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入赦
再次踏足青玉殿, 九层浮屠殿与庭中古木直参云霄,大殿内通天踏地的青龙巨像俯视众生, 庭中三百青玉武者肃然而立,个个高大俊朗,鸦青武服, 肩甲与刺绣、腰带制式彰显其不同级别, 满庭倏然的无声威严。 胥锦从青龙密宗高僧手中接过一身武服, 更换毕,随温戈步入大殿青龙神像前,在众武者与天地山岳面前誓愿入赦。 入赦礼繁复庄重, 胥锦一一行过, 最终转过身来, 面对庭中武者, 他们的目光沉敛坚定,武服衣饰各有区别, 有些人面上半面刺青, 还有些人蒙面,但他们又极其的整齐划一,那是烙印在气质中的锋锐、无往。 他们是帝国利器, 是坚不可摧的乱世之剑, 太平之刃。 鸦青武者服的衣领紧贴脖颈,笔挺沉落, 胥锦的皮肤被衬得异常白皙, 他清冶的下颌划出一道不容进犯的矜傲, 黑眸冷冽。他一人身周无形的气场,便与三百青玉武者相撞,丝毫不退。 裴珩看着他,便如看一柄名剑,于照彻崇岭的辰光中缓缓出鞘。 温戈眼中写着欣赏,执紫金佩上前一步。 苍穹云散,金色光芒遍洒万千峻岭,照彻青玉殿宏伟的大门,青龙神像的鳞甲鎏金,腾渊长啸。 裴珩立于大殿外一侧,众武者面前,青龙神像下,他从温戈手中接过紫金佩,系于胥锦腰间。 “非义不立,非忠不行,乱世辅民,盛世辅法。” 胥锦眸中浮上一层暖光,低沉的声音接道:“不跪天子,不拜权臣,不信天地,不畏诸神。” 他说“不畏诸神”,却对裴珩微微低下桀骜的头颅,以近乎虔诚的姿态行最终的武者礼。 他似乎要把庸庸众生奉予天地、神佛的敬畏慕爱,全部奉予眼前一人。 紫铜古钟的嗡鸣回响天地,入赦礼成。 武者们与胥锦在庭中交谈,裴珩与温戈在殿内。 “三殿司最近要暂时接管皇宫内苑和九门监察,不知王爷是想让他留在身边,还是随三殿司呢?”温戈问道。 裴珩笑笑道:“陛下特准入赦,该履行的事还当履行,温大人不必避忌本王。” 温戈一拱手,半开玩笑道:“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温戈看向胥锦的方向,青玉武者皆是万人挑一,但胥锦通身透骨的不驯与矜贵仍旧瞩目。 “以在下看人的眼光,胥锦更适合做统领。”温戈道。 裴珩也说过这话,但同为朝中人,不能这样说,便道:“因材施用,温大人自有定夺。” 京城内外魔气出没,胥锦可借三殿司之职在皇宫探查,这样一来就不会与温戈起冲突,光明正大。 若非如此,裴珩是不想让胥锦参与到繁琐俗务中的。 就在此时,整个京华大地微微震颤了一下,这一震已然撼动山河,却又一闪而逝。 京城中,繁华街市上攀谈的老板、门楹鼎沸的店铺中讨价还价的伙计,全都感受到了这一下地动,不约而同静默一瞬,木架上瓷器也晃动着发出一声闷响,随后人们略微的疑惑被抛之脑后,一切恢复正常。 生活在市井的妖反应更大一些,尚书府里豢养的娇媚女妖丢下了手里的新胭脂。侯府书房里闹脾气不肯习字的顾少爷滞了一下,随即反身牢牢抱住燕云侯,灵力在两人身周笼起结界护罩。 而皇宫后山的大殿内外,胥锦和温戈几乎同时看向对方,他们的神情沉肃,武者中有灵力的高手也停止了动作。 胥锦下意识走向裴珩,像是想要保护他。温戈不复平日的云淡风轻,道:“龙脉震动,自奉天殿阵眼直至十九鎏金矿脉,全部苏醒了一瞬。” 胥锦神色凛冽:“不是苏醒,是被迫苏醒——先震荡的是魔海,而后龙脉觉醒一瞬,皇宫大阵可否查探魔海方向?” 温戈听闻魔海,脸色更沉下几分,他掌心浮起万千光亮细线,似乎从他的方位通往帝国疆土的所有方向:“不行,魔海似乎被刻意隐匿了。” 两人又商议片刻,仔细探查后,一致认为魔海先前一直处于被封印状态,今日震荡,短时间内不会复苏。 “魔海封印前,凡间四海战乱不休,血染山河,生灵涂炭,若苏醒,恐怕大燕的气数不可预知了。”温戈面对裴珩和胥锦,坦然说道。 胥锦默了片刻,道:“会有办法的。” 离开青玉殿,如天梯一般的石阶上,胥锦止步,他把裴珩揽到自己身边贴得极近,周身灵力缓缓腾起,淡金的光芒蕴含无尽力量,以恢宏的气势四散迸射到天地间每一个角落。 裴珩体内的皇族灵脉几乎被胥锦强大的灵力唤醒,心脉之内暗息流转,他此刻切身体会到,胥锦身为万魔之宗,当世妖主,着实当仁不让。胥锦仔细地察觉到他被自己影响了,于是分出精力护住裴珩心脉。 大阵落成,继续往山下行去,石阶青苔连着崇岭的松涛林海,裴珩问:“方才是做什么?” 胥锦在两人身周布了一道禁制,交谈内容不会任何人探得,他道:“先前不仅仅是魔海苏醒,我还感觉到迦修戟的异动,但和魔海一样,查不出迦修戟方位。所以方才广布妖魔令,不过人心难测,妖魔也一样,我散布的消息很模糊,权当一试罢。” 裴珩惊讶,没想到胥锦原身玄铁忽然有了动静。 侯府中,花重拍了拍顾少爷后背:“怎么了?地动而已,紧张什么?你张这结界,是打算扛住房梁么?” 顾少爷脸色难看:“才不是,是魔海和龙脉震动,你别动,你出了结界会危险。” 花重倍感欣慰:“小没良心,总算知道保护本侯了?” 顾少爷一抬头,离他冶媚俊雅的眉眼极近,脸一下子红了:“你别说话,再说话我撤结界了!” 花重低下头,鼻尖抵着顾少爷柔润的鼻尖:“撤,撤,本侯死了你可别哭。” 顾少爷被他气得眼睛里蒙了层水雾,抱着他不撒手:“你……你别乱说……” 花重搂紧他单薄的身子,垂着眸子似笑非笑端详他,又低了低头,就轻柔地吻在他唇上。 辗转片刻,声音靡丽而惑人:“舍不得我死么?” 顾少爷心跳如雷,背脊发软,被他吻得七荤八素,眨了眨清澈的眼,低声道;“你……我、舍不得……” 顾少爷如临大敌,一刻钟后才撤去保护结界,倍感疲惫,倚在花重怀里头晕晕的,忽而浑身一震,只觉心脉之内被扫过天地的强大灵识侵入了一瞬。 “怎么了?”花重立在案旁,调墨色,铺宣纸。 顾少爷如惊弓之鸟,片刻后才舒了口气,道:“是大妖散布的妖魔令。” 他在心里道,可真强啊,只一瞬,恐怕当世妖魔都感觉到了。 两人一下山,白鹤已经拉着龙章恭候了,龙章一脸惨白,看神情,是被白鹤提着领子飞来的。 “尊主,怎么了?怎么突然散布妖魔令?”白鹤一脸焦急,“是因为方才的动静么?” 龙章似乎飞得猛了,有些晕鹤,扶着树缓了半天。胥锦随手给他调顺气息,道:“迦修戟有动静了,但找不到位置。” 一路回府,裴珩对胥锦道:“我已向温戈应允过,近日你将会随三殿司武者在皇宫内外办案监察,届时可以先筛查宫内情况。” 胥锦想了想,先想到答应裴珩的事:“别的都往后放,那天给你父王烧纸的太监,我先找出来。” 裴珩心中熨贴:“陈年旧案,不急在一时,宫中禁制多,温戈擅长阵法符咒,你要多当心。” 宫中送来几食盒冰芸露,是用北方雪山上特有的浆果芸阳所制,从前征战时,裴珩和先帝几人都惯爱吃这东西,应当是瑞王府和燕云侯府都有赏赐。此果一路运送到江陵很不易,裴珩打开食盒,里头还往外流淌寒雾。 庭中扶桑花树下,白鹤和龙章一人捧了一瓷盏的冰芸露,嬉笑着吃。裴珩因最近换新药方,吃了半盏,没有再碰。 胥锦自然而然接过裴珩的金丝玉盏尝了一口,想了解裴珩从前的口味。 “这还有许多呢,尊主怎么不新盛一碗?”白鹤很狗腿子地腾出手要伺候胥锦。 胥锦瞥了一眼小雪山一样的冰芸露,一点不感兴趣,白鹤立即很有悟性地道:“王爷是大美人,美人品过的美食,味道格外美,哪是这盒中凡品能比的?” 龙章闻言道:“你怎么这么……你知道羞吗白鹤?“ 白鹤追着他满院子打,扬言要化原身带着龙章在京城上头飞十个来回。 胥锦取来一柄剑,磨蹭着裴珩要他指点自己。落花纷繁间,剑光如水,裴珩一直不亲手碰剑,只就着胥锦的身势和手指点他。 胥锦如今大致知道,裴珩自从两年前泉平港海战后,其他兵器还好,唯独再没碰过剑。 折腾了一阵子,他见裴珩略有些倦了,便让裴珩靠着自己,两人在廊下看着落花,低声聊天。 裴珩不知不觉靠着他睡着了,胥锦不忍心惊动,半拥着裴珩,暮色静静西沉,半边天的绯色云霞落在庭中。 胥锦忽然想起先前曾斩杀一白蛇妖女,那妖女以元丹为媒,在他身上下了一咒,原本他未恢复好,没有轻易去动那咒,险些给忘了。 他试着调运内息,灵力细细滤过四肢百骸,在内府中寻到那妖女打入他体内的咒,发现是幻障。 幻障顾名思义,是令人看见幻象的咒术,一般目的是让人陷于自身**和心魔引发的幻象。 胥锦意志如铁,幻障在他这里是小把戏。一般来说,直接解开幻障,任由其发作一遭而后自动消散便可,权当在幻象中看场戏。 这东西就是遇弱则强,欺软怕硬,专攻人心的把戏。 胥锦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裴珩,估摸着那妖女的幻障解开,只需不到半刻钟,裴珩应当不会醒,于是没什么犹豫直接解封。 但他忘了,温柔乡是英雄冢,有铁一般的意志,就有绕指柔的陷阱。 胥锦一踏进那幻象中,才醒悟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