽头绵延开去,远方弯曲耀眼的克鲁伦河盘流淌,穿过一片又一片草甸子,绕着丘陵缓缓往天际而去。 “赌一坛吴钩酒,先到水边的人是燕云侯!”兰雅坐在马背上笑着喊道。 吕厄萨半空中一扬鞭,发出清脆的噼啪:“为何不赌你自己?天天在草场上疯跑,马术也该进步了。” 柔章帝姬翻身上马,笑道:“你是气恼她不押你这个哥哥才对!” 裴珩在胥锦的马后不轻不重挥了一鞭,而后一夹马腹,两人率先冲出去,坏笑着道:“吴钩只有一坛,罗嗦什么?” 兰雅惊呼:“我就知道!”一抖缰绳紧随其后,绚烂的裙摆扬起一片霞光般的色泽。 “王爷怎么把照夜白送人了?”燕云侯一手把顾少爷勾到自己身前坐稳,紧接着催马而动,绝尘追去。 马蹄掠过青翠草场奔向远方,吕厄萨和柔章帝姬同时动身,大笑道:“何止照夜白,王爷全副身家恐怕都赠给胥锦公子了。” 六匹绝世良骏驰骋着飒沓而去,从安克图部大营踏着碧绿的草原丘陵,争相驰骋到九曲流金的克伦河畔去,衣袂飞扬,欢声笑语惊起草丛中的落雁和百灵,晚霞烂漫地铺陈到天际,裴珩与胥锦并肩打头阵,照夜白由胥锦骑着,战马头颅高昂,长鬃迎风飞舞。 胥锦单手控缰,在颠簸的马背上侧头看裴珩,呼啸风声从耳际掠过,两人面庞映着河水与落日的光芒,胥锦向裴珩伸手,裴珩朝他灿然一笑,指尖若即若离地在疾风中轻轻勾住。 长草清香沁人心脾,吕厄萨和燕云侯一左一右趁机赶超了两人,燕云侯紫袍随风猎猎,一手搂着顾少爷,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吕厄萨坏笑着喊道:“二位不需美酒也可醉了。” 裴珩毫不在意,扬鞭助了吕厄萨一臂之力:“少废话,给柔章把酒赢来!” 一直跑出去数里地,王孙公主们勒缰驻足于克鲁伦河畔,纷纷下马冲到水边,向着夕阳和河水高声大笑大喊,痛快地呼吸着清冽空气,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意气飞扬。 “吕厄萨,你赢了吴钩酒,回去不许独吞!”裴珩勾着他肩膀一阵摇晃。 燕云侯抱着手臂笑道:“给帝姬留半壶,其余的一人一口。” 柔章笑着红了脸,兰雅蹦蹦跳跳拽着燕云侯和裴珩的衣袖道:“好哇,你们有了漂亮少年,连酒都不争了!” 骏马悠哉在水边踱步,他们笑闹着又跑到草坡上,朝后仰身一倒,躺在长坡厚实的碧草上,看夕阳落到宽大的河水里,看火烧云变幻出各种形状。 顾少爷依偎着燕云侯,悄悄以灵力在漫漫草丘间幻化出无数绚烂的花朵。胥锦与裴珩并肩躺着,时而与众人大声笑闹高歌,时而彼此低声私语,胥锦轻轻握住裴珩的手,掌心有曼尔玛花瓣擦过。 他们躺在草原上最丰美的草坡上,背脊被柔软倒伏的青草拥抱着,两人几乎同时侧过脸,彼此凝视,从对方眼里看到金碧绚烂的长空晚霞,看到彼此的笑容,风从耳边过,河水潺潺,一切亘古般寂静,时光仿佛就此停歇。 胥锦望着他,心跳如千军万马,裴珩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来到这片最自由的土地,仿佛所有桎梏顷刻瓦解,不久前结契的伤痛被长风阔野抚平,山河川流不息淌进开阔胸膛,将眷恋之人的模样镌刻心头。 水流风动,鸟鸣叶响的宁谧天地间,柔章帝姬忽然轻声道:“若是大皇兄也在就好了。” 兰雅低低地道:“我也想他了。” “第一个到水边的会是他,然后告诉咱们,吴钩酒他悄悄带了好几坛,可以喝到一醉方休。”吕厄萨轻笑道。 胥锦看见裴珩眼中的波光轻动,缓声道:“你们都很想他。”裴珩向他笑笑。 燕云侯枕着手臂,另一手缓缓抚过顾少爷乌黑的发,与裴珩久久未语,直至半轮巨大的夕阳落到河中,才慵懒地支起身子,朗声道:“回营,今夜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