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杨僩一路默默地跟着双成，他远远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却迟疑着没有上前。今日之事，对陆压来说，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可对杨僩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炸雷。他在心中不断地责怪自己，父亲早已看出表妹一定是答应了王母什么，还特意让他来问，可他却被三言两语就糊弄了回去。如果他早些知道，今日的悲剧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发生。 在永远被父母遗忘之后，又亲手杀了陆压，表妹现在一定很难过，可为什么，她看起来还是如往常一般。杨僩突然觉得有些词穷了，就像、就像……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幻象而已。可头顶赤红硕大的太阳分明在告诉所有人，那不是。 杨僩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跟着双成到了人间，直到落地的那一刹那，他才发现，她居然回到了荻芦村董家小院。小院一切如常，干净整洁，可那棵老槐树却再也不复当年的青葱茂密。 在瞥见那棵枯死的老槐树之后，双成一直稳如山岳的身形终于有了微微的摇晃，她面如金纸，一低头，便是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她颓然地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口中殷红的血如泉水一般汩汩流淌，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杨僩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她。双成仰头望了他半晌，方悠悠道：“原来是表哥啊。” 她起身接过手帕，擦去嘴边的残血，轻描淡写道：“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 杨僩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叫受了点轻伤？我瞧的一清二楚，你分明是！” 他缓和下语气，劝慰道：“如今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再懊悔也无济于事，关键是要保证你自身的安危。你放心，往后的日子里，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双成垂眸一笑：“多谢表哥的盛情，不过，你其实不必担心，我真的没事，你还是先回去。” 杨僩难得动怒，攥住她的胳膊，急急道：“没事？你这叫没事吗？！你为什么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呢，难道接受我的帮助就让你这么难受吗？我是你的表兄，是你的哥哥，你可以试着依靠我的。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戴上假面具，将一切都憋在心里，想哭就尽管哭出来。” 双成一怔，随即莞尔道：“表哥，你想多了。我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值得伤心之处。我尚不及百岁之龄，便有万年法力，如今更是被敕为上元夫人，手中同时握有仙妖两大势力。三界之中，像我这样的女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位、权势、高贵的出身，我如今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什么不甘心呢？” 杨僩闻言心中大恸，他半晌道：“至少让我帮帮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陆压、陆压，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死……” 双成眸光一闪：“这太阳星是不会骗人的。” 杨僩一震：“这么说，他是真的……” 双成仰望着这棵枝叶凋零，枯败老死的槐树，以前一家团聚时，它欣欣向荣，如今家破人亡，就连它都活不下去了。可她不一样，她必须得熬下去，熬到最后的那一刻。 双成幽幽道：“是啊，自他死后，世间再无让我畏惧之物。既如此，又哪里需要劳烦表哥呢？你还是先回去，我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你……”杨僩颓然地立在原地，看着她走进那间小小的瓦房，便再也没有声息。双成的确没有再留下一滴眼泪，她只是拥着被子，昏天黑地地睡了整整三日。 在这三日间，孰不知三界都因她掀起了轩然大波。她那七个姨母，一直被蒙在鼓中，直到陆压身陨，三公主去逼问金吒，这才得知真相。遣云宫中，六姐妹都是肝肠寸断。 “七妹去投胎下凡，大妞去亲手杀了陆压……”大公主已然是一片茫然，“这一日都不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母后不是说赦免七妹吗？” 二公主皱眉道：“大妞怎么可能去杀陆压，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是不是金吒在撒谎？” 三公主道：“金吒哥哥怎么会骗我，他其实还不止说了这些，他、他说……” 五公主急急抓住她道：“他说什么，你倒是快说啊。是不是想把我们都急死？” 三公主垂眸道：“僩儿已经亲耳听见，大妞与九天玄女的对话，原来母后在董永魂魄内封了孔雀翎之毒，逼大妞去杀陆压……大妞没办法，就只能亲手将射日神箭，捅进了……陆压的心窝……” 六公主一下瘫倒在地，三公主此时已然泪如雨下，她不管不顾道：“而且母后起先也根本不想成全七妹与董永！她想给董永喂下忘川灵液，让他永远忘记前尘，然后把七妹拘在天上！是大妞，亲手废了……七妹的道基，然后将忘川灵液一分为二……同时、同时给他们两个人服下……” “你说什么？”四公主的身形摇摇欲坠，她颤声道，“你是说，七妹再也想不起我们了？” 三公主哽咽着点点头，话音刚落，大公主就冲了出去，二公主在身后急急道：“大姐，你去哪儿啊？” 大公主的声音远远传回来：“我要去找母后问个明白！” 其余五姐妹异口同声道：“你等等，我们也去！” 此时瑶池之中，王母听罢九天玄女的禀报面上喜怒未辨：“你是说，在陆压身死后，女娲居然还是没收回招妖幡，而让她继续使用？” 九天玄女此刻的伤已被治愈，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她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她似乎能自如操纵招妖幡，就像她已是这宝物的主人。” 王母回头看向玉帝：“你说，陆压会不会根本就没死？” 玉帝抿了口茶，咽下口中的糕点：“你开什么玩笑，他要是没死，太阳星怎么会暴动呢？” 王母蹙眉道：“说不定陆压本人有什么秘法，能驱动太阳星？” 玉帝嗤笑一声：“他才区区九万岁，他爹当年都没这个本事，何况是他？再说了，你我也用昊天镜查探了，他浑身结冰，生机全无，还被镇在冰山之下，怎么可能还有生还之理？” 王母道：“那你说女娲为什么不收回招妖幡？” 玉帝哽了哽道：“或许是太伤心了，一时没想起？对了，你不也忘了把聚仙旗收回来！” 王母一拍手：“对哦。” 她正准备念动法诀，就见一道祥光冲进瑶池，落到案几上，正是素色云界旗。玉帝哼哼唧唧道：“还算有几分眼色。可她居然不愿上天谢恩，简直是罪大恶极！”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一阵喧哗，大公主仙袂飘飘冲进殿来，咬牙道：“若她当真上来了，您怕是又要喊护驾了！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天寿！你的礼仪呢？”王母喝道。 大公主冷笑一声：“女儿不过是一日不遵这些繁文缛节，哪里比得上父皇母后，灭绝人伦！” 玉帝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紧随而来的二公主接口道：“大姐说得没错！” 她看向王母，问道：“母后，七妹饮下忘川灵液，再也想不起前尘往事，在她的记忆里，永远没有父皇，没有母后，没有我们这六个姐姐，千年的骨肉亲情，一昔化为乌有。您心痛吗？” 王母心一颤，硬声道：“这是她自己的女儿造下的孽，关本宫什么事？” 四公主道：“若不是您，大妞何至于如此！您还逼她去杀了陆压！” 玉帝拍案而起：“你们是来兴师问罪的吗，好大的胆子！” 六公主硬声道：“女儿是出了名的胆子小！可事到如今，还不敢开口的话，那我不同您一样，灭绝人伦了吗！” “你！”玉帝气得胡须打颤，五公主道：“既然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也什么好说了。有你们这种父母，我真是感觉从骨子里都是冷的。” 这一刻，父女、母女之情，有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再也回不到以往的亲密无间。 整个妖族如今也是一片哗然。陆压身死之时，鍊金铃也同时碎裂。四殿阁大臣惊得魂飞胆裂，他们虽猜到了真相，可却都不愿相信，一面急急派人去满世界寻找陆压，另一方面则去平复族内的动荡。幸好陆压生前调动了几十万大军驻守在兴都底下，有这支军队在，众族长才安守驻地，不敢妄动。可这只能压服一时，却不是长久之策。 白泽道：“不若，我们还是去请女娲娘娘主持公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而娲皇宫中，常羲娘娘正在丹墀下声泪俱下：“娘娘，陆压死得太冤枉了。我无用，杀不了那个毒妇，替他报仇雪恨。您是他的师父，您一定要替他做主啊！” 女娲娘娘长叹一声：“有此劫数，都是他不听劝告的后果。不过，你放心，他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常羲娘娘顿时止住哭声，“求娘娘告知，常羲哪怕豁出这条命，也要救他回来。” 女娲娘娘叹道：“要豁命的不是你，而是那个毒妇。她将射日神箭炼化为本命灵宝，同时腹中还有陆压的骨肉。” 常羲娘娘惊得目瞪口呆，她半晌方道：“可孕育金乌要十年光阴，她还是木灵之身，怎么可能熬得过去？” 人间小屋中，双成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瓦片，心道：“熬得过去就熬，熬不过去也得熬。”